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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听雨悼亡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2-08 16:36:52      字数:5234

  方稼轩在京城选任为军机章京时,云松在吴伏一屋场准备做件大事,给后人留下一个想念物。
  时节刚过冬天,云松就对兄长敏树说:“四哥,我想把我们屋后这块地方改造一番,书堂西北角落有几间小屋,我们把它装饰一番,在后山园里挖出一块地方建个小楼,可以延引湖山骤成胜赏,外治花圃列植名卉,你以为如何?”
  敏树看了看就怀疑说:“这地方很小啊,你做得到吗?”
  “哥你不知道吧?有句话叫做屋不占基,你别管地方的大小,只说同意不同意,你要是同意,我立马就做,包你满意。”
  “云松呀,你在当家,我怎么会不同意呢?你也知道,我对俗务一窍不通,这些事你不要问我,自己做就是啦。”
  云松真的动起手来,他在后墙上开了个门通往后墈,在墈上刨出一块地方,只花了个把月时间,就建起了一座小楼。
  筑成之后,云松就请敏树去给新建筑题名。敏树看了看,就给那排新装饰的房子取名“芥子山房”,小楼就叫“听雨楼”。
  云松看了会说:“哥,这名字有来历么?”
  敏树说:“当然是有来历的,佛经《维摩经不思议品》有须弥芥子,它的意思是形容佛法无边,神通广大。至于‘听雨’,你应该知道苏轼兄弟对床听雨的典故吧?”
  云松点点头,表示知道。敏树写了两首诗《地原多胜解人难》《片影微茫是洞庭》表示庆贺。他说,这地方原本就多美景解人困苦,觉得它奇妙最初是从法眼的角度来看的。床对着床倾听夜雨从来是件美事,不要问什么时候清静了才一起来听。
  过了两天,果然有一块写着“听雨楼”的匾额挂在翘檐下,楼上摆放着两张小床,上面放着被絮。敏树意犹未尽,写了篇《听雨楼记》,他说:我高兴地登上楼去看,则凡是湖与山入于栏杆的,入了窗户的,向来不知道它有这样的好景色。而村落附近的墟里,田畴上一块下一块,山溪曲折,耕夫樵人也历历在目,抑或不是常见的景色。于是就和云松相对着在楼上架两间床铺,放了一些书来读,给这座楼取名叫听雨楼。
  作文似乎还没说尽自己的本意,又作诗《听雨楼》。从《听雨楼》一诗中,可以得知楼名为吴敏树效仿苏轼和苏辙对床共听夜雨而取,希望能和弟弟云松在此楼中一起读书,共赴白首。文章极写此楼为观景佳所,村庄炊烟,洞庭水波,春日山原秀色,秋日湖水傍岸,还有花圃里的鲜花,尽收眼底。
  敏树是真高兴啊,在他看来,“当时兄弟相顾以为此乐可长有,人世间他可喜事,即不如志亦不足为有无矣”。他的设想是和小弟二人在楼上对床而卧,听雨读书,倾心相聊,这该是多么地惬意啊!
  然而,好事总是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的,敏树在听雨楼读书还没过两月就过年了,年关一过,敏树好友方稼轩去世的坏消息就传了过来,敏树哭得痛断肝肠。
  敏树怕在听雨楼上哭,会影响家人生活,便一个人跑去南屏书舍哭,哭得树上的小鸟都流泪了。
  悲伤的日子一直延续到这一年的清明节。
  清明日来了,巴陵县习惯把这天称为正清明,是不宜祭祖扫墓的,毛西垣便约了张亨衢和敏树堂弟襄臣来到南屏书舍和敏树聊天。
  几人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志向,毛西垣说:“你们都有何打算呀?我呢,实在是讨厌做个塾师,只想骑着马满世界跑,往北我要去当朝皇族的发源地,往西我要走遍陕甘大漠,往南我要走遍滇黔大地,往东要去看大海,战长鲸。”
  张亨衢就笑着说:“西垣兄你的愿望好是好,就是你太穷了啊!你要跑这么远的路,拿甚吃?拿甚住?穿得这么不堪,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来了个疯子。”
  西垣说:“你真是操空心啊,南屏兄就是我坚强的后盾,我没有的东西他有,我是他兄弟,他能见死不救呀?”
  敏树接话说:“那好啊,我就给你一石米,给你一床棉絮,让你驮着跑,把你的马累死。”
  西垣抱拳说:“对不起啊,南屏兄,本人只接受银元捐赠,其余物资一概送去我老家养我妻儿吧。”
  襄臣说:“西垣兄心性还是高了点,不过你要去游历四方,我还是可以送你一点铜壳子的。你可别遇上土匪啊。”
  西垣说:“我这样子上路,别人不把我当土匪就烧高香了。”
  说完之后,大家好笑了一阵。敏树把酒摆了上来,一人一只酒杯,大家共用一把酒壶,没谁斟酒,要饮酒的自己滗。
  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诗,西垣说:“南屏兄,给你说点意见啊,你的诗呢,就是有点拘谨,跟杜甫一样,总怕不合律体,总怕不合韵辙,你要学李白啊。你看这个李白,总是大开大合,为了把意思表达清楚,他总是犯律犯韵,后人也没说他什么呀。”
  敏树说:“西垣兄啊,我写诗起码比你晚了十年,一看到你,我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比你矮一截。”
  张亨衢看了看他们二人说:“你们二人一样高啊,西垣比你高不了一篾片。”
  大家笑成了一片。
  西垣说:“你这人呀,明明自己的诗文俱佳,总是要谦虚几句,自己损自己,何必呢?”
