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祭神迎神

　　道光十五年的端午节说到就到了，敏树约了西垣几个朋友一黑早划一只船去汨罗江看龙舟竞渡。
　　过端午节可有讲究啦！在船上，孙由庵先发问：“你们说说，屈原没投江前有端午节么？”
　　罗懒农说：“照我想，应该有！端午节民俗更古老，你们看啊，在我们这里，门框上要挂蒲草和艾蒿，中午要吃雄黄酒和粽子，小孩要穿老虎鞋，女孩胸前要挂端午索，男孩额上要用雄黄写个‘王’字以辟邪，艾叶还要点燃，和着雄黄酒熏遍室内。”
　　西垣说：“我想也是。你们看啊，五月又称毒月，是个百毒齐出的月份，那些民俗大多是用来治毒的。”
　　敏树说：“你们的意见我都赞同，不过，现在的端午节与古时的端午节大不同也是事实。龙舟竞渡过去没有吧？这是纪念屈原的；把粽子丢到水里去过去没有吧？这也是纪念屈原的。屈原投江把一个民俗节日撑得老大老大，他自己成了悲剧，节日却成了正剧。”
　　士迈说：“你们都是读多了书啊，像我一样多好，什么都不去想。”
　　罗懒农说：“还一个问题我一直闹不明白。大家都知道，钟馗是个大鬼吧？它是用来干吗的，捉小鬼的吧？现在，一到端午节，人们就把钟馗像倒挂室内，说是用来避邪。还一个说法，钟馗不是个大鬼，而是一个物种，叫做钟葵，这物种原本就是避邪的，如同艾草一样。”
　　西垣哈哈大笑说：“罗爹老倌呀，还说你懒，我看你一点也不懒，这么会想事，你说它是大鬼那就是大鬼，你说它是避邪的物种那就一定是避邪的物种。”
　　几个人说说笑笑，还在辰时末就把船划到了汨罗江鱼街。
　　站在鱼街这地方打开眼睛看，只见汨罗江人几十只龙舟摆在汨罗江边，他们厉兵秣马，要决一死战，都想自己拔得头筹；岸上观众里，还有许多人背个竹篓，里面装着粽子，不知是用来卖的还是用来抛江的。
　　汨罗江龙舟竞渡的历史由来已久，这里人说，自从屈原投江之后就有了，几千年来不歇不止。敏树他们去问当地人有何说辞，有人说不知道，有人说大概是比赛着去打捞屈原的尸体。附带着龙舟竞渡活动的还有丢粽子，即把煮熟的粽子丢到江水中。问当地人这有何说辞，他们回答说，让鱼吃粽子呀，不让鱼吃掉屈原呀。
　　敏树听人们这么一说，就感觉到了屈原的亲和力，老百姓是多么喜欢他啊。
　　敏树他们把船湾在远处，又走了一里多路才到竞技江边。
　　这时候听的一群群孩子们在唱：
　　“五月五，是端阳；插艾叶，挂香囊；五彩线，手腕绑；吃粽子，沾白糖；闹龙舟，汨罗江，龙舟下水喜洋洋。”
　　西垣说：“我们到这里看什么呀，看人呀？”
　　士迈说：“看人也不错啊，平日里看得见几个人啊。”
　　敏树说：“其实，我们远远地看着就行了，龙舟在江水里竞渡，与岸人无关，我们何必去挤堆。”
　　几个人就从人堆里退了出来，来到一处人稀的地方，站到了江边。龙舟竞渡之后，就是岸人向江水抛丢粽子，想要屈原不受到鱼的打扰。
　　敏树他们以为活动完了，其实接下来的活动更有趣味。
　　第一个活动，咬鸭蛋壳。
　　有人把掏空了的鸭蛋壳抛入江水，水手们争着用嘴去叼住鸭蛋壳，前面一、二、三名有重奖。那些水手跃跃欲试，谁知他们每向前划动一尺距离，鸭蛋壳也被浪涛推向前一步，你划得越快，鸭蛋壳就离你越远，一只只不会说话的鸭蛋壳把那些水手捉弄得出丑多多。
　　第二个活动，追鸭子。
