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2-09 14:08:36 字数:3160
清明节的时候,陆三愣子的两个丫头回到了九槐庄,在她们爹爹的坟头上烧了一对金童玉女,还有彩色电视机、电冰箱、小轿车,又请全庄人吃了一桌席。
然后,她们来到德町家,说:“上次我们考虑不周,没有想到叫多地舅爷罚了五千块钱。这些钱对我们来说是九牛一毛,而对多地舅爷就是天文数字啦。因此,我们决定把家里的地全让给您种去,三年当中不要一分钱租金,以表达我们的一份歉意……”
“这两个娃娃真仁义啊!”德町逢人便说,“就是七尺汉子,也不见得能有这么大的肚量。看来,人还是得到外头闯去,才能长见识——”
他的这个说法,九槐庄没有一个人反驳,而且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半个沙阳县都知道九槐庄有一对奇女子。
此刻,德町像往常一样眯缝着眼,平静地瞅着他的田地。
不久前,这些地还是陆三愣子的。陆三愣子把她们侍奉的非常非常好,种啥长啥,长啥成啥。到了他手里后,他不仅没有另眼小看,反而格外关爱。他不想在三年后归还给陆三愣子的后人时,叫人家笑话自己不会种地,毁了他的一世英名。再说,人家是以德报怨,自己又怎能不感恩图报哩。
为了种好陆三愣子的二十八亩六分地,他煞费苦心。这些地中,有分田时分下的十四亩两分,还有青湖里开出的十四亩四分。自从那年卖粮难后,大家都种起了经济作物。先是籽瓜、大茴香、向日葵,后来又种孜然、辣椒、南瓜和棉花。个别人家还开始种啤酒花、枸杞、葡萄、冬枣,把以前平坦宽展的条田,折腾成了一方方土围子。地里栽满了木桩,桩上拉满了铁丝,活像一张蜘蛛网。这些经济作物尽管有赔有赚,但总体收益比粮食要高出许多。然而,德町却始终不以为然,依旧固守着“以粮为纲”的观念。他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迟早还会再来一个六〇年。
“别好了伤疤忘了痛。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有朝一日,吃屎都没人给你扒。”有一次,他这样对多粮说。多粮脾性温柔,还能听他唠叨,其它儿子们话都不想跟他说。
“爹——”多粮拉长声音,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你得进博物馆去啦!”
“啥?”
“你一千岁啦,该进博物馆啦!”
“倒灶丧门神犬子鬼日的。爹又不是玉皇大帝!”
“可你的思想已经千岁万岁啦!”
“去去去!”德町愤然说,“爹给你说正经事哩。你知道你为啥叫个多粮吗?”
“我不知道。老太爷起下的,我真想改成个多钱哩!”
“犬子鬼日的。老太爷起下的你也敢改!”
“再不改,就得穷死!”
“你,你,跟名字有啥搅缠?”
“多粮,多粮,粮越多越穷。我还不如叫多葱、多瓜哩。爹你知道不,去年双茨墩种葱的都发啦。一亩地三千多哩——”
“你不要眼热。他们那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
“爹,你咋还睁眼说瞎话哩!你没看见,这几年,我年年跟着你种粮,种粮,你算没算过,刨掉支出,倒底能落几个。产量没六百斤就赔本。我的两个娃娃学费年年涨,幸亏还是小学,要是到中学,就得到镇上、县上上去,花销就更大啦。我听娃娃上高中的人说,还得专门放一个人进城租房子做饭,光租金得多少?三十亩麦子都不够。要是再上了大学,一年学费五、六千,月月生活费六、七百,还是少的。爹呀,你还叫我种粮?今年,我说啥都不听你的啦!”
“唉——”德町极其忧虑地叹了一口气,“爹咋不知道呢。爹就是怕再来一个六〇年!”
“你凭啥就说还有个六〇年?”多粮气愤地问。
“别的不说,单说一个。你好好想想,现今的娃娃都成了公子小姐,吃肉不香,穿绸子不光,水都不喝,就喝瓶瓶里装的。你们还把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吃饭不让大人先吃,娃娃想咋的就咋的。神仙日子也就这样啦。米山面岭,牛羊满圈,五谷丰登,骡马成群,还嫌不足。你说,照这样下去,六〇年来不来?”
“爹,你就是不看电视。就这,离外国还差一大截哩!”
“人心不足蛇吞象呀!六〇年以前就这么说。多粮,你没老,你老了,就知道啦!”
多粮发了一会儿呆,说:“那时,跟现在不一样。”
“哪些不一样啦!”
“那时二牛抬杠,现在是机械化。”
“犬子鬼日的,啥时辰都得吃饭。你总不能吃废铜烂铁去吧!”