  敏树说:“在你面前不同啊,在别人面前我是挺傲的,比如张亨衢,比如襄臣。”
  他们就这样拉拉扯扯疯耍了一天,临了,西垣提议就今天议论,大家一人写一首诗,敏树遂写下《风风雨雨清明节》:他说,西垣胸中装满了韬略甲兵,昨天论诗时,他锋芒毕露。襄臣写诗来作和解,看到我意态还没有平静下来。可惜我将肝胆向人尽诉,平原君赵胜走了也难于成名。
  一天,西山学舍弟子放假插秧,毛西垣和孙由庵两先生来到了南屏书舍,约了敏树就去南屏禅院。三个人走着小路,在树林中穿行,忽然遇到了几个和尚赤足荷锄从寺田做工夫归来。西垣指着走在前面的和尚问敏树:“你知道这和尚法名是什么吗?你知道他是几代法孙吗?”
  敏树说:“你一个外人尚且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孙由庵就挡住了和尚问:“你们这些念经的僧人也去种田呀?”
  只见那个走前面的和尚双手合十说:“我们有寺田啊,不种田吃甚呢?”
  “你们去化缘呀,南屏家里有很多稻谷,叫他拨几石给你们不就得了?”
  敏树就笑了起来,拿着扇子去敲孙由庵的脑壳。
  几个人在禅院听了一个时辰的经书,绕着禅院转了个圈,太阳就要落山了,又叽叽喳喳说着话回去了。西垣和孙由庵去了西山学舍,敏树来到了南屏书舍,他进门后就写了一诗说:
  栽田吃饭本来存,授记传衣且莫论。欲问南屏老禅法,了无僧气到儿孙。
  春阳暖日过得真快,田里的燕子花不见了,他们被农夫犁起来的夹板压在底下沤肥,夹板又被农夫耙烂了,田里的水由清变为花色,冒着泡泡,内行的一看就知道,这是燕子花在腐化变质,正在成为肥料,小蝌蚪在水里一跃一跃地发出一些声响。
  山上各色的花朵竞相开放,蜜蜂嗡嗡叫着,从这一朵花飞到那一朵花上,忙着采粉授粉,暮春来临了!
  看着一天天逝去的春色,敏树百感交集,谁可以留住春啊?没人回答他这个怪问题,便写了一首《暮春书感》,他说,园圃里的花离开了树,树叶显得闭合圆润,我整天整天在楼上思考着忧愁。
  一天,敏树和云松来到南屏书舍,云松在培育花圃,敏树在读《南华经》,二人忙了一个时辰,就在南屏山流连起来。
  云松说:“我看了很多种树啊,这树叶到了初夏,就是不如春天好看。”
  敏树说:“有甚根据?”
  “没有根据,只是感觉。”
  “这是你感觉啊,不是别人的感觉。我的看法正好和你相反,夏天的树叶就是比春天的好看。春天是嫩绿的,叶子也稀稀拉拉,藏不住一只小鸟。夏天则不同了,你看这树叶,嫩绿不见了,它老练起来,就像人进入二十岁一样,成人了。再说,它长得密密麻麻,莫说是藏一只小鸟,就是藏一只大鸟也没问题的。”
  “可我还是觉得春天的树叶好看啊,我不喜欢成熟的东西。”
  “这倒也是,青涩的东西自有它的妙处。”
  说完,敏树就回到书舍,写了一诗《浅夏于春大半强》。云松在一边看,看着看着,脸就红了。
  小暑时节了,人们开始在户外纳凉,敏树也在高斋纳凉,他一边纳凉一边读《南华经》。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人皆尊其智之所知。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云松说:“哥,你读的这些句子来自《南华经》不同的篇章啊,你都背得么?听你信口诵出,似乎是背得烂熟。”
  “这些句子我当然是背得啦,《南华经》里好些篇章我也是背得烂熟。”
  “听了这些句子,我醍醐灌顶啊,我心静啊,我心如止水啊!”
  “云松弟有这境界甚好。”
  敏树回到屋里,写了一首《高斋纳凉》,诗曰:
  层层飞翠万箖箊,高馆迎凉小暑初。卧读南华终一卷,且须风至替翻书。
  这年下半年,敏树在听雨楼上的日子多,庭树只要有空也到这里来和哥说话,有时说家事,有时说诗文。敏树不喜欢听庭树说家事,只要庭树一说到家事,他就装作耳聋,概不接言。庭树发现了他哥这个习惯,后来也就不和他说家事了。
  一天秋雨夜,敏树兄弟在楼上读书,一边读书一边听着楼外的雨点,敏树说:“云松,这对床听雨也不止苏轼兄弟啊,这其实是一个很雅致的意境,许多人都有这习惯。”
  庭树说:“是吗,愿闻其详啊!”
