第六章 回 家 (1)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18 20:38:26 字数:5551
他与陆文杰、大头回到自己学校时,已是十二月中旬。这次他们出去了整整两个月,形势已经大变。从船码头一出来,夺人眼目的是几条巨幅标语:“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造反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等等——这是近来他在许多地方都看到过的标语口号。正是这类标语口号,使他们感到运动已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商量下来,觉得应该尽快返校,积极投入学校的运动。于是,他们赶紧回来了。
“这次我们桐州也要跟上形势了。”陆文杰走出码头时感慨地道。
“好像工厂也动起来了。”大头道。
“嗯,”他也看到落款是桐州县工人造反司令部与桐州县红卫兵造反司令部联合宣的字样,有点兴奋起来道,“他们也起来造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了!”
陆文杰与大头都要直接回家一次,说晚上到学校再与他碰头,让他一个人先回了学校。而他本来也想在路过梅庐时先回家里看一看的,因为一路上,他看到不少地方,不仅党、政领导被揪斗,昔日的资本家、民主人士也有被揪斗的。那么,如果肖玫家也在劫难道的话,母亲会不会也被殃及呢?他很不放心。
但陆文杰还是劝他不必太担心,认为肖玫父亲是县里最著名的“红色资本家”(这是他们在这次串联中学到的用词),在发展民族工业、公私合营运动中,都是有很大功劳的,县里一定会保着他的。
“但县里的领导恐怕自身也难保了呢?”他总有点不放心。
“不会吧?”陆文杰还想得很乐观的,还道,“就算肖(副)主席没被保住,你母亲只是他家的一个女工,说到底也是劳动人民,又能把她怎样了?”
他承认陆文杰这说得有道理,但总不能彻底放下心来。当船真的路过梅庐时,他又动心了。但遭到两个同学批评。
“我们离学校两个月了,说好快点回学校去的。”陆文杰不满地道。
“以大局为重。”大头用油滑的腔调说。
但正是这“以大局为重”,让他不好意思再提在梅庐下船了。
学校门口内外,也贴满大幅标语,有的也写着“造反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也有的写着“蒙蔽无罪,保皇有罪”。这些都是他意料中的标语口号,也是在近月来在所走过的几个城市中经常看到的。但有一条标语令他多少有点感到意外,那就是写“打倒走资派陈敬诚的徒子徒孙!”他想,打倒陈敬诚就打倒陈敬诚,反正几乎没有学校的书记、校长不被打倒的。“打倒xxx”、“火烧xxx”的标语,已见得多了。可这打到“徒子徒孙”,这又要打倒谁?他仔细地看了看落款,是桐州县红卫兵造反司令部一中战斗团。心想不知里面有没有班上的同学参加?
晚上,他刚吃过晚饭不久,大头来找他了。
“人都到哪里去了?”大头见寝室中仅他一人,就问他道。
“不知去哪了,”他道,“我从回来到现在,也没见过什么人。”他寝室中有四张上下铺床,平时住了七个人,留着的一个上铺,给他们放东西的。
“本来以为学校里轰轰烈烈的,想不到这么冷清。”大头感叹道。
“大概像我们一样,也正在回来吧?”他说出自己想法。
“不至于都出去了吧?”大头不以为然地道。
“我只是指我们寝室的人。”他也感到有点没有握起来,推想道,“农村来的几位,要末回家去忙农活了。”
“这倒有可能。”大头道,“不陪人玩了。”
“你怎么这样说的?”他感到大头变得越来越油腔滑调了。
他们等了好久,不见陆文杰到来。
“他再不来,我要回家了。”大头道,“会不会他又被他父母‘软禁’了,失去了‘自由’。”
“再等他一会,”他也越来越相信这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现在他也有点后悔路过梅庐时,没有坚持下船去看看母亲,心想我以“大局为重”赶到学校,学校里却冷冷清清的——这也许是近傍晚,大部分人都回家了。那么,极力劝我不要回家的陆文杰,自己也不来了。这叫人怎么想?并在心中嘲笑起自己来,我这是算是在学大禹为了治水“过家门而不入”吗?
“他肯定又被他父母‘软禁’了。”又等了会,大头不耐烦地道。
“大头,”他思虑道,“我倒担心他父亲会不会出事?”
“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大头恍然大悟似地道,“你说得很对,他父亲很有可能也被揪斗了。”
“我很担心,”他心情沉重地道,“我母亲会不会受人家牵连?”
“这你放心,”大头道,“陆文杰说你母亲只是为人家打工的,怕什么?”
他沉默地想:你大头怎么会知道我母亲与肖家的那种特定关系?我的担心,你是不可能理解的。
“放心吧,放心吧,”大头却又劝他道,“过几天没事,你就回家去看看吧,反正也不要你路费的。”
“我回家也不要路费吗?”他反驳地道。
“有谁像你怎么傻的?”大头道,“你不会说是来桐州串联,现在是回去的吗?”
他又沉默了。
这天,陆文杰在很晚的时候才赶来,脸色凝重,默默地看着他,令他可疑。不过,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一定是陆文杰的父亲出事了,但一时上不知如何开口安慰的好?
