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2-12 16:13:15 字数:3263
“此乃天机,泄之必受其殃。汝可自参,亦必有所得,不复多言。今有一使命,汝若担之,必有所报,他日回归天庭,亦为一功。”
多龙手舞足蹈:“此正所盼矣!”
爷爷道:“鄉无郎,发情榜。吾孙若担此任,善莫大焉!”
“爷爷,莫非当年斯琴所发不是情榜——”
“非也非也!自今日起,多林将督造十二墟,等待收纳十二钏之灵,以供天神——”
“爷爷,您越说越玄!孙儿大惑不解。”
“十二钏之灵,乃十二灵之母,天地最高境界也。须由天帝亲选之凡灵锻炼而成,百世方可成之。呃——老夫多言矣!罪不容诛!吾孙之责,在于将十二钏收拢集聚,不使走失。余事不闻不问,可矣。”
“爷爷,孙儿已数十年不出窝棚,形同废人,怕难当此大任。”
“此乃孙儿得天独厚之处。人生于世,物耗自有定数,不可如饕餮一般,享欲无度。人之肉体耗费愈多,其灵则愈杂。吾孙数十载居于地窝,日少三餐,餐无鱼肉,精神内敛,灵体自然高人一筹。自今而始,青湖之人将遭颠沛流离之苦,流落他乡者数不胜数。其中有移情乱性者,心醉神迷者,失魂落魄者,披肝沥胆者,魂不守舍者。吾孙当一一将其收纳,不使误入迷途……”
“爷爷,孙儿不知何以自处。孙儿父母已垂老矣——”
“孙儿,此乃万世不遇之机,好自为之——”
正听着,一只羊羔踏翻窝棚,掉了下来。紧接着,只听哗哗的水声接连不断。不一会儿,窝棚就被混杂着羊粪、草沫和泥土的水流淹没了。
第二天,他没有去为多粮送殡,而是去了青湖。
青湖的最后一滴水,也被黑风暴卷走了。
暴风后的天空一如水洗,蓝得瘆人。当年青湖会战的场景海市蜃楼般浮在眼前。耳畔,嘶鸣之声仿佛雨滴拍打着地面。一窝窝,一幢幢,一团团茂密的芦苇,红柳,梭梭,白刺一望无际,血红的夕阳映照着乳房一般的沙丘,流光溢彩,荡漾开去。
他浩叹一声,抖动着手,从衣兜里掏出昨日所写的“祭粮文”,默默地焚化在黄沙垒起的一个小沙堆下。
心里默念着:
其名曰粮兮,其字曰多,
粮已多兮,其身在何!
忆昔无粮兮,赤赤裸裸,
无忧无虑兮,心思无多。
奈彼长大兮,若网似罗,
欲取欲夺兮,心如缠索。
奈天地不仁兮,降汝以祸,
魂兮胡归兮,去问阎罗……
德峰坐在太师椅上,晒着暮春的太阳。这把太师椅,是他唯一留下来的旧东西,其余的,绝大部分送给了德谷。如今,德谷家也盖了新房,七廊八柱,一砖到顶,玻璃钢窗,狮子门楼,俨然一幅财主家的光景。那些他以前送下的桌椅板凳,破柜烂箱,早就当柴火烧了。当然,德谷现在的房子,还是用当年多虎送给多龙的那台推土机变卖后的钱修的,而且德峰还资助了一些材料。不然,凭德谷之力,糊口养家都难,哪有余力修房造屋。
德谷修房时,德峰还在任上。全村只剩德谷一家的茅草房,而且又是他的大哥家,脸上实在难看。为了防人口舌,落下为富不仁的骂名,他一力主张,支持德谷建造了如今这所屋舍。之后,他又有些懊悔。原由是,许多人都在说多龙年轻力壮游手好闲,啃老逼老大逆不道,他这样做,无异于为虎作伥。
过了几年,他卸了村里的职任,至于九槐庄的队长,早在十几年前就让给了后生晚辈。令他啼笑皆非的是,偌大一个九槐庄里,竟无一人愿当队长。无奈,只好轮流坐庄,每户一人,一人一年。再到后来,任期一缩再缩。眼下,居然有人提议一人两月。真的叫外人笑掉大牙!
他也曾劝说过多龙当队长,但多龙却鄙夷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这个破败星,真是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小小聪明,长大了了!”
当年,多少人为多龙抱打不平,又有多少人戳他德峰的脊梁。人人都把多龙看成飞天之龙,栋梁之材,他德峰倒成了奸贼秦桧。但是后来的情景,还不是给那些人扇了个大大的嘴巴!
“彼,吃饭!”马兰的儿子在叫。这个小东西,从会说话起就一直叫他“彼”,一次都没叫过他“爷爷”。
“叫你的彼妈给我端来。我躺在椅子上吃。”
“哼!老狗还想叫人给端饭!”