　　鸭子在水里，大家以为捉拿一只鸭子还不容易？其实不然，岸人有妙计，他们在鸭子头上划破皮肤，在创口上涂抹水银，这样一来，鸭子就感觉到了疼痛，再把鸭子丢进水里，由于疼痛，鸭子钻水里迅跑，这样就让它的创口沾水了，疼痛更甚，鸭子在水里跑得更快，它们逆流而上，水手们跟着逆水而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捉住鸭子，自然也是一、二、三名得奖。
　　看完所有的活动，敏树他们终于划船回家去了。
　　坐在船里，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又说到了今天的龙舟赛。
　　士迈说：“那个咬鸭蛋壳活动有点味道，我看见一个大块头，凫水极好，他以为越快越好，伸出手抢水过去，谁知他那块头涌起波涛把鸭蛋壳推得老远老远。”
　　西垣说：“这个活动就是考人脑子的，用暗力慢慢接近鸭蛋壳才是正途，看起来很慢，其实最快。”
　　敏树也是感触多多，回到书舍，遂作诗《端午食粽》，诗曰：
　　汨罗一勺寒涟漪，下有千载忠魂悲。乡人自古致哀调，楝叶裹粽蟠彩丝。贾谊投书马迁叹，行人多少痛哭辞。何况长沙父老泪，滴向波流无尽时。恨谁推堕竟沉没，茫茫求索饮食之。江山苍凉烟雾暗，波浪喷涌蛟龙移。湘妃鼓瑟水仙出，文鱼拥驾灵旗飞。荷衣兰佩众香发，瑶席迎荐三闾祠。招魂天问作迎送，曲罢神去天容悲。自从秦汉故事重，岂独荆楚遗民思。如何今人值佳节，但纵口福忘前师。此物应关馂余惠，当年奚啻巷祭私。江头竞渡亦非古，索钱拼命穷水嬉。子推死禁太原火，世间习俗由来痴。当食不觉三叹息，风雨萧瑟来江湄。
　　西垣来到南屏书舍，自然看见了敏树写的诗，读了一遍后说：“南屏兄，你这诗写得好啊，中间那几联极为精彩，‘江山苍凉烟雾暗，波浪喷涌蛟龙移。湘妃鼓瑟水仙出，文鱼拥驾灵旗飞。荷衣兰佩众香发，瑶席迎荐三闾祠。招魂天问作迎送，曲罢神去天容悲。’即使杜甫再世，也不过如此啊！你这么一写，汨罗江就灵动起来了，那里不止有人有舟有粽子啊，还有众多的精彩画面，蛟龙游移，湘妃鼓瑟，水仙出迎，文鱼拥驾，灵旗飞舞，说也说不尽啊！”
　　敏树说：“谢谢西垣兄点评，你这么说，我心里舒服多啦。”
　　敏树从书架上拿出沈石田的画来，叫西垣鉴赏。沈石田是明代著名画家，他创建了吴门画派，敏树得到他四幅“晴雨风雪”画，高兴得不得了，拿着画老是揣摩。他不是画家，要入眼不是件易事，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西垣来了，他要看西垣如何说，谁知西垣说他也不太懂画，又说自己还有急事就走了。
　　敏树只好独自鉴赏，好一会后，终于把画看通看懂了，就提笔作了四首诗来赞叹沈石田的画。
　　不久，敏树又获得本朝书画家王宸一幅画。王宸中年的画，乾皴中尚有润泽之趣。到了晚年则枯而且秀，山石都在形似间。读懂之后，遂作诗《王宸画》，评介王宸水墨画的肃静。
　　顺心的事有时候有，不顺心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来到敏树面前，让他忧虑不已。
　　秦石畬先生今年还是抱病来到吴伏一书塾开课教弟子，端阳节回去后就病倒了；六月初六日再次中风而仆倒在地，然后就去世了。
　　去秦老先生家送过葬后，自家四儿又一命呜呼。为了纪念这个小生命，敏树给他写了两首诗。
　　挨到八月仲秋，敏树自己也病倒了，只不过是一场小病，病好后作诗《病起》，他说，自己笑自己身轻得要像神仙样，也想着从此解脱去参悟禅理。