大头已口无遮拦地问道:“你老爸老妈也被人揪斗了吗?”
“这倒没有。”陆文杰又强调道,“至少现在还没有。”
“那为什么?”他甚至有点吃惊地问。
“说吧!”大头不满地道,“吞吞吐吐的,像个女人!”
“大头,别这样说。”他又问陆文杰,“是肖四叔有事了吗?”
“纪周,我很后悔,一直劝你不要回家!肖四叔是被隔离审查了。你应该回家看看的。”陆文杰很负疚地道。
“没关系啊,”他反而放心地道,“我也想真的不至于搞到我母亲头上。”
“那倒是不大可能。”陆文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晚来吗?”
“你爽爽快快说就是了。”大头道。
“大头!”他表示不满地道。
“我碰到了张明。”陆文杰道。
“他现在怎么啦?”他很急切地问道,“好长时间没有碰到过他了。”
“他现在像个‘逍遥派’,”陆文杰道,“但他告诉了我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他为什么成了‘逍遥派’?”他连问了两个问题。
“我先说他怎么成‘逍遥派’的,”陆文杰仍担心着什么地道,“在我们看来,他是很典型的受资反路线迫害的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造反派,他也参加过红卫兵造反司令部,但他又退出了……”陆文杰又吞吞吐吐起来。
“为什么?因为他父亲的原因吗?”他也急于知道实情。
“也有些,但不全是,或者说不是主要的,”陆文杰说到这里,又看着他顿住了。
“阿陆子,你卖什关子,也卖得太多了!”大头有点着恼地道。
他也觉得陆文杰有点太过分了,但又想这不是陆文杰平时的风格,但突然感到陆文杰是因为他才这么犹犹豫豫的,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便道:“你快点说吧,他到底为什么要退出正红火的组织,过去他为了加入红卫兵,还找我闹过。当然,那红卫兵不是这当今的红卫兵了!”他感叹了一声。
“是啊,你们当时的红卫兵是老保组织。”陆文杰道。
“现在还谈这干什么?”大头不满地道,“不是说造反不分先后吗?”
他知道大头是讨好自己,但对大头道:“历史存在总在那里,是否定不了的。”
“大头,你知道什么?”陆文杰也对大头道,“你认为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有人认为不能就算了,要算账呢!”
他立即想到那条要揪出走资派的徒子徒孙的大幅标语,开玩笑地问:“也要找我算账吗?”
“对,”陆文杰道,“是有人要找你的,但张明不同意,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张明是少数派,为了抗议他们的一意孤行,他宣布退出了他参与创建的红卫兵组织。”
“张明就是张明!”大头翘了翘大拇指,又问他道,“你怎么办?”
“你回家躲一躲吧,”陆文杰对他道,“‘壮志未酬身先殁’,算了,回去吧!”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为什么要躲?”他心有不甘地道,“我真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就算是执行了所谓资反路线,不是都这样说:受蒙蔽无罪吗?”
“外面大标语写得不要太大!”大头又道,“我们快成立一个名字要比他们更响亮的红卫兵组织。我脑子不行,你们快点想一个出来。要不,就叫路上讨论过的那个名字:红卫兵反到底兵团。”
“那是我随便说的,”陆文杰道,“不行,不行,纪周当时就反对,反对得也有道理。”
“他怎么反对?我忘了。”大头道,“其实名称不过是像一个人的名字,只要响亮就好。你叫陆文杰,你真的是杰出的文豪了吗?有人名字还叫阿猫阿狗的,难道就变成狗、变成猫了吗?”
“大头,”陆文杰道,“你变得话这么多?纪周自己还末说过什么,听听纪周的想法吧!”
“我看不要匆匆忙忙成立什么组织,也不必匆匆忙忙加入哪一个组织,再看一看。”他道,“你俩也不必为了我作出牺牲,你们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真的要与我算账,我一点不怕。我们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红卫兵,是按学校领导的意思成立起来,是一个保守组织,但从成立到无声无息地自动消失,短短两三个月,除了上街游行,抄过一、二位教师的家,几乎什么也没做过,而我主要在搞接待工作,到后几乎是‘光杆司令’,跟着我从头干到底、后来被赶走的两位同学,连红卫兵也不是。他们要把我揪出来,我就说这点情况,我不知还能拿我怎么样?”
“那就这样吧,”陆文杰道,“今天也晚了,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睡了。”
“我也不回去了,”大头道,“反正床都空着的。”
他知道他们的意思,也从内心里感激这两位同学,尽管心中认为是大可不必的。
第二天,他吃过早饭后,存心大摇大摆地从教育楼前草坪上走了一圈,目的是告诉人家,自己已从外面回来了。
“这没有必要吧?”陆文杰对他这么做持反对态度,劝他道,“你算是向他们示威吗?我看这不好,大家毕竟都是学生,反动路线的受害者也好,受蒙蔽者也好,应该共同批判反动路线才是斗争的大方向。”
“我倒没想到会被理解成向他们的示威,”他后悔地道,“可来不及了!”
“怕什么?随他们怎样去理解。”大头道,“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管这么多干什么?”
