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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理想与现实 (3)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16 16:02:29      字数:5915

  抄家的红卫兵,在他家没有抄到什么后,走时用毛笔在他家门口的那扇木门上,歪歪歪斜斜地写上了“资本家的忠实走狗”几个大字。
  “少奶奶是疯了!”他母亲用水一遍一遍擦洗木门时,给走上来的赵姨道,“她怎么好说把东西都藏在我们家里了!她家的金银财宝早已被老爷、太太带出去了的。那时,凡是搬得动的东西都带走了,只留下了无法搬走的工厂、店铺,让四少爷留下来看管。因此,人家都说四少爷是傻的,这是谁都知道的,”
  赵姨道:“四少奶奶要么在里面被弄得吃不消了,才瞎说的。”
  “嗯。”母亲其实也有这个想法,点了点头。
  “你家继周有消息吗?”赵姨问。
  母亲摇头道:“一点也没有,只希望他太太平平。”
  赵姨理解这“太太平平”的意思,也点起头。
  母亲又道:“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想让他看到。”但门上的字已“入木三分”,母亲擦了半天,也擦不掉,只是淡了一些,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就这样吧!”赵姨劝她道。
  母亲无奈地道:“也没办法了,就这样。愿老天爷不要让他遇到麻烦!”母亲为他祈祷。在母亲心里面,儿子是她一切——希望、骄傲、欢乐,乃至生命的意义;她也愿意为儿子承当一切——风雨、苦难,直至病和死。
  
  当母亲为他祈求时,他正遇到麻烦;但可能由于母亲的祈祷,在他正感到纠结之际,学校里安排他去负责接待工作,让他摆脱一时的尴尬。在他记忆中,设在学校五楼的接待站,原来有许多学生一起参加接待工作的,但随着串联高潮到来,人一个一个走掉了,人手紧张得难以为继。他忙得无暇顾及其他了,只是在忙碌中稍事休息时,才会关心一下校园中发生的其他事,当听到了在操场一些低年级的同学,让老师挂着“牛鬼蛇神”等牌子,赤着脚在铺盖煤屑的跑道上跑步时,他简直无法相信。当他听到班主任老师也进了“牛棚”时,他才理解了为什么班主任要他“自己做决定”的。过了一段时候,他好像突然发现搞接待的人,连他在内只有五个人了,除了两个非红卫兵的同学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教师,因此,他也特别感谢这几个与他坚持这接待工作的同学和老师。
  不久,一些从外地串联(自认为取到了“真经”)回来的红卫兵同学,却来接待站,采取“革命行动”,认为他的立场有问题,要他把非红卫兵学生与两位老师一起逐出接待站。他认为这是无理取闹,生气他们地道:“把我也赶走吧!”
  “我们可没有要赶你走。”这时有人不好意思地申明道。但也有人道:“‘死了张屠夫,不吃混猪毛’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争执到最后,他非常郁闷地离开了接待站,虽然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但也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这天下午,也从外地回来的大头碰到了他,知道他已离开了接待站,便对他道:“跟我走吧!到北京见毛主席去。”
  “我要考虑考虑。”他犹豫不决。去北京是当时许多人的愿望,但他一是毫无思想准备,二是有点不大想单独与这大头一块出去。
  “还考虑什么?”大头道,“大家都不是说走就走的?”前一时期,大头是跟一批同学去省城串连的,大头还补充道,“又不要你多少钱的,凭学生证免住免吃。”
  “这我知道,”他搞接待站工作的当然知道,“可我还不想就出去,要休息休息。”
  “你是不想与我一块出去,对不对?”大头终于想到了这一点。
  他心中的确是不想与大头一块出去,可嘴里否认道:“没有,没有的事。”不过他又道,“最好多几个人一起走。”
  “你去叫一个人,”大头道,“你叫他,他肯定也会一起走的。”
  “陆文杰吗?”他一猜就猜到大头指的是谁,“他也回来了?”他听说陆文杰前一时期也出去串连的。
  “回来,我在省城碰到过他,他比我先出去的。”大头道。
  “可他不到学校来,”他道,“我碰不到他。”
  “这还不方便,去他家。”见他犹豫,大头又道,“我陪你去。”
  果然,陆文杰听说要他一块去串联,一口答应了。陆文杰还道:“你们不来,我也想去学校找你们。”
  大头因在省城与陆文杰碰到过后,俩人关系已变得不同寻常地密切起来。这时与陆文杰开玩笑地道:“你是不会想得起我的。”大头又看了一眼他道,“你想见他是可能的。”
  他这时还没发现陆文杰与大头的这种新的特别关系,因此,只认为陆文杰找的就是他一个人,有点沾沾自喜地道:“都是同学么!”又问道,“什么时候走?明天吗?”