近日,居然又叫他“老狗”啦。他知道,都是马兰教的。
“哎——彼来啦。彼起来吃饭了——”他慢腾腾地从太师椅里欠起身,双腿发僵,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会儿,才走进客厅。
三年前,他又把庄院翻新了一遍。院里建了花池,栽了葡萄架,迎街门立了一块照壁,正面写着“天行健地势坤”,背面写着“厚德在峰”,都是鎏金大字。各个房间,也都完全按照大城市里的风格进行了装璜。不过,这都是马兰的主意,而且所由开销也都由马兰做主。
马兰已经坐在餐桌前开始吃饭了。德峰腆着脸,嘻嘻地笑着,自己到厨房舀了一碗饭,坐在马兰对面。
“多虎吃了没?”德峰眯着眼睛,幽灵似地说。
“死鬼,又吓人啦!”马兰双眼一立,把筷子摔在桌子上。
“要是依阴间的岁数算,多虎跟这个鬼蛋子一样大,也快十岁啦!”德峰指着马兰的儿子说。
“快把你那个臭×夹紧吧!”
“嗯——我的臭×我能夹紧,你那个臭×也得夹紧。我老了,用不上你的臭×了,可也不能叫旁人用,我可得看紧喽——”
马兰呜呜咽咽抽泣起来。
“多虎活的不算冤,大把的进钱,大把的出钱,他手里攥过的钱,有些人十辈子都见不着。他走的时候,手里拿着成摞子的钱。他死的也不冤,死的有价值,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他死后,你才生下小鬼蛋,你知不知道,这是多虎在天之灵在给你遮丑哩,我说说他你还生气啦!活人得有良心呀——”
“呸!”马兰忽然抬起头,向德峰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德峰悻悻地笑了一下,说:“以后我再不提他了。”
马兰骂道:“你还说我没良心哩。你害了我一辈子,不得好死。你要有良心,就赶紧找你的死鬼儿子去,早早把我的路给我腾开——”
“我也想给你腾哩,可阎王爷不收我呀——”德峰揉了揉眼睛,“我若死了,小鬼蛋咋办?”
马兰静了一阵,端起碗吃了几口饭,说:“从今往后,你不能跟斯英斯蔷斯薇有一点点沾染,她们家的人,一个都不能往我院子里送一个脚印!”
“我是爹,她们来看看我也不行啊?”
“嫁出去的丫头都是贼。我们家大业大,就怕有人惦记。”
“我儿子死了,丫头又不叫进门,你叫我咋活?”
“儿子死了?那小鬼蛋是个啥,不是你儿子啦?真是越老越不顶用,还真把他当成孙子了!呸——”
“儿子也行,孙子也行,我怕是到死都弄不清楚。”
“臭×夹紧!你下的种你不认得?我把话给你说清楚,老×,你死以后,我就跟儿子搬到城里住去。现在房价年年在涨,大城市,一套房子都上百万啦!”
“上百万,也给你买!只要多龙把公司给我们管好,还愁买不起个楼房。”
“儿子还要出国留学哩!”
“出国算个啥,出地球也不怕!”
马兰笑了起来,“你胡子都白啦,说话还吹!你好好听着,不要净往镇上跑,没事多盯着多龙——”
“你不是信他吗?当初我说叫马永民管,你偏要叫他管,现在又不放心啦——”
“你懂个屁!交给多龙和交给马永民能一样吗?多龙在地窝子里住了几十年,半疯不傻的,就是对我们忠心,也——”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看他天天看啥资本论,政治经济学,市场营销学,还经常给斯琴打电话。听说斯琴可是专门学农业经济的,还在美国留过学。要是她能回来帮多龙,我们就啥都不用担心啦!再说,多龙还用陆三愣子给他的拖拉机,在公司入了股份哩——”
“你做梦呢吧!斯琴的女婿在美国,人家能回你这个沙窝窝?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放心了。”
德峰不失时机地傻笑道:“那你就多给我点零花钱——”
马兰骂道:“你真是个喂不饱的老狗!一月三百块,花完啦?”
“我一辈子挣大钱,老了叫人看不起。”德峰委屈地说。
“给你儿子攒着吧!”
“就快月底啦,预付一点吧。”
马兰冷笑一声,站起身,从保险箱里取了三百块钱扔给德峰,说:“下下个月再给你——”
第二天,德峰独自一人来到镇上的酒馆,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麻辣三丝,一瓶半斤装的沙阳春酒,自斟自饮起来。
耳边有人说:“彼又来喝酒啦。没领你的儿孙?”
德峰头也没抬,嘀咕道:“儿子死啦,孙孙上学去啦!”
“你一人出门,家里人不管?”
“家里人也死啦!”德峰装傻道。
“没有吧!人家都叫你彼哩,不是家里人是哪里人?该不是又找了个小三?”
“来来来,喝喝喝,把你的嘴堵上。”
“喝就喝,反正你一个人也喝不掉。”
“以后再不要开我的玩笑,我也是有身份的。”
“好好好。听说,你把位子让给邵多龙了?”
“他是总经理,我是董事长。”
“噢——你可要小心。老话说,家大外人花。你可不要引狼入室,人财两空。干柴烈火,可不能往一起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