“你们仔细听!”陆文杰摆手让他听窗扩音喇叭里的慷慨激昂的叫声。
“是在点你的名了!”大头对他道。
“怎么?我是‘金刚钻老保’?可笑!”他被激怒了,对大头道,“走,我们到大喇叭下,打羽毛球去!”
大头迟疑了一下,就同意了。“我去借羽毛拍。”大头说完出门去了。
“不要这样冲动。”陆文杰劝他道。
“我不怕他们,他说我‘金刚钻(老保)’,我就‘金刚钻(老保)’了?我是‘金刚钻老保’了,哈哈!”他真的感到了一种莫明的兴奋,仿佛人家骂他是“金刚钻老保”是抬高了他的身份。在这(桐州)一中的几年里,他一直觉得由于自己是来自小地方的贫家子弟,一直被人漠视着,现在可好了,名字却响彻了整个校园。
“走吧?”大头拿着一副球拍回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道:“放一放,今天先不下去打了。”
“寻什么开心?”大头不满地道,“走,下去!”
“大头,”陆文杰道,“你真的手痒了,是吗?今天你可找别人去。”
“我找谁去?算了,算了,”大头道,“今天不玩就不玩了。”又自嘲地道,“以‘大局为重’。”
他听大头又提大局为重,心里很是苦涩。心想,为了这“大局为重”,自己不回家看望母亲就直接回到学校,想象中的学校需要自己积极投入批判资反路线的斗争,可现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哪里像标语口号所说的“造反不分先后”丶“牢牢把握斗争大方向”,都是写写、叫叫而已的。窗外的高音喇叭里继续在给他套上一顶一顶帽子,除了“金刚钻保皇分子”,还有“摘桃者”、“小爬虫”之类的帽子。
“原来他们还怕我回来摘了革命(造反)的果实,”他哭笑不得问眼前的这两位同学,“我有想过吗?”
“这问你自己了,”陆文杰此时却笑道,“不要忘了,也分一杯羹给我们。”
“去你的,我可不是峨眉山的猴!”他道。
“什么猴不猴的?关猴什么事?”大头不理解地问。
“他们不是说我是‘从峨眉山上下来摘桃’吗?”他反问大头道,“你听不见吗?”
“我没注意听。”大头道,“他们真会想词(出来)!”其实,用蒋介石从峨眉山上下来窃取抗战胜利果实,来比喻、指责一些人想摘取造反胜利果实,在当时也是非常流行的一种做法。
“看来,我应回家去乖乖呆着比较好!”他道。
“现在想想,”陆文杰也道,“我们是太理想化了一点。”
“哪里是一点?”他不以为然地道,“是太理想化,以为学校会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回来,把大革命进行到底!”
“纪周,今天跟我回家吃中饭吧,”陆文杰道,“我们现在就走。”
“这太早点了吧?再说我也没有答应。”他道,“你放心,我可以不听(广播),你用不着使这‘调虎离山计’的。嘿嘿!”
“我怕你受不了,”陆文杰道,“大喇叭整天对着你叫喊!”
“受不了也得受,”他道,“毛主席不是号召到大风大浪中锻炼吗?现在不过是让我听听广播,耳朵也在我身上的,听不听也由我自己做主的!”
“你这样想就好。”陆文杰道。
“嗯。”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陆文杰这才放心地与大头一块离学校,各自回家去吃饭了。
下午,陆文杰又来晚了,一脸沉重地对他与大头道:“恐怕我不能与你们在一起了。”
“为什么?”他不安地问,这次他真的猜到了八、九分事实真相了。
陆文杰看了一眼大头道:“被你触霉头触倒了。”
“怎么怪起我们来?”大头清楚陆文杰不会真的怪他,又道,“不过,你怕什么?不是不讲‘血统’了吗?”
“大头,我可不想影响你们,”陆文杰道,“我回到家时,正好我父亲被人家押送着回家取东西,现在不知道把他关什么地方去了。说他也是走资派,要审查。我母亲恐怕也难保了。”
“你今后怎么办?”他担心地问陆文杰。他想到陆文杰上午说的话“壮志未酬身先死”,便道,“又一个‘壮志未酬身先死’啊!”他当然清楚,陆文杰本想带着新的思想、新的观点,回学校也轰轰烈烈地干一场的。现在他父亲被作为“走资派”打倒了,就难有作为了。
“要问怎么办?”大头似恶狠狠地道,“大不了,我们陪着你再出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要说起来,他们去北京的串联,是怀着取经学习的态度的。但后来离开北京,一路向西,开始想去新疆,这已离开了“革命目标”,是受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了。后来(因没船票)受困于重庆时,南温泉、北温泉都玩了个够。
“中央刚发通知暂停串联了。”陆文杰沮丧地道。
“步行串联还是可以的。”他提醒道。
“对啊,”大头道,“有住,有吃,就是不能免费乘车,怕什么?我们就先去梅庐。”
“这主意好。”陆文杰又对他道,“到你老家梅翁山上看看,船上总看到它孤峰突起在江边,上面有一座玲珑的宝塔,令人神往,你做导游了?”
“嗯,”他有点兴奋地道,“我也好回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