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殊途之旅（二十九）

　　5
　　我知道，你们是长生天的战神，是可可西里的守护者，你们通人性，我要放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你不会伤害我吧？佳蒙打开车后门，摸了摸狼的肚子。
　　说真的，我好害怕你，小时候因为听过关于你们的故事，对你们一直有误解，但长大以后，自从读了姜戎先生的《狼图腾》以后，我才算真正认识了你们，我觉得你们是世间最厉害，最独孤，最勇敢的战士，你们重感情懂得感恩，我这就放你回去，和你的家人团聚。你不要伤害我就好，我也要去找我的爱人和孩子。佳蒙在把狼从车上抱下来前，说了这样一番话。他不知道狼是否能听的懂人类的语言，但他还是说了。
　　我把皮带和胶带割开，你不要咬我啊。佳蒙胆颤心惊地先割开了狼的后脚皮带，见它不动，又割开了它的前脚皮带和胶带。狼轻微动了动身子，却没有直起身子。现在就剩嘴上的皮带和胶带了，佳蒙开始犹豫害怕。毕竟这是可可西里让人闻风丧胆的狼啊。
　　安姐，你的傻弟弟准备要给狼把嘴巴上的皮带解开了，我相信它看到我救了它，不会伤害我的。佳蒙抬头望着可可西里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就用手把缠在狼嘴角的胶带先撕开了，然后一狠心把皮带也解开了，但解到最后一圈的时候，佳蒙突然停了下来，忽地起身，向车子跑去。
　　待佳蒙关好车门，再看地上的狼时候，发现狼正在慢慢地爬起来，它被绑得太久了，四肢明显用不上力气，但狼还是爬了起来，然后抖了抖身上的土，犹如战士抖落身上的风沙一般，狼开始恢复它的英姿和神气。佳蒙看到，狼用前爪把套在嘴巴上的最后一圈皮带打掉，然后对着远方低声嗥了几声，才把目光投向车里的佳蒙。
　　隔着玻璃，佳蒙看到此时的狼的目光已然没有了怒气与杀气，转而变得模糊柔和起来。佳蒙欣慰地笑了。
　　饿了吧，给你留的，要是不够，我车里还有。佳蒙把从袋里取出的那两块羊肉丢到了车窗之外，对着直视他的狼说。
　　狼缓缓地走到羊肉边，嗅了嗅，又看了看车里的佳蒙，开始吃了起来，这是两块无骨的羊肉，所以狼也没有费劲，几口就下肚了。
　　佳蒙看着狼吞虎咽的吃法，不由笑了。知道那点肉根本不够这头被绑了一天一夜的狼解饥饿。于是又去用刀割牛腿肉，等他割下一大块抬头看狼的时候，发现狼已经向远处跑走了。
　　都不说一声再见。狼，再见。哦，不，不见了。狼就是狼，走了连头都不回下，太冷酷了吧？佳蒙自言自语着，兀自摇了摇头。学着狼的样子，对手中的肉呲牙咧嘴一番，又丢到了后面。
　　佳蒙送走灰狼以后，查看了下车里的食物和水以及汽油，汽油最多还能用三天。这意味着他明天若还找不到白玛湖，就不能在这里徘徊逗留了，必须朝青海境内有人烟的地方走。
　　安姐：
　　今夜，我在雪景湖畔，我想念你。我今天救了一只狼，一只可可西里的狼，我好激动啊，真后悔没有拍下它的照片。我把它从一个王八蛋民工手中花了二千块和三斤羊肉换来的，我把它放了。它走的时候都不给我打声招呼。
　　安姐，你不会怪我太冒险太莽撞吧？嘿嘿，你肯定会怪的，会捏我的嘴巴揪我的耳朵。因为你怕狼把我吃掉，这样安姐就没有弟弟没有爱人了，咱们的思蒙或念纯也就没有爸爸了。安姐，佳蒙知错了，下次见到狼，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哈哈，安姐，你这弟弟就这德行。要不是这样，你还不一定会爱我呢？对吧。
　　唉，说完狼，我又难过了。安姐，你知道吗？这一路我走过来，我很伤心，无比难过。美丽的可可西里，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沿途我看到了数以千计的人，他们正在无情地摧毁破坏着这块神圣的土地。这个美丽少女的身体，已经被无数个被金钱欲望驱使着的人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衣服撕碎，把她的血肉切割着，她的羊群已经被屠杀的连踪迹都不可寻，我这几天穿行在她的腹地里，连一只藏羚羊都没有遇上。她的湖里养的鱼虫，也在被几百只船只日夜不停地打捞着，她身上的宝石，那些闪闪发亮的金子，铁，铜，已经让她遍体鳞伤。
　　安姐，我看着心痛得几乎要死去，可是我又无能为力。我真想变身为一头恶狼，将这些混蛋的人类赶出可可西里，赶不走的，我就用我尖利的牙齿让他们命丧可可西里。