　　毛西垣又去会城参加乡试了，不过，又落第了。年过三十了，还是个诸生，毛西垣便很郁闷。
　　这时，晋江龚春溪编修来湖南视察文治教化，有人推荐了毛西垣的诗作，龚春溪看后大喜，跋山涉水来到岳州郡城，会见毛西垣，想要考考他，便找了些青年才俊来陪考，先考赋，再考诗，毛西垣均获第一。毛西垣又将自己集唐人诗句作的十首诗献给龚春溪，有《渺渺湖光绕郡流》《又见斜阳下楚邱》《晚动归桡出道场》《水云深入武陵乡》《空江浩渺景萧然》《犹疑琴曲咏南熏》《十年湖上结幽期》《万古惊尘向此空》《高云不动碧嵯峨》《青衫荷叶制儒衣》。这十首诗的主题是洞庭秋望。
　　龚春溪读过之后，更是大加赞赏，没有真功夫，这么多集句诗无论如何是做不来的。
　　后来，龚春溪被朝廷派去了广州任职，来岳州做郡守的是一个叫蔡春帆的人，他也是个编修出身。有个少年看到换了个郡守，见有机可乘，就去贿赂蔡春帆，要将头魁归于自己名下。蔡春帆便借了个名，说毛西垣相貌简朴却很高傲，想要拿下他，又害怕公众舆论，最后还是把毛西垣定个拔贡，从此，毛西垣的才名开始在湖南文界扬声。
　　毛西垣有这个成绩，敏树也是替他高兴的。这时候，他又想到了远在京城的伯乔弟，遂作诗《即事怀伯乔京师》，他说，回想起在平地上骑马奔走于京城街道的往事，旧梦什么时候都落下残余。
　　深秋时节，敏树来到会城，在岳麓书院游学几年，对这座城市实在是太熟悉了，秋意高，西风烈，作诗《西风》。他说，在西风里望着远方一人独自孤吟而发愁。
　　敏树来到岳麓书院旧地重游，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奇人，遂作诗《廖胡子歌》。他说，廖胡子是桑植人，六十岁了还孑然一身。他白发飘逸来到洞庭湖边，一年来寄居在岳麓山讨生活。
　　廖胡子是个活得极为潇洒的人，把老庄的书读烂了，点点滴滴化在了行动上。
　　敏树去拜访了张兰史先生故居，遂作诗《过张兰史先生故居》。他在这里发出疑问，张兰史先生鹤化登仙到了何处？
　　往南走，敏树来到了昭山，爬了一通山，累出了一身臭汗，晚上睡在旅舍，作诗《昭山》。他说，周昭王南游没来过这里，昭潭的传说极为荒唐。当时的荆郢一带为蛮荒之地，这里杂居着一群群蛮夷。
　　不舒心的事情还没结束，十月间，敏树家里又死了二人：先是石林大哥的长子省吾去世，才三十六岁，花一样的年华；只过了六天，大嫂又去世了。
　　敏树回到老家，帮助料理后事。
　　大哥石林公去世后，葬地一直没选到理想的地方，只是草葬，大嫂去世后一个月，敏树终于在万石湖边的万石冈觅得一块风水宝地，便找人买了下来，将他大哥大嫂一起安葬到了这地方，距离吴伏一有二十里路。
　　这年冬至过后，吴伏一人要去铜盘湖举行一个迎神活动，全族公议叫敏树写一篇迎神歌，敏树把《水经注》翻看了一遍，终于弄清楚了铜盘湖的来龙去脉，它的名字起始于小说，在小说里就叫铜盘湖。郦道元当年把这个湖叫做同柈湖，它是洞庭湖一个支汊，洞庭湖涨大水时，就和洞庭湖合而为一。铜盘湖的湖神很灵验，滨湖人对它礼拜甚虔，春秋两季总有祭祀活动。
　　为了写好这首迎神歌，敏树去寻访了族上几个老人。老人告诉他说，这个铜盘湖了得啊！它隔我们吴伏一屋场很远，有十几里路，我们为甚要年年去祭拜去迎神呢？关键就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
　　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法是铜盘湖起到了关山作用，它在冷饭咀关住了上下荷塘两支洞庭湖大汊，锁住了这两支大汊水口，使得上下荷塘几万人的财富不至于流失到洞庭湖去。