  “唐朝的韦应物在《示全真元常》诗里说‘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白居易在《雨中招张司业宿》诗里说,‘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夜雨对床’之语,唐人多有。宋代二苏兄弟诗中多次引用此语,比如苏轼《送刘寺丞赴余姚》诗云,‘中和堂后石楠树,与君对床听夜雨’‘对床夜语’‘夜雨对床’‘风雨连床’等,因苏氏兄弟名声大,大家就以为只他们二人这样。对床听雨的意思是表现兄弟或亲朋团聚、倾心交谈。
  “哥把唐宋诗读烂了啊,出口成章!”
  快乐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半年,悲伤的事如影随形紧紧箍着吴敏树。第二年,敏树去京城再次参加会试,等他回到家里时,弟弟云松已经病入膏肓,汤药已经不起作用了。
  敏树急急忙忙去新墙、去郡城给他请名医,还是没有效果,他已经躲在南屏书舍里哭过几场了。想一想,就打算把弟弟送到长沙去,长沙是大地方,那里总有名医师的。便找了只船,载着自己和弟弟逆流而上,来到了会城长沙。
  他们住在旅舍,吴芸台听说敏树弟弟云松病倒了,也过来帮忙,延医熬药。二人日夜守着云松,长沙的名医也看过了,他们都说这病太厉害了,自己也是无法。真是应了一句老话:真病无药医。
  云松说:“哥,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的命就这样,这怪不得别人。别人病死,可能是无钱用药,我们不是这样,这就是命啊,斗命不过的。”
  敏树听了之后,眼泪簌簌下落,就和芸台把云松运到了船上打道回府。
  从这时候起,敏树就丧魂失魄,他茫然无措地看着天地,看着弟弟一点点消融下去,一个人独自在荒山中哭泣。
  哭能解决问题么,只能释放胸中块垒啊!
  挨到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云松还是去世了,计划安葬在彭仙塘。敏树天天一个人躲到南屏书舍去哭,走一路,哭一路,他说,弟啊,你走了,大哥走了,杰人二兄走了,还有神赐哥,还有福缘哥,祖父膝下的孙子就只剩下我和六弟退庵了。这么大一个家庭重担叫我们挑,我如何挑的动啊?你如何忍心撒手而去啊?还有老母亲在,她都七十几岁了,你也舍得么,你还儿细女小哪,你也舍得呀!
  走到南屏山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哭得看不清路了。
  敏树到了南屏书舍,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边哭边诉说:我很喜欢读书,不大懂得打理家人生计的事情,老弟你一个人承任此事,丝毫不用来麻烦我。看到自己有所需要购买的物件,或者其它方面需要的用费,找你去要,无论多少,我没有不得到的呀。老弟你极有办事的本领,事情处理完毕,只和悦相伴着母亲坐在一侧,陪着我们的老母亲呀。老弟你又喜欢跟着我读书写文章,总是问我这样写要不要得呀。老弟你喜欢种植花木,开发建设了一个小园,在小园旁边建造了一座楼,从楼上往下观赏小园,还可以远望三里外的洞庭湖,花树绕着楼下,我们两人在楼上读书并且睡在楼上,给楼取名叫听雨楼,这个名字取自唐代诗人韦应物诗语“山馆夜听雨”,如今听雨楼还在,老弟你去哪里了呀?
  敏树继续在那里哭诉:老弟耶,当初,你去三叔父家做继子,有遗产钱千贯,老弟理所应当一个人独得。然而你不愿意拥有私财,于是拿这个钱为族人创办义学书塾,还有剩余。你生病的时候看着我说,愿意拿这剩余的钱置买义田,整治族中的穷人。老弟你去世时,我去检查你的簿记,你所给予的借贷,都是亲戚,凭面子不能催促他们偿还,你在簿记的开头自己所加的注释说,之所以放息,是要以息钱作为购买义田本钱之用。我读了后心痛得很,而不知道要做什么。
  敏树哭不够,他要把一生一世的情感倾泻出来,起码要让山神知道,只听他继续哭诉:老弟你喜欢读书,我们游学岳麓书院时买来一个砚池,我拿着砚池嘱咐你要爱惜,你很以砚池为贵,不肯轻易使用。到你去世,我因悲痛这方砚池就让它废弃在那里没用,叫工匠稍微镌刻整治它,磨去旧刻,供在书案间。昨日久雨后开天,日光照在书室,砚池在盖下,喷涌沸腾有声。我感到奇怪而去打开它看,只见砚池里清水漫出,凭这点我就知道它特异,知道它在显灵,它在哭泣你的去世,我今后要更加珍爱它,看见了它,犹如看见了老弟你呀。
  悲痛带去的伤痕是慢慢抚平的,时间可以代替一切。敏树把云松藏了起来,藏在心灵最隐秘的一角,在老娘面前,他还要装得更加坚强,还有云松遗下的寡妻弱子需要照顾,他已经感觉到家的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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