  “明天?我看今天晚上就可以走,在船上打一个瞌睡,明天早上就到省城了。”大头道。
  “嗯,也很好,没问题。”他赞同地道。
  “我也没问题的。”陆文杰道,又对他道,“你没出去过,我告诉你要做些什么准备。如果你有钱带出去,要放在内衣里,最保险的办法,要把大钞票放在平脚裤的那只口袋里,然后用捌针把袋口捌住。”
  他点头答应着。
  接下来,陆文杰还告诉了他肖玫父亲的一些近况。
  “听我父亲说,他不会真正被冲击的。”陆文杰还对他道,“我父亲说,县委、县政府一直强调他是开明人士,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对新社会的建设有很大的贡献。”
  “嗯,”他听了心里放心了许多,但又问道,“他现在还是常常回梅庐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陆文杰想了想道,“要不等我爸回来,问一下也可以。”
  “那不用了,”他解释道,“我不过是随便问的。”
  “你们怎么说到他?”在一旁听着的大头,一头雾水地问他们道。
  “大头,这不关你事,不要多问。”他不想让大头知道自己母亲还在肖家当女佣的事。
  “我也懒得知道,”大头对他耸了一下肩道,“我要回家了,你呢?”
  “我也要回宿舍去,准备一下。”他又对陆文杰道,“你也要做准备的。”
  “嗯,等一会在码头碰头。”陆文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道。
  当晚他们挤上了船,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省城。陆文杰与大头前不久来过省城,因此都说没什么可看的,就到火车站弄了三张半夜里去北京的车票。但省城给他感觉,却是恢弘、新鲜和非常神秘的。离开火车站后,陆文杰与大头也带他去了省里的最高学府栖山大学。栖山大学坐落在碧波荡漾的栖山湖畔,有的楼宇还造在栖山的坡脚上,掩映在绿树丛中,在蓝天白云下,显得十分美丽、壮观。
  “想不到大学有这么美!”他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这本来应该是你该来(读书)的地方,”大头讨好他地道,“当然,陆同学你也该来的。”
  “大头,”陆文杰不满地道,“你算是什么意思?”
  他这时仿佛变得宽厚地道:“我们都来该多好!”
  “我?想也不敢想的。”大头道,“我那点成绩,怎么能上这‘栖大’?不过,你们可惜了……”言下之意,成绩再好也白费了。
  “大头,你很高兴吧?”陆文杰道,“没有说永远不高考了。”
  “对,只是说‘暂停’。”他道,“学校能永远不上课吗?”