　　敏树说：“我去过铜盘湖呀，那里原本就没高山，何以关得住呢？”
　　老人说：“你不是参加了修建凌云塔么，当年你父亲研田公没跟你说呀？铜盘湖是没高山，但是，以前在那里是修了很多亭观建筑的，这些建筑代替了关山作用，因为亭观都坍塌了才修建凌云塔的。”
　　这个道理敏树以前应该是听到过的，只是没注意忘记了。
　　铜盘湖迎神对于吴伏一屋场来说是个盛大的节日，经过全族人的努力，终于在冬至日那天得以举行。
　　十个衙役举着十块牌子，上面写着“肃静”“回避”的字样，衙役在前面开道，接着就是八抬大轿，轿子里坐着一个大菩萨。这菩萨是谁，很多人就弄不清楚了，有的猜是杨泗菩萨，有的猜是土地菩萨，有的猜是观世音菩萨。大菩萨后面还有一抬轿子，轿子上坐着他们的始迁祖伏一公菩萨，这个菩萨大家都知道是他们的祖宗，他们不解的是，明明一个始迁祖，怎么变做了菩萨？
　　轿子后面是鼓乐队，十面大鼓，每面大鼓二人抬着，一人敲着。还有十面铜锣，铜锣如同筛盘一样大，也是三人一面锣。这支队伍占去了六十人，且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只见他们头上系着红腰带，腰上系着红丝带，抬杠上系着红头绳。
　　再后面是神龙队，两只神龙，一青龙，一白龙，每条龙有十九节筢。各种彩纸把龙头打扮得金碧辉煌，龙眼睛闪闪发光，龙布上画着一条条飞翔的龙。擎龙的人一律绑腿，腰间系着黄丝带。
　　龙队后面就是炮仗队了，五十个中年人扛着一根根竹竿，竹竿上缠绕着一挂长鞭，擎手一律黑巾包头。
　　最后就是村民队伍了，这里面的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没有任务，只是跟着走，走一路说一路，说着家长里短，说着古老风俗，说着请神拜神。
　　千数人的屋场有五六百人上路就不错了。队伍摆了几里路长，前头的人走了半个时辰，最后的人才动身；前头的人到了半个时辰，最后的人才姗姗来迟。
　　司仪叫唢呐手吹起了唢呐，全场静了下来。
　　第一个活动是将菩萨置于湖边台上，众人朝湖面跪下叩头，其次是鸣炮奏乐，鼓乐喧天，接下来是族长讲话，族长讲话一毕，就是大仙来神。只见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男人扮着大仙，手里拿着一根缠绕了画纸的棍子，然后趴开胯在那里跳着，时高时低。
　　敏树站在一边高声朗诵着他写的迎神歌：
　　苏钲荆爆破云热，兰洲蹙浪跳春雪。寒阴鳞起黑龙文，灵飚趋送钱塘君。神羊饱啮东湖草，青津喷洒红尘道。山边娇鸟学鸣驺，屋外浓桑擎翠葆。野荐罗筵八尺长，肥鸡大豕烧粱香。环珓堕地晴日光，布谷飞啼生早秧。
　　朗读完毕后，敏树又用自己的话把迎神歌唱了一遍：
　　装饰着流苏的铜钲如荆爆样破云发热，长着兰花的洲渚在波浪的涌聚下春雪般跳跃。黑龙的皮肤在寒气里鱼鳞般罩起，神风急忙送走了钱塘君。神羊吃饱了东湖草，青涩的唾液喷洒在红尘道上。山边的娇鸟学着古代跟从显贵出行并传呼喝道的骑卒，屋外的浓桑就像天子出行的仪仗。在野推荐华美的宴席有八尺长，还有肥鸡大猪和香喷喷的高粱酒。占卦的器具落在地上日光闪耀，布谷鸟边飞边叫着快插早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