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迁怒于人（四）

　　王立宝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来。醒来后，见王国汉坐在床前，一脸关切地望着他！王立宝一惊，慌忙欠起身来，操着母鸭嗓子，甜甜地叫道：“达达！”王国汉见他醒了，安慰道：“你可醒过来了，这两天可把我吓死了。”王立宝左顾右盼，心里犯起了嘀咕。王国汉问道：“王立宝！恁娘她好吧？”王立宝心里“格登”一下，暗道：“俺娘好不好，我咋知道呢？她不是在你这儿嘛！”见他眼神异样，欲言又止，王国汉愧疚道：“王立宝！也别怪我心狠，这么多年了，没敢把恁娘俩认下，其实我有难处啊！时局动乱，我怕认下你们，跟我享不了几天福，反而受到连累。”王立宝疑惑地望着他，蹙眉揣测道：“这老家伙说这话是啥意思呢？”王国汉见他还是不语，又问道：“你生的那个儿子！今年多大了？他叫啥名字？咋没把他一伐（块）带来呢？”王立宝抬头看了看他，黯然神伤，低声道：“叫沈庆丰！今年……”
　　王国汉脸色骤变，手舞足蹈，怒斥道：“他是王家的子孙，该叫‘王庆丰’才对。他是我王国汉的孙子！沈学超也配有孙子！”王立宝吓了一跳，垂下头不敢看他，赶紧道：“是、是，该叫‘王庆丰’！”王国汉见他吞吞吐吐，不悦道：“听说他也欣（娶）上媳妇了？”王立宝察颜观色，慌忙道：“年实（去年）娶的。”王国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欣慰道：“等你身体好了，去趟沈塘，把恁娘和王庆丰夫妻两个，还有你媳妇，全给我接来，看沈学超敢放个闲屁！”王立宝不禁悲从心来，哽咽道：“王庆丰不可能来了。”王国汉疑惑道：“为啥不能来呢？”王立宝悻悻道：“他死好几天了。”
　　王国汉脸色一寒，急急问道：“啊！我孙子死了？他是咋死的呢？”王立宝见他失态，心里嘀咕：“这老家伙装得怪像，不是给你盖屋，你不付工钱，还关起来揍人！半夜里叫人打死的。”肚里有气，禁不住阴阳怪气道：“叫人家用枪打死的。”王国汉“腾”得站起身来，紫涨着脸吼道：“反了、反了，是谁这么大胆？敢打死我王国汉的孙子！他不要命了吗？等我抓住他，扒皮、抽筋、活埋、碎尸万段，放天花、点天灯，叫他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王立宝翻翻母猪眼，心情极其复杂，没有吭声。
　　王国汉瞪圆三角眼，连声问道：“王立宝！快说这个人是谁！我叫郭队长马上带人把他拿来，碎割了他，给我孙子报仇！”王立宝冷冷道：“就在前几天，庆丰叫保安团抓了起来，黑搂（夜里）逃跑时，才淌过复新河，就叫人开枪打死了。第二天清起来（早上），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恐怕这会还在那儿挂着呢！”王国汉顿时面如死灰，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渗出来。王立宝见他如此，心里惴惴不安。
　　须臾，王国汉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天瞄得最准、最得意的一枪摞倒的，竟然是自己的孙子王庆丰！半晌，才喃喃道：“他是我亲孙子！我孙子不能白死，得追查凶手！”他突然像苍老了十岁，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往门外走去。王立宝冷眼望着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来到办公室，郭瘸子等人见他阴沉着脸，全都吓了一跳，噤若寒蝉。须臾，王国汉眼露杀气，恨恨地吩咐卫兵：“快把董‘三大’喊来，他很会办事，我得好好地奖赏他！”那卫兵一听，哪敢怠慢，赶紧往城西关飞奔而去。董“三大”闲来无聊，正搂着媳妇睡觉，准备再造几个小“三大”，给董家传宗接代！一听王县长传唤，而且重重有赏，顾不得工作才干一半，便慌忙收工，起床穿衣，撇下他那个矮胖女人！屁颠颠地跟着卫兵来了。
　　王国汉一见他，霍地站起身来，用手枪指点着他的脑门，瞪着血红的三角眼骂道：“狗日的东西！你竟敢打死我我的孙子！”董“三大”本来满脸堆笑，等待赏赐，谁知反遭飞来横祸，恰如五雷轰顶，僵立在那儿，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媚笑依然凝固在脸上。