　　安姐，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连这最后一块本不该属于人类的土地都不放过？他们把这里挖得到处是沟壑，他们把外界的垃圾扔得到处都是，他们前仆后继，来了又去又回，一次次地撕裂着少女的身体。我听到连可可西里的卫士狼都在哭泣，对着长生天倾述着对人类的不解和残暴。他们不仅肆意掠夺可可西里的金银财宝，不仅只杀金贵的藏羚羊，他们还杀其他野生动物，吃它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拔他们的毛皮和所有能卖钱的器官骨头。他们还杀狼。你说，这些身为高级动物人类为什么要和它们这些动物过意不去？
　　安姐，我恨自己不具备天神的威猛力量，不能惩罚这些天良丧尽的被物质和欲望驱使的人，他们为了金钱不择手段，他们为了私欲为所欲为。安姐，当我行走在可可西里，我突然为自己身为人类而耻。
　　我的心碎得厉害，犹如冰面碎裂。我的眼睛所见之处，处处让我受伤。我已经再无法继续走下去了。我明天就向青海走，顺利的话，三天以后，我就能到甘肃。
　　安姐，雪景湖是这样美丽，可我已经无心去看她的美。那些湖面上大肆捕捞的船只，让我看着心疼。
　　可可西里的安谧，已经成为像白玛湖一样的传说。
　　安姐，狼群还在哭泣，它们在为可可西里这位少女叫冤。今夜我无法安睡，我想大哭痛哭一场，趴在可可西里的土地上，俯在这命运悲惨的少女胸前让眼泪放肆一回。
　　安姐，这一次寻找白玛的路，让我彻底心伤。我好想在你怀里也痛哭一场。
　　安姐，今天我心伤到连胃口都失去，我只喝了一罐红牛和两瓶水。原来伤心之极真的会伤及肠胃。
　　安姐，先写到这里了。我此刻已经悲痛得连落款都无力去书写了。
　　
　　6
　　第二日早晨四点半，佳蒙在饥饿中醒来，天色还没有亮。他被车窗外的狼群叫醒。佳蒙从巨大黑暗中，猛然看到窗外数道绿色的光亮闪动着。佳蒙惊悚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自己被可可西里的狼群围堵在了吉普车里。
　　天啦，我又遇上狼了。是那只狼叫来的吧。佳蒙在心里苦叫着。
　　狼群在吉普车周围转动着，它们用自己尖利的钢牙试图把老吉普的身躯撕开，但终究是徒劳。它们灵敏的嗅觉让它们嗅到车里不仅有人的味道，还有动物肉的味道。于是它们开始嗥叫，向长生天询问请示，该如何将嘴边的食物送给饥饿的胃囊。
　　佳蒙就是在狼群的嗥叫声中惊醒过来的，恐惧和饥饿让他身体不由颤抖起来。他一直崇拜的图腾狼，此刻就在离他身体不到半米的地方看着他。他摸出刀来，紧紧地握在手中。他定了定神，从幽绿的光柱中，他大概算出围困他的狼群不下九只，它们有远有近，有前有后，四面埋伏。
　　佳蒙从怀里摸出酒壶，小心地拧开盖子，连续喝了三口青稞酒。他需要壮下自己的胆，让因为恐惧而加快跳动的心脏也平稳一点。但似乎并不起作用，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于是又拿起手边的氧气袋，开始吸氧。终于，氧气让他头脑慢慢恢复，思维也明朗起来。他脸上的紧绷的肌肉慢慢松懈，嘴角慢慢涌出一丝微笑来。佳蒙知道，只要自己不打开车门，这帮他敬畏的狼就不能把他这个擅自闯入者怎么样。
　　于是佳蒙又试了下车门，保证都锁好的情况下，他才意识到饥饿正在向自己呐喊，他受伤的肠胃经历了一夜的睡眠之后，也开始苏醒。
　　佳蒙走的时候，从拉萨买了一条牛的大腿。他开始用刀从上面切割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生牛肉，就着椒盐吃了起来。围堵的狼群纳闷地看着车里的佳蒙，一口一口地吃着肉，不由呲牙咧嘴目露凶光。
　　反正我也吃不了，大家都是狼，我就分你们一半。我还有爱人家人和孩子，他们都在等我回去呢。我向你们的长生天保证，我来可可西里，没有一点不善之心。我不像他们乱挖乱捕滥杀，还乱丢垃圾，我，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你们吃了我的牛肉，就不能吃我的肉了。佳蒙用力从牛腿上切下一大块肉，把车窗玻璃打开一半，用力丢了出去，只见一头狼迅速地冲了上来，一口叼起肉警惕地向后退去。然后把肉放在地上，嗅了嗅，开始撕咬吞食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像那些坏人一样害你们的。佳蒙看着这只狼的举动，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又切了一块扔了出去，另外一只狼敏捷地上前叼走。
　　吃吧，吃吧。我知道，这些在可可西里肆意横行的民工把上天给你们的食物都猎杀完了，所以你们是饿着肚子的狼。佳蒙继续分割着牛腿上的肉，一块又一块地从窗口丢了出去。远处伫立的狼也走了过来。半个小时以后，一条牛的后腿就被佳蒙分割的所剩无几了。
