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情与鸿沟 (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08 21:22:12 字数:5361
他把肖玫送回家时,已上灯时分。
母亲并没有像之前他所想象的那样骂他,而是让他先回家去。
“医生说了,她是脚裸外侧韧带有点拉伤了,要休息几天,不能多动。”他临走时还不放心地告诉母亲。
“你说过了。”母亲对地道,“你快点回家吧!”
“记住不要自己下地走路。”他又关照靠在沙发里,把腿搁在脚凳上的肖玫。
“你明天还来吗?”肖玫问他道。
他看了看母亲后,回答道:“过些天吧!”
肖玫失望地道:“我什么也不能动(做)了!”
“你还想做什么事?”母亲对肖玫道,“我的好小姐,希望在你爸妈回来之前,你什么事也没有了。真替你担心,如果伤到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都是这样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就麻烦大了!”
“我会好的,就是我爸妈回来时,脚还没好,也不要紧的。我会说清楚的,是怪不到元元哥哥头上的。我爸妈不会怪元元哥哥的。”肖玫道。
“你怎么知道不会的?”母亲对肖玫道,“你爸也许不会,你妈就不一样了。”
“我妈也不会。”肖玫勉强地道。她心里已越来越清楚,父亲是一直很喜欢孟继周的,有时还主动让何阿姨(孟婶)把继周带来陪她一起玩;但母亲未必真的欢迎继周来家的,这次出门前还警告过她,对她说:“你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玩了。虽然何阿姨把你当女儿一样照顾,但你们毕竟不是真的兄妹。”
肖玫在此年龄,当然已知道纪周并不是她的亲哥哥,但在习惯上她还是把他当作可信赖的哥哥,在感情上也有一种亲近感,还会淡淡的、若有若无地牵挂他。在她心目中,孟继周已是那么完美、高大,也难以忘怀。
“我不能与他说话了吗?”当时她就非常不满地反问着母亲。
“谁说不让你与他说话了?”她母亲很无奈地道,“我只是让你注意一点。”
“就你话多,爸从来不说什么?”她还是不满。
“你爸,哼!”母亲带着怨恨地道,“如果你是个男孩就好了。”
“妈,那你再生一个,我可以有一个弟弟了。”她显得非常兴奋地道。
母亲这时笑道:“你只要有人陪你玩!”
“妈,你真的再生一个弟弟吧!”她更来劲地道。
“你觉得好玩,是吗?”母亲装着生气地道。
“妈,你真的生气了?”她看着母亲的眼睛,装着害怕地道。
“好啦,好啦,”母亲道,“你越来越不听话,嘴巴,又越来越老了。”
“嘿嘿,”肖玫道,“妈,我听你话,不好了吗?”
“我随便你,”母亲道,“你不听话,将来吃苦也是你自己。”
“不会的,妈。”她撒娇地拉起母亲的手。她已几次听母亲的告诫,说不听话将来会吃苦,但她对“吃苦”,根本没有体会,脑子也几乎没有“吃苦”的概念。
通过这次谈话,她意识到,母亲也总是防范着他们什么?想到如果母亲回来时,脚真的还不好走路,或只能一跷一跷地走着的话,母亲真要怪起人来,也有点麻烦的。“我要快点好,”她像自言自语地道。
“会的。”他搭腔道,“医生说伤得不重,休息一、两天就会好的。”
他母亲也跟着道:“那你也要听医生的话,不要随便乱动。”
肖玫点点头,又恳求他母亲道:“你让元元哥哥留在这里吃饭吧。吃好后,再让他回去。”
他这天是也想留下来吃饭的,这样可以多陪陪肖玫,更希望在晚点离开时,能看到肖玫的扭伤奇迹般地已好了。
但母亲道:“不可以,没准备他吃的东西。”母亲又道,“在家已为他准备好吃的了,只要他自己动手热一热,就可以了。”
他知道母亲的意思,不经肖玫父母的同意,他是不能留在肖家随便吃饭的,否则,就是他母亲不懂规矩(没有职业操守)。
他掩饰着内心的不快道:“我肚子还不饿,一点也不想吃东西。”然后又道,“妈,肖玫上楼时,你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了,”母亲只催着他快点离开,“天要暗下来了。”
他走出了肖家,心中异常地不安。心中有一种诀别似的感觉,仿佛感到以后他再也不会进肖家门了。他正闷闷不乐地低着头走路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见是昔日小学的同学曹士杰,他站定了下来。
曹士杰走到面前,笑容可掬地问他道:“回家吗?”