  “你们这样说我,有什么意思吗?”大头道,“我也知道学校不可能永不上课,大学也不可能永远不招生。”
  他一笑道:“眼下重要的是搞好运动,防修反修,让红色江山不变色。”
  “这里没有‘有种人’,你说这干什么?”大头道,所指的有种人,是指会小题大做,甚至会告密的人。
  他想到了王惠奇说过陆文杰是告密的人,虽然他不相信,但觉得当着陆文杰的面议论“这种人”,有点不太好。便道:“你以为我只会唱高调?我可是真的这样看的,这样想的。”
  “你这样说,我是相信你的。”大头偷笑地道。
  “大头,你是什么意思?”陆文杰这时又对大头不满地道。
  “我是笑他有点书呆气。”大头似笑非笑地道。
  陆文杰会意地笑着道:“真的我倒也是这样想的。”
  大头一点不相信地看着陆文杰,只是笑着。
  他这时才看出,大头与陆文杰在思想上够默契的。当晚上在车站广场,俩人说去买干点心,留下他一人看管行李时,他甚至有被冷落的感觉。
  “离火车来还早,”当时陆文杰指着着广场外亮着灯光的商店对他说,“我与大头到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干点心可买。”
  他开始有点想法——怎么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里,但马上道:“快去吧,要快点回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心中既兴奋又有些害怕。这天,他担心的事也终于发生了。在他因陆文杰与大头一直不回来,正焦急时,听到高音喇叭里叫着“去北京的××列车马上进站了。”他没有听清是第几次列车,只见广场上黑压压坐着的一片人,这时都站了起来,他忙从地上拎起了三只旅行袋,成了这人潮的一分子。不然,他也许会被人潮踩死。
  在排山倒海的人潮中,他双手拎着三只颇大的旅行袋,被涌进了火车站,又被涌上了那辆开往北京的列车。车厢内非常拥挤,他被挤在厕所门外的过道上席地而坐,后背紧紧地靠在叠一起的三只旅行袋上。车厢内的灯光本来就黯淡,在这过道处更显昏暗了。时间已至深夜,当时没有手表,他是估计的,因为陆文杰与大头在车站广场上离开他时,已晚上九、十点钟了。他不清楚,陆文杰与大头是不是也上了这趟车,又不敢离开这三个旅行袋,去一个一个车厢地寻找他们。他希望他们也上了这趟车,会来找他。但时间一点点过去,总不见陆文杰与大头来找他。他也听到过广播里有找人的消息,但都不是找他的。他开始失望了,有些沮丧地想:“算他们出来过,胆子这么大,在这种时候也敢走开。都是大头不好……”他不怪陆文杰,因为陆文杰是他平时最要好的朋友,而大头是班里他最瞧不起的一个人,尽管大头也是城里人,但成绩实在太差,只有体育成绩是好的,被他认为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缺少共同语言,因此很少在一起的。这次他们三人结伴出来,也令许多同学感到意外,认为陆文杰与他什么人不好带,为什么要带着大头一起出来?
  结果,却是他一个人守着三只旅行袋,有点孤苦伶仃地到了北京。
  到北京时,天还很黑,大卡车把他们这些前来(北京)串连的学生拉到了一个体育场(临时接待站),让他们坐在看台上,等分配去向。他越坐越冷,想添衣服,但三只旅行袋都上着锁,而且钥匙都不在他手中,他记得因怕掉了,都放到了陆文杰的一只小背包里。那种好像还坐在火车上的感觉,越来越重起来。耳朵里一直有一种响个不停的隆隆声,身子也随着这隆隆声有点摇晃着。这时,他一点没想到自己是病了,发着近40度的高热,后来有医生说他有生命之虞。
  天蒙蒙亮时,他与同车来的一些串连的学生,被送到东直门外的一所学校,好像是一座新造不久的学校。这时,天已亮了。当他们放好行李,有人带他们去食堂吃早餐,有一块小黑板上写着一个公告,饭后每人可以再可领两个馍,供大家在外活动时作中饭的。他想,不愧是首都,比自己在学校里搞接待时,想得更周到。他带着两个馍,摸向了火车站,希望在车站能找到陆文杰与大头。一路上,他感觉还像在火车上时一样,人有点摇摇晃晃的,耳朵里也有隆隆的响声,只是没像火车上那么响了。到了火车站,这种感觉还是存在。火车站出口处,人群熙熙攘攘的,车站里还不断有人出来。大部分都是前来北京串连的学生,有的还扛着红旗,上面印有某某红卫兵的字样。可他眼巴巴地望着,就是不见两位同学的踪影。当他啃下第二只冰凉的馍时,太阳开始下山了。除了还有在火车上的感觉外,他又感到了一阵一阵地发冷,火车站里出来的人也好像少了起来,让他感到孤独、凄凉,有了想回家的感觉。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肖玫,想她们正在做什么?他想如果按照陆文杰的说法,肖玫家不至于会被抄家什么的,母亲也仍然在肖家太太平平做事。他还想肖玫是否也像他一样出来串连了?想到她如果也碰到自己这样倒霉的事,她会哭死的。他越想越渴望见到她们,他仿佛也有许多话要对肖玫说,他要告诉她在栖山大学时内心的震动,也要告诉她自己仿佛流落街头的凄凉遭遇。
