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2-10 15:32:04 字数:3112
就在这时,头顶的天空漫过一片黑色的轻烟。这股黑烟无声无息,缓缓地向东方飘移。紧接着,噗噗哧哧,嘭嘭啪啪,稀稀拉拉巴掌大的雨滴砸向地面,顿时尘土飞溅。只是一会儿,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横亘天地的黄色沙浪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尖利的风声响彻穹宇,好像要把整个宇宙扯裂。
不等德町回到家里,天地已经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这场黑风暴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日落,狂风过后,田野里一片狼藉,一些树木齐腰折断,白色的地膜缠绕在树枝上,又被剧烈的气流撕成碎条,地里淤满了流沙,麦苗被沙子打的遍体鳞伤。
多粮发疯地跑到青湖,跑进他的籽瓜地里,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了。残忍的老天爷,一棵瓜苗都没有给他留下。
他趴在地里,从这头爬到那头,又从那头爬到这头,像狼一样撕心裂肺地吼叫着:“老天爷不叫人活啦——”
从暮冬开始,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这片土地里。他给她松土,起垄,浇灌,锄草,拉上一道道棉线,把地膜铺得笔直匀称。他用尺子丈量着,点下一颗颗瓜种,前后左右整齐划一,好像不是在种瓜,而是在画图一样。在这块地里,他孤注一掷,把从银行贷出的钱全部投入进去,期盼着一朝翻身,叫他的两个学生衣食无忧,学业有成。但是瞬间便化为乌有。
他失魂落魄地开始在田野里游荡。他来到爹的地里,看见那些麦苗,失声恸哭,心里懊悔万分。
一会儿后,九槐庄家家户户都有人来到青湖,哭声响成一片,咒骂声,唏嘘声此起彼伏。有人仰天长叹,有人对地发呆,更多的人默默地刨开沙子,寻找他们亲手撒下的种籽……
多木来了,多树来了,多田来了,随后,德町和多地也来了。他们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多粮,他已经奄奄一息。
德町呼唤着多地,叫他背起多粮,一路跑着送到保健站。等到文秀搀扶着婆婆来的时候,多粮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混浊而又灰暗,空洞而又迷惘,死死地盯着前面,好像还在找他的瓜苗。他神情呆滞,悲愤的情绪使他满面红光。他定睛凝望,瞅得多森妈魂飞魄散。
“多粮,我的肝肝,你可不要吓妈——”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多粮傻笑起来,“妈——老天爷不叫我活啦——”
“死老天爷呀——”多森妈放声大哭。
“爹给你说了多少回,你就是不听——”德町也哭着。
“爹,你是神仙,你是佛爷,你是玉皇大帝……”多粮喃喃地说,忽然两眼发光,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回家,回家——”
多粮回了家,对妈说:“妈,我想吃顿你做的饭——”
多森妈喜出望外:“多粮,你想吃啥,妈给你做。”
多粮凝神想了想,说:“我想吃碗山药米拌黑面条,要是有糖萝卜秆子,撒上点盐,拌上点醋,就太好啦。”
多森妈哭着说:“我的肝肝,家里哪有黑面呀!才过四月八,哪有糖萝卜呀!妈给你做好吃的,炒鸡蛋,白米饭,猪肉炖粉条,啊——”
“妈,我都吃厌了。唉——还是以前好,无忧无虑的,吃黑面也香。要是没黑面,就熬上一碗青稞糁子吧——”
德町赶紧走了出去,跑遍九槐庄,总算找来半碗青稞糁子。多森妈调了几块己经发了芽的洋芋疙瘩,做了一锅糁子饭。
多粮一连吃了三碗,并用舌头把碗舔的干干净净。然后放下碗,伸了几个懒腰,睡觉去了。
天亮后,德町到后草院里去给牲口拦草,看见多粮蜷缩在草堆里,手上抱着一个棕色的瓶子,口吐白沫,望着他傻笑。
德町扑过去,一把打掉多粮手里的瓶子,气急败坏地喊道:“鬼日的,不活啦!”
多粮气喘吁吁:“爹,你,你说,我,我有,错吗?”
德町怒吼一声,丢下多粮,向院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多木,多树,多地,多田——”
等到多粮又一次被送到保健站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
多森妈抱着多粮的头,哭的死去活来。
多粮在家里只停放了三天,就被埋到了土里。
一天,多森妈对德町说:“多森爹,我的两个儿子都走了,我得下去给他们做饭去——”
德町垂着头,闷坐了一阵,说:“你也活够本了。要是多地也有了家,我就跟你一块儿下去——”
多森妈系好衣扣,捊了捋蓬草般的乱发,说:“多森爹,你说,那边也能吃饱饭吗?”