他显得有点冷淡地答道:“是回家。”
“碰到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快活?”曹士杰问道。
“我没有不快活啊!”他否认道。
“那你是不想碰到我这个没出息的老同学啰?”曹士杰有点嘻皮笑脸地道。
“我没有认为你没出息。”他否认道。不过,他内心深处里,确实很小看这些曾经用拳头欺侮过他的同学。为表示自己没有瞧不起的人意思,他强打起精神问道,“你初中读了二年,就离开学校,为什么?”
“我爸生病,只好找一个工作么!”曹士杰又道,“不过,像我们这些读不出书的人,读下去也没意思,班上那几个读完了初中的人,现在工作还没有我好哩!。”
他不知道这位老同学现在从事什么工作,而这位老同学却认为他一定知道的,因此,也没有作介绍。不过,据他知道,他那些初中同学,多数分在镇上的商业部门,有百货店、杂货店和布店的,也有在饭馆和鱼摊、肉摊的。最好的就是分到药店的,在那里是还能学到一些医药方面的知识,他猜想这曹士杰可能在镇上唯一的那家国药店。便问道:“你在中药柜台(部门),还是西药柜台(部门)?”
“哪里是?”曹士杰大骂道,“从桥梁队出来,我是想进药店的,但镇商店的不知那个王八蛋,说我在桥梁队表现不好,不要我。我×他妈的,我不好什么?我刚进桥梁队,人小,哪里做得过那些大人们?等我有力气了,桥梁队也解散了!你说晦气不晦气?”
“那你到底在哪?”他干笑地问道。
“不骂那些王八蛋了!”曹士杰道,“镇上让我去了运输社,在那里我混得还不错,现在已从船头混到了船尾。”所谓从船头混到船尾的说法并非胡说八道,船尾的人是撑舵开船的,是“船老大”,相当于大船上的船长。船头的人负责撑篙、套缆绳什么的,是辅助的,相当于大船上的水手。
“那未跑过不少地方了吧?”他问道。
“不多,”曹士杰道,“我们的船小,不跑远(的地方),就在我们梅庐周边的一些地方跑,最远一次去过县城。用我们这种吨位太小的船,跑远(的地方)不合算。等调到了大一点的船上,就可以跑远的地方了。”
“原来你去过县城,”他不无感叹道,“没有这么巧的,今天会碰到你。下次你再去县城时,可来找我。”
“我要能调到那只大船上,就会经常跑县城了。不过,那时也不会有多大空的,装货、卸货,马上就离开的。”曹士杰又道,“我一个穿着邋遢的船上做的人,怎么去学校找你?不要被人赶出来?”
“不会,哪里会?”他强调道,“你只要对门房间的看门人或值班老师说一声是找人的,他们不会难为你的。”
“再说、再说了,”曹士杰又笑道,“等我哪一天调上了大船,你也许去省城或更远的地方去念大学了。”
他笑吟吟地道:“这倒是有可能的。”
“你是从肖家出来吗?”曹士杰又问他道。
“是的。”他脸色顿时又黯然下来。
“这肖家说起来也是我们的亲戚,”曹士杰这时没有注意他的脸色,自管自地道,“我外婆活着时,经常去的。你知道去干什么?我外婆与肖玫祖母是表姐妹,在家里没化时,我外婆就去找这位表妹借点钱买米的,肖玫的祖母总是肯的,但她家里其他人有想法,有时肖玫祖母明明在家,却告诉我外婆说人不在家,我外婆只好空着手回来了。”
“你也去过肖玫家吗?”他问道。
“去过,是跟着外婆一块去过几次。”曹士杰带着一副回忆的神情道,“外婆带我去的时候已解放后了,只有那个四少爷还在(国内)。外婆让我叫他叔公什么的,他好像对我外婆很客气,我们走时,他硬要给我外婆一些钱用。还给过我压岁钱,多是不多,但对我小时候来说,是足够多了。外婆死后,我们两家已不大来往,我记不得有没有再去过。那个肖玫,我碰到她,她装着好像不认识我的,傲慢得看也不朝我看一眼的。”
“不会的,”他为肖玫作起辩护道,“一定是她真的认不出你了,她不是傲慢的人,更不是势利眼。有机会,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曹士杰道,“她不认得我就不认得我,没有必要一定要认识的。我刚才那样说,并不是要你做介绍什么的。我只是想想这世界很好玩,上两代还来住的亲戚,到第三代碰到也不认得了。”
“这大概是很自然的事,”他想到了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独生女,是没有什么亲戚可走动的,可父亲是有兄弟姐妹的,但也不来往的,就是在这街上碰到了也不会认识的。
“也许我们将来也会成为亲戚。”曹士杰似笑非笑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有点猜到这位肖家老亲戚的意思。
“你将来会成肖家女婿的。”曹士杰道,“你读书好,能为肖家继续争光。”
“你瞎说什么?”他表示不满地道,“我努力读书不是为了你说的什么!”
