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春桃说：“我的电话停机了。”
　　秋芦也想起自己的电话已经欠费。现在，他们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
　　此时，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孤独，寒冷，饥饿，无助，以及无边的恐惧一起攫住了秋芦和春桃。他们走到一座小山上，失神地望着奔驰的汽车，心中无比茫然。
　　春桃不停地抽泣着，埋怨秋芦为什么要传销，秋芦说：“姐姐你别哭，我会有办法的。”
　　然后，他疲惫地坐下来，从衣兜里掏出艾悟心塞给他的那张纸条。
　　借着昏黄的路灯灯光，他看到几行娟秀而又潦草的字：
　　秋芦，我爸爸来领我，钟丽，那个丧心病狂的婊子，她哄骗我，和她一起为我的爸爸陪寝，我太累了，谁知天亮后，才发现睡在爸爸的怀里，爸爸回去后，没多久，就死啦！！！我亲爱的秋芦，我无家可归，只有你才是我的归宿，所以，我必须背叛你，让你死心塌地跟我在一起！！！
　　他像狼一样昂起头，对着天空嗥叫了几声，泪流满面，趴在春桃肩头上剧烈地颤抖。
　　不知何时，拉起了大雾，山上的林子里飘飘渺渺，也不再那么寒冷了。
　　秋芦依偎着春桃，幽幽地说：“姐姐，我们妈太苦了。我记事起，就没有看见过妈的笑脸。后来，我知道了妈和三爹的事情，妈就是为了爷爷打井的一千块钱，才牺牲了自己。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用数不完的钱，弥补妈一生的不幸。所以，我退伍后，就和战友邝仁一起进了传销。要不是后来邝仁把我们的钱都卷走，我的理想早就实现了。哪像现在这样走投无路——”
　　接着，他就给春桃回忆了一个叫她永远都无法理解的故事。
　　他说，那时，传销刚刚传进国内。我和邝仁的下线很快就发展到两百多人。为了尽快爬上金字塔顶端，我和另一个在珠城做传销的战友霍寒联系，想带团队去投奔他。经过谈判，如果并线就可以享受B级待遇。我想，如果我们过去，名义上是我和他并线，但他的人要比我多，而钱是我们平分，这样就等于我借助了他的力量。
　　传销有句行话：只有失败的事业，没有失败的行业！从事这个事业，不但能得到金钱，还能获得成就感。这个行业复制很快，因为它的理念是要培养成功的人，让人承认自己既然来到世间，就不是一个弱者，和大家一样，也可以赚到几百万。从加入开始，就一直灌输这种思想，所以到了一定级别，就开始膨胀。
　　这就是传销的特点。一方面，网络为了让你成为完全的信徒，不断地放大你的欲望，赚钱的欲望、做领袖的欲望；另一方面，又要你节制欲望，服从上线，不能有非分之想。因为一旦没有节制，就会有人另立山头，网络就会解体。
　　其实，传销在产生的时候就种下了灭亡的种子。但这种解体只是上层的解体，下层永远也不会解体。因为下面的每个人都想做沙皇，他们为了赚钱，还会像上面的人那样去建新公司。
　　我们进行了周密的策划。我找了个理由骗我上线，因为我是他的心腹，他就没怀疑我。我到珠城后，和霍寒谈定，他们提供一百人用的房子，第一个月的租金由他们来出，我加入后享受B级别待遇。
　　搬家前，我提前到了珠城，花了一天时间收拾好了房子。然后，我才打电话通知邝仁。搬体系的事情只有我和邝仁，还有邝仁的表弟三个人知道，邝仁的表弟也是我们体系中的人。因为搬体系是非常秘密和危险的，一旦让上层知道，非交出一条腿不可。
　　当时，我们是这样行动的：上午思想交流会完了就要谈心得。我跟一些骨干说，结束后我们再开一个会。因为我已经是C级，很有威信了，所以大家都听我的。在会上，我和邝仁，还有我们的心腹告诉大家，我们要搬体系了，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当时我们的心腹每个人下面也就两、三个人，所以做下面人的工作很容易，没有多久就做好了所有人的思想工作，于是大家立刻收拾东西准备行动。
　　邝仁的表弟已经把车准备好了，一辆货车，一辆客车。我给司机加了两百块钱，让他赶紧走！从会议结束到安全转移，总共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没有打一个电话，没有给同体系的其他任何人透露任何情况，因为一旦透露，我们的情况就会非常危险。
　　我们还用了美人计，把原来的上线控制住，让他在一个房间里待了三个小时，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转移。这次我们带走了将近八十二个人。到了珠城，大家先在一个房间开会，然后分散到各处。
　　开完会，我和邝仁一人吃了一只白切鸡，真是太高兴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一个新的公司诞生了。
　　我担心上线报复，就把传呼机全部换了。
　　可是，我们贪心不足，后来又从原来的体系中拉过来了十几个人，结果上线派了打手追过来，还悬赏“一万块一条腿，五万块两条腿”来追杀我和邝仁。但是我们在暗处，他们只知道我一个住处，也端不掉我。而我对他们的情况却很清楚。
　　有一次，他们的高级别都到珠城来追我，一直在珠城住了三天。我向珠城警方报了案，警方立刻行动，他们就立刻从珠城逃跑了。
　　这就是行业的规律，每一个想做大的人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原来的上线也是这样做才发展起来的。搬了体系以后，一般高级别的人就很少出现了，因为不能让原来体系的人知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深居简出，成为神秘人物了。在下线里头，我已经成了一个传说，就像我刚开始加入传销时，原来的上线成了传说一样。