“反正,我不能再跟上你种粮啦!”
不过,这次争论后,德町的思想还是受到了一些触动,不再劝说多粮种粮了。
事实上,他在家里的地位早就一落千丈。儿子们娶了小娘,忘了老娘,都去听婆姨的枕边风去啦。刚分家那几年,还请教他种瓜点豆的事情,后来就各奔东西,谁有谁的主意。就连多树的娃娃得了白血病,那么大的开销,没一个兄弟帮他,逼的多树卖掉了一个腰子,娃娃还没保下。
有时候,他非常后悔给儿子们分了家。要是当初没有分家,兴许他们的日子不会过得像如今这么难肠。可是不久,他就想通了,地都分了,家能不分吗?他只是想不通,日子过好了,家却不像个家了。
有时候,他又想,自己已经活到七十岁啦,要是在以前,早就装进棺椁埋到地里去了。可寿不由人,老天爷还叫他留在世上浪费粮食,挡儿孙们的路。真是不该呀!俗话说,老狗老狗,人一老,就像狗。狗还能看家护院,人老了,猪嫌狗不爱。就像老三德峰,现在就活在媳妇马兰的手里,叫人家呼狗叫猪的,真不如死了的好!可他还不自知,成天色眯眯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老娘小娘的叫。也不知他是咋想的。多虎死了,他还能笑出声来。
要不是多地还没交待掉,他真想一头撞死到碾盘上。可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没成家,就是对先人不孝。人,咋的都能活,就是不能背上不孝的名声,叫后人几辈子都抬不起头。不管咋样,就是苦折脊梁,也要给多地成个家。
这个念头,成了他活着的唯一信念。好在他的身体还很硬朗,能吃能拉能睡,还能抽“羊棒子”,一点儿都不气短咳嗽。只是多森妈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基本上成了个废人,连饭都做不上了。还是水荷孝顺,年前就叫他们和她搭伙一起吃饭,多木那个混球一句话都不敢胡说。这样,他就能一门心思跟多地一起种地了。
此时,他坐在一个沙格楞上,望着陆三愣子的地,心里十分自豪。
地就像娃娃,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看吧,绿油油的麦苗,一行一行齐齐整整,在风中摇荡。四月八,田苗盖住黑老鸹。看这些苗子,兔子都能盖住啦!接下来,就要种瓜点豆了。
今年,他把陆三愣子在青湖里的地全都种了麦子。陆三愣子家门上的地,包括他自己的地,除了大部分种麦子,还种了一些葵花和大茴香。这两样经济作物,这几年价格稳定,而且又不费工,对他这样的老年人来说,十分合适。
可恨多粮,一根筋拗到底,死犟活犟,非要把青湖里的地全种成籽瓜。去年,籽瓜收购价前所未有,一亩地收入高的三千,低的也有两千。多粮眼红的很,想一口吃个大胖子。除了青湖里的地,家门上的地也全种成了籽瓜。麦子哩,一分地都没种。
德町坐了一阵后,来到多粮的地里。
今年的地墒十分充足,地膜下结满了晶莹的水珠,一棵棵壮实的瓜苗长得蓬蓬勃勃,眼看就要放苗了。地垄间,杂草被除得一干二净,也不知多粮用了多少除草剂,就连地埂上也没有几棵野草。以前满沟遍埂的灰条、苦蒿、扯拉秧无影无踪,只有几棵半死不活的芦草和冰草在太阳底下垂死挣扎。看来,多粮今年是买了货真价实的除草剂,而没有像以前那样贪图便宜,从小商小贩手里去买,结果连老鼠都药不死。
德町兴奋地望着,心里又涌起一股淡淡的哀忧。现今的年青人,真是不经世事,不知深浅。不知道老天爷遗留下的田地,并不是专给人的,万物生灵都有份儿。粮有粮道,草有草路,可不能把草赶尽杀绝。要不然,牲口吃啥?没了牲口,人也活不好。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可没人当回事。看着吧,过不上几年,乡里恐怕连一个牲口都见不上了。就剩下人,活着有啥意思。
德町想入非非,迷迷糊糊,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
遥远的天际处,飘渺的地平线上,竖起两道顶天立地的黑柱。岚气笼罩的西山顶上,开出一朵硕大的蘑菇。紧接着,这朵蘑菇一分二,二分四……朵朵蘑菇一层叠着一层向上翻滚,一会儿就遮天蔽日。天和地,立刻黯然失色。忽然,闷雷滚动,只听天上唰唰,哗哗,仿佛天河奔涌,噼噼啪啪的响声遍布四野,犹如万马奔腾,蝗群过境。
德町吓得失魂落魄,跳起身就向家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