　　哎，我给自己也留一点，剩余的大骨头和肉全是你们的了。佳蒙从上面给自己割了两块肉之后，干脆把整个牛腿都丢出了窗外。一只狼叼起牛腿骨离开，其他几只狼爷围了过去，开始分食这条牛腿。
　　佳蒙这时候，终于数清楚了围堵他的是六头大狼还有三只中狼及其一只小狼。
　　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吧，在这里遇上你们，我是既害怕又高兴。我回去给我安姐看，不然她才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我不开闪光灯，你们不用害怕。佳蒙说完用相机对着狼拍了起来。
　　天快亮了。你们吃完就快点离开吧。那些民工手里都有枪的，他们知道你们的皮子能买到好价钱，还有你们的牙齿，一颗要买到上千元呢。你们离开后，我也就离开了。佳蒙说着，拿出本子给安纯写信。
　　亲爱的安姐：
　　现在凌晨五点半。安姐，你猜我遇见了谁？哈哈，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又遇上狼了，这次不是一只，而是我被十只狼围困在吉普车里吧。这是真的，它们此刻还在。我就在它们的注视中给你写信。它们刚刚分食了我带来的一条牛腿，此刻正在啃牛骨头。但愿它们吃完，能离开。还好天空正在亮起来，等太阳一出来，它们应该都会躲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安姐，这辆被你在林芝嘲笑的老吉普车，今天可是救了你弟弟的命的。以后你可不要再嘲笑他老人家了。
　　安姐，如果我找到白玛湖，若显示来生我们不能再一起了，我还想做一只狼，一只可可西里的狼，我要去撕咬那些擅自闯入这里的人类，让他们对这块土地闻风丧胆，让那些可恶的毁坏可可西里的人再也不敢踏进这块土地。嘿嘿，到时候，要是安姐也化身为一只母狼就好了，那一定是可可西里最美丽的狼，我也将是可可西里最幸福的狼。我们彼此守护这块土地的时候，再生好多好多狼崽子，让他们也守卫这块土地。嘿嘿，安姐，不管来生，我们做鱼也好，做狼和人也罢，只要我们在一起，你都会愿意的，是吗？
　　安姐，我此刻心情好多了。其实我不用拍狼的照片，你也会相信我说的和我所见到的。但我们的孩子一定不会相信，肯定会说他们的爸爸在吹牛，所以我还是拍了照片为证。还有安姐，我打算把我们的爱情，写成小说。等我在监狱服刑的时候，我就开始写，写好了我就寄给你，你帮我修改错别字和标点符号啊。你知道的，你这个弟弟虽然有点文采，但总是写很多很多的错别字。等我们的孩子上小学了，你就读给他们听，嘿嘿，当然里面写到关于他爸爸和其他人还有他妈妈之间的那类事情的时候，就省略掉，不然他们会学坏的。嘿嘿。
　　安姐，天亮了，狼群在撤离。你弟弟我脱离狼口了，大难不死，我，不——是我们必有后福的。安姐，等我一走出可可西里，到了邮局，我就把写给你的信邮寄给你。等你收到信件的时候，我大概也就到了。你顺便帮我找一个好的辩护律师，看能不能让我在内蒙或者你所在的城市服刑。我想尽快获得自由，想和你和孩子团聚。你走的时候，我让你帮我带到内蒙的东西里，有一封信，里面说了我犯法的事情。你若到了内蒙，告诉我爸和我妈，我要回来自首了。让他们不要担心。
　　安姐，狼群已经走得看不到身影了。我出去呼吸几口可可西里的空气。然后就启程赶路，向青海方向走。我正在一点一点走近你。安姐，我好想念你，远远亲吻你。嘿嘿，为了节约水，我已经两天没有刷牙了，你不会嫌我口臭吧？
　　爱你的佳蒙
　　于狼群出没的地方
　　佳蒙给安纯写完信，抬头望着窗外即将升起的太阳，不禁又想起樱子和兰怡。这两个人，一直存在于他的心里，每当他抬头望天空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她们。他想给她们写信，可是不知道寄到哪里去。于是，他给她们的思念都是写在心里的。
　　樱子，兰怡，你们在上面过的好吗？好吗？我现在在可可西里，如果你们能看到我，请指引我找到那个会移动的爱情湖吧！你们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我还在人世间，我必须活下去。你们为我做了很多，而我连一件事都为你们做不好。现在我想为自己和安姐做件事，愿你们在天有灵，护佑我能做好这件事吧！
　　佳蒙想着当初自己如果跟樱子顺利走到香港，兰怡就不会与他相识，也不会因他而离开这个尘世，他也就不会流亡到西藏。如果他不到西藏，安姐的爱人不患艾滋病，他和安姐也就不会有孩子。然而命运却偏偏为他编织了这样一张密密匝匝的网，让他们都深陷其中，无力去挣扎和更改。
　　原来，在宿命面前，是没有如果的，有的也只是盲目地去走去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