德町不加思索地说:“阴阳一理。这边能吃饱,那边也能吃饱。”顿了一下,忽然骂起来,“你个死老婆子,你把我撇下,叫我一人咋过!”
过了不久,多森妈就走了。她走的很容易,没遭一点儿罪。走的时候,斯琴正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没能来给她带孝。只有斯英蒸了一盘大斋,献了一副祭品。
过了多森妈的七七后,多木忧心忡忡地对德町说:“春桃都走了好长时间啦,一点音讯也没有。”
德町气愤地说:“这两个犬子鬼日的,都这么大啦,还不知道报个平安。我早就给你们说过,娃娃不宜怪,你们就是不听。秋芦小时候,家里那么穷,只他白米细面,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要肉不敢给脆骨。小小就不肯学习,后来我求爷爷告奶奶的,求你们三爹帮忙,叫他参了军。一分钱不给你们不说,还叫你们月月给他寄钱。现今退了伍,听说拿了一大笔钱,给你们了没!多木,上回你又给他多少?”
多木呐呐地说:“五千。”
德町说:“你看你看,叫我咋说你。家有万贯财,必有浪荡子呀。多木,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在水荷身上花点钱吧。几年了,她连一件衣裳都没添过——”
水荷说:“爹,我有衣裳哩!”
德町说:“爹的眼睛没瞎!过年的时辰,我还给你妈添件衣裳哩,你呢?”
水荷呆了呆,傻兮兮地笑道:“爹,都是为了娃娃们——”
德町愤怒地说:“秋芦是你们的公子太子,我管不着。春桃可怜的很,小小就没了爹,要是出了事情,我不饶你们!”
多木说:“爹,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把娃娃们给你找回来!”
德町骂道:“你就知道砸锅卖铁!爹说了一辈子砸锅卖铁,是穷极无奈的话。现今日子过得这么好,你还要砸锅卖铁?我看,都是钱太多惹的祸。多粮要是听了我的话,能把命搭掉?现今的人,都想一口吃个大胖子,不愿踏踏实实下苦,迟早得叫钱害死!我就一句话,外头乱的很,你又是个睁眼瞎。出了门,要事事小心——”
水荷说:“爹你放心。我们再商量商量——”
德町回屋睡去了。水荷对多木说:“你再去问三爹借上三千,赶紧起身!”
多木搓了搓脸:“借就借。虱子多了不痒。我把脸夹在裤裆里,借去!”
多木只借来了两千。次日,又到镇上去卖了一些粮食,勉强凑够了三千,便上了路。
临走时,水荷说:“要是秋芦犟着不来,你就把春桃领来。她该找人家啦,我怕她在外头学坏——”
多木把脖子一拧,说:“绑也得把两个一起绑回来!”
不料多木出去了半个月,却一个人回来了。一进门就唉哟呻唤,一口饭都不吃。
水荷问:“春桃呢?秋芦呢?”
多木说:“都好着哩!”
不管水荷怎么问,他只是这样说。没过半年,他就瘦成了一把柴。
直到咽气时,他还是说:“好着哩!”
接着,他就永远地撇下水荷,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多粮出殡的前一天,多龙梦见了爷爷。依稀可见爷爷蓬头垢面,形如蒿木,跪在他的面前。
“孙儿呀,爷爷的家没了——”
“爷爷,英雄无家,以国为家;豪杰无家,天下为家;匹夫无家……”
爷爷凄笑道:“吾孙真痴!家园乃吾等安身立命之地,家园若失,性命休矣——”
“爷爷,多粮找您去了,您可见否?”
“多粮!多粮何许人哉!”
“他是您的孙儿。难道您也忘啦?”
“噢——爷爷自为青湖之神,俗事早已抛置脑后,复夫不闻。看来,又是一个不孝之孙——”
多龙愣道:“不孝之孙?”
“然也!此等不肖,贪嗔痴已极,将吾青湖之水耗用殆尽。今青湖之水无一滴所剩,暴风狂沙必将毁彼家园,青湖之生民将流离失所矣。”
“……”
“多龙孙儿,汝当好自为之。”
“爷爷,我当如何,方可免于浩劫?”
“多龙孙儿,汝乃十二墟之一,不同于俗子凡夫。今息壤珠已现于世间。息壤出,潴野枯,此乃天地轮回之道,数十载后,自有文曲星施策,青湖亦当复现。此天道循环之理,不可视为浩劫。沧海桑田,方为人间正道——”
“如此说来,皆由天定,与人无关?”
“孙儿真痴!天定即人定,人定则天定。人乃天地精气所化,天之气,化为人之灵,地之精,化为人之肉,灵遵天道,肉守地道,藏象是也。”
“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