  深夜他回到了东直门外的接待站(学校),一个人路过东直门时,只见黝黑的城墙上写着“打倒”、“火烧”某某等大幅标语,他感到有点阴森可怕。当看到了接待站的灯光时,才心里有点定下来。
  晚上睡觉时,只发了一条很小的被子,只能盖住肚皮一块地方,后来知道这也是从老百姓家里暂时借来的。好得临时作寝室的教室里开着暖气,他渐渐地不觉得冷了,这时他还感到有点饿了,因为他把所发的中饭(两个馍),不仅作中饭,也作了晚饭。但这么晚了,他已不可能再弄到吃的了。他劝慰自己,忍一忍,天一亮就有早饭吃了。在感到肚子饿的同时,他还是感到像在火车上一样,耳边有响不停隆隆声。他在这隆隆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了。一早他又被冻醒了,他发觉暖气被关掉了。以后几天也都是这样,为节约能源一早就关缓气了。他也想应多穿些衣服,但他竟对着一把铁皮锁一筹莫展。后来,这不仅成了两位同学嘴里的笑柄,也成了他自嘲的话题。
  第二天,他又带着两个馍,去了当时被称为“阎王殿”的中宣部看大字报。仍处在身子晃摇、耳鸣眼花的状态中,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令他一时间里忘记了身体上的不适,他坚持着一份一份看下去。对大字报上揭露的触目惊心的种种有关领导人的“罪行”,虽然感到半信半疑,但也让地感到义愤,他也为自己的单纯无知而感到羞恼。
  第三天,他在早上又被冻醒后,把身子蜷曲成像烧熟的“老大虾”一样,又睡了一会。吃过早饭他又去了中宣部,身体还是像在火车上一样,但仍然一点没有想到自己是否病了?而认为是火车上的惯性使然,是自己还没有适应过来。但比上一天提早了一些时间回接待站,因为身子好像晃得更厉害了起来,更怕回去晚了又要冷得吃不消。在接待站门口,他听到了门内有熟悉的声音。
  “他们来了!”他冲进门去。
  果然,陆文杰与大头正在向接待人员询问情况。
  “不用问了,”他激动地道。
  “寻得你好苦啊!”大头叫道。
  他问大头道:“你们怎么寻到这里的?”
  “让我来说,”陆文杰很克制地道,“那晚想买到称心些的点心,我们走得远了点。当我们回到广场找你时,发觉广场上人少了一大半,我们从一头找到另一头,也找不到你。我们的那班车来了,我们也不敢上,继续找你。后来广场上的人几乎都走了,还找不到你。才想到你一定误剩了前一班的火车走了。”
  “可能是吧?”他道,“当时我也不敢停留,人像潮水似的。”
  “停下来,你会被撞倒,踩死的。”大头道。
  “我想你们也会跟着上火车的,”他道,“后来等不到你们,我也想过我上的这趟车,可能不是我们办到票那趟车。第二天,我也去车站等候过你们,可你们也没来。”
  “我们一直没有弄到车票,”陆文杰道,“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弄到票的,是一趟慢车,开到昨天晚上才到的北京。”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他问道。
  “今天一早,我们去接待总站翻了记录。”陆文杰道,“总算是看到了你的登记(资料)。”
  “你们现在住哪里?”他问。
  “我们在城里一个胡同的小学里,离天安门广场不远,要不你搬到我们那里去吧!”大头道。
  “我也这么想,”陆文杰道。
  “不知能不能换地方,”他有点担心地道。
  “没问题的,”陆文杰道,“你带大头去把行李拿下来,我与他们说一下。”
  当他与大头拿了行李从楼上下来时,陆文杰已办好了转(接待)站的手续。
  “你怎么啦?”见他气喘吁吁的,陆文杰问他道。
  “没什么,”他道,“只是总感到还在火车上一样,人有点不住的摇晃,耳朵里有隆隆的声音。”
  “我们都没有这种感觉的,要不你病了。”陆文杰道。
  “他的手很烫,”大头摸了摸他的手道,“在发烧吧?”
  陆文杰也上来摸了一下他前额,肯定地道:“是发发烧了,快走,我们那里有个医生的。”
  他这时觉得快要站不稳了,无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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