　　郭瘸子也感事严重，望着面目扭曲变形的王国汉，不敢则声！心中极为震惊，莫明其妙：“王县长才找到儿子！又从哪儿蹦出来一个孙子？还口口声声说是董‘三大’杀了，到底是咋回事呢？”董“三大”也醒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鼻涕皆流，哭诉道：“王县长！您就是再给我一个胆，我也不敢杀您的孙子呀！我从出娘胎，连鸡都不敢杀，别说杀人了。您肯定是弄错了，不是我呀！”王国汉把桌子一拍，骂道：“王八操的！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怪不得你的嘴大，怪会说理的。”董“三大”哭道：“王县长！我可冤死了，我找伟（啥时）杀死了您的孙子？我就是死，您也得叫我死个明白啊！不能叫我当个糊涂鬼吧？”王国汉阴沉着脸道：“好吧。不见棺材不掉泪，就叫你死个明白：前天黑搂（夜里），在复新河东岸打死的那个人！知道他是谁吗？”董“三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是……是谁呀？”王国汉咬牙切齿道：“他就是我孙子王庆丰！”董“三大”吃惊地睁大眼睛，头上冷汗直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郭瘸子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城门楼子上挂了两天的肉干，竟然是王县长的孙子，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董“三大”这才知道根由，带着哭腔，争辩道：“王县长！我可冤枉啊！您孙子是你自己开枪打死的呀！咋赖我呢？保安团那么多人在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我呀！郭团长当时也在现场，他就能给我当证人！郭团长！你说是这么回事不？”眼巴巴地望着郭瘸子，把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瘸子身上。
　　郭瘸子哪顾得上理他，赶紧离开办公室，率人来到城门楼子，把早已腐烂露骨、恶臭四溢、生满肉蛆的王庆丰的尸体解下来，用白布缠裹。又马不停蹄，购买了一口上等柏木棺材，把尸骨成殓装棺，置于保安团门口，并搭上灵棚，组织人员祭奠。
　　郭瘸子一走，董“三大”更是六神无主，面如死灰，浑身抖成一团。王国汉恨恨道：“你不乳（递）给我枪，我咋可能打死自己的孙子呢？从我来到鲁南县，就看出你居心不良，半夜拿枪站在我跟前，就是图谋不轨，谋杀本县长！”
　　董“三大”还没洗清杀人的罪名，见又给他扣了个大大的帽子，翻脸不讲理，直吓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他虽说曾羞死一群膘肥体壮的叫驴！吓死几十头发情的草驴！虽说“两大”又加了“一大”，虽说“嘴大如裤腰”，但此时和王国汉的大嘴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他大嘴吃得是粮食，而王国汉大嘴一呼，却能要人的命。
　　董“三大”彻底绝望了，自知就是求饶，也难免一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声嘶力竭地哭诉道：“王县长！您就大慈大悲，饶我一条狗命吧。”倒退两步，转身抱头就跑。王国汉冷笑一声，举枪一搂板机，只听“砰”得一声，董“三大”一头栽倒在地，手脚抽搐痉挛，登时呜呼哀哉！撇下他那个胆大的矮胖媳妇和几个小“三大！”上阎罗王那儿跟羞死的叫驴、吓死的草驴们打官司去了。王国汉把手枪往桌上一放，喝道：“把这个共党分子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没想到我身边竟然有八路军的底码（内线）。”卫兵们赶紧进来，七手八脚地把董“三大”的尸体抬了出去，悬挂在城门楼子上，并张贴告示：“查出一八路奸细，现被枪毙示众！”
　　打死董“三大”，王国汉才算出了心中恶气，依然干坐着，目光呆滞。郭瘸子从外头进来，毕恭毕敬道：“王县长！我已把孙少爷装棺成殓，停放在门口，您看后事咋办呢？”王国汉心中大慰，感叹道：“‘人不如故’！还是你知道我的心事啊！这儿的人忒不可靠，光你和贺志岩、仝可训不管，我盘算着得从萧县调几个得力的人手来。”郭瘸子询问道：“把谁调来呢？”王国汉道：“最知心的几个，像关建节！调来给你当助手！”郭瘸子又问道：“孙少爷……”王国汉一脸悲戚，唏嘘道：“他是俺亲孙子，自然得葬在王家祖坟。这事你去办吧，俺爷俩就不去了。”郭瘸子应了一声，赶紧跑出门去，带人把装有王庆丰腐烂尸首的棺材用汽车送到丰县华山乡下，隆重地埋入王家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