　　这样，我就是体系中最高的级别了。如果我头上还有更高级别的话，我就赚不到钱了。之所以对外说有A级别，一是为了给下面的人一种神秘感；二是万一被抓到，可以说自己不是最大的头目，这样才能避免危险。
　　一般来说，一个传销组织中和新朋友签单的人就是最大的头目，或者和最大的头目有直接联系。如果他上面还有好几个级别的话，那他的钱交给谁？
　　不要相信有A，A就是神话！是我们虚拟出来哄骗级别低的下线的。
　　我在表面上仍是B级，但实际上已经和霍寒成了幕后操纵者。为了给下面的人制造有A存在的假象，我们从其他传销组织雇佣了一个小C级的人，给他两百块钱就足够了，两三个月让他走一圈，这样才不会被怀疑。这个人不需要有多高的水平，高层说的话越少，给下面的人感觉越好。即使要说话，大部分东西都是背熟了的。
　　所谓的A级不过是我们抛出的烟幕弹。这个秘密在传销讲义中就已经藏下了。传销课里的五级三阶制，在讲A级效益分红时，只讲到A级百分之三的分红，但对如果出现了两个A级怎么分红就不讲了。如果有人想追问，讲师就会说，你们现在去想A级的分红没有用，这是你们做到A级以后的事。
　　其实，没有哪个幕后操控人愿意看到体系中的人升到A级的。为什么要让A凭空拿走大部分利润呢？所以到了B级以后，五级三阶制就失灵了。一个人发展到B级后，我们就不让他再升了，每卖一件产品，我和霍寒就截下来两千元平分，然后给B级剩下的一千五百元，忠诚又有能力的B级就给一千八百元，让他自己和下面的级别分配。
　　我们这些传销高层住的地方，一般离公交车站较近，离长途车站的步行时间也不超过五分钟，并且处在两地交界，这样既便于照看下面的体系，也便于逃跑。我还在机关家属大院里租过一段时间房子，因为没有人会来家属大院查传销，这样就更加安全了。我们也不用固定电话，这样不容易暴露。
　　但是全部下层人员都不在车站附近住，就是为了不让新朋友逃走。总的就是下层绝对不在车站附近住，高层一定要在车站附近住。
　　我们每隔几天到下面巡网，在重要的路口都有人接应。这样一家一家轮流下来，每个家庭一个月基本上可以见我们三次左右。巡网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般在下午四点以后，或者晚上八、九点，因为警察都下班了。
　　到了珠城后，开始的四个月，我们非常努力，怕自己的经验不足，就努力接触其他传销公司的高层。我和霍寒还经常到下面吃饭，去的时候带上几十块钱的菜，这样一个家庭每月能轮到两、三次比较好的伙食。
　　头几个月，迅速增加了一百多人。由于我们是复制的行业，我们退到幕后时，下级也就慢慢学会了我们的做法。
　　每次和新朋友签单，我们都非常小心，我和霍寒总是轮流一个人去签单，另外一个人在家里。每次我去签单，都带一个心腹去。如果我不直接签，就找人签，找的人知道我们的账号和手机，但是绝对不知道我们的住处！
　　我们采用隔月给下面发工资的办法，一般一件产品，下线总共能拿到一千五百块。我们故意在新朋友面前给其他下线发，造成一个假象，让新朋友以为每个人都有很多钱，然后再把多发出去的钱收回来。
　　有一次，一个叫张东的C叫了几个人吃饭，然后又单独开了会，却没叫我的心腹参加，我就发现不对了，他想拉人走。我在他们行动前及时揭穿了他们，所以张东的下线就没有人敢走。我害怕张东报警，就给了他几千块钱让他走，没想到心这么一软就出了事。
　　第二天早上，起得早的一个C级，发现门外面贴了许多纸条，写着公司的内幕，还有谁是头，谁是我的心腹，产品多少钱等等。那个C级马上告诉了我。
　　第三天下午，我们就进行了网络调整，一百人一组，搞了三次。我说这是因为严重破坏公司规定的张东乱造谣言，被清理了，请大家不要相信。几天后，我另外找了一个C级别，并安排了一些人鼓吹他，气氛搞得很狂热，下面的怀疑都消除了，还振奋了信心和士气。
　　张东走后，我们的体系就比较平稳了，半年后，就发展到了六百多人……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一缕薄薄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到秋芦和春桃身上。
　　春桃听得如醉如痴，忽然问秋芦：“秋芦，传销真的能发财吗？”
　　秋芦没有回答春桃的话。沉默了一阵，说：“姐姐，你说传销的人都是坏人吗？”
　　春桃说：“他们都是好人。每个人都真诚的帮助别人。他们对我那么好，我永远都忘不掉。”
　　秋芦说：“姐姐，可是我已经一文不名了。”
　　春桃说：“秋芦，你发过财吗？”
　　秋芦说：“姐姐，我发了。可是现在一切又都没有了。”
　　春桃说：“秋芦，我们回家吧。妈天天夜里哭着喊你的名字呢。”
　　秋芦哭了起来，说：“姐姐，我不死心，总有一天，我还会东山再起。”
　　春桃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逃出来？”
　　秋芦说：“邝仁他把我们的钱都卷走了，我走投无路，才做了艾悟心的下线，加入到现在的公司，可周涛和钟丽心太黑了。姐姐，你相信我吗？”
　　春桃说：“秋芦，姐姐怎么不相信你呀？姐姐知道你是为了妈好，为了姐姐好，可你什么都没有了——”
　　秋芦说：“我再也不骗妈一分钱了。我要去找邝仁，我相信他不会丧尽天良。姐姐，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一起找邝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