“你当然不是,我也是瞎说说,开玩笑的。”曹士杰表示要走了。
与曹士杰分手后,他回到家中,天已完全暗了下来。他灯也不点,饭也不吃,等着母亲从肖家回来,心中难以平静,他想了许多许多。
这天母亲回来得好像特别晚,见屋里没有一点灯光,以为他已睡觉了。可当她发现给儿子预备的晚饭没有动过时,她叫起儿子来。
“纪周,你睡了吗?”
“我没睡。”他走出房间,走到了母亲面前。“妈,你回来时,肖玫脚好点了吗?”
“没有那么快。”母亲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的脸,又问他道,“你晚饭怎么没有吃?”
“我不饿,”他虽这么说,肚子却真的有点饿了。
“不饿?”母亲不信地道,“你又不是神仙,可以不食烟火。”
“妈,我真的不饿。”到此地步,他也只能硬撑了。
“你是对妈不满,是不是?”母亲道,“你以为妈不想让你留在那里吃了饭走吗?但不可以啊,不能坏了规矩。”
“妈,”他伤心地道,“我也没想留下吃饭,只是想多陪肖玫一会。希望看到她脚好了,再走。”
“嗯,妈错怪你了,”母亲心疼地道,“你也真有点傻了,你怎么等得到她(脚)好?总要几天时间,才会好的。”
“可我要她快点好,”他仿佛有点任性地道,“是我带她出去的,没有照顾好她!”
“事情已出了,你后悔还有什么用?”母亲更心疼他地道,“她也不是三岁小孩了,何况肖玫没有一点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她不会怪我。”他道,“她越这样,我更感到有责任!”
“你不要这样,”母亲安慰他道,“她也不过是扭伤了一点脚筋,过一、二天就会好的。”
“医生说二、三天,你怎么说一、二天?”
“你看,要变书呆子了!”母亲道,“一、二天,二、三天,都不过是说很快会好的。”
“嗯,”他笑了。
“纪周,”母亲这时若有所思地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你把她当妹妹,她把你当哥哥,我也不反对。可不要有别的意思,懂吗?我看,你也不要太傻啦,四少爷和四太太知道了还会不怪你?以后还是少去找她的好,也让我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母亲深陷的眼窝里已有了泪水。
“妈,你胡扯什么呀!”他在心中叫着,一声不愿吭。在他眼里,肖玫仍然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不过,他也认为母亲太小看他了。的确他正处于生命年华最灿烂的时候,他对前途充满着信心和幻想——与所有的年轻学生一样,也满脑子作贡献、作栋梁的种种想象。然而,他心中也升起了一种屈辱感和一阵淡淡的悲哀,意识到今后要更加用功读书;可也幻想最好能出现一种奇迹:一夜之间就消除掉一切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有形与无形的界限。
“你不想听妈的话了吗?”母亲又伤心又生气地问道。
“妈,”他看着母亲流泪,他的心也疼起来道,“妈,我不该惹你生气。今天我不应该瞒着你带肖玫出去。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去找她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母亲道,“只要你一直把她当妹妹,就可以了。”
“妈,我不找她了。”他伤心地道,“我要把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他意识到,要更用功地读书。读好书才会有前途,才会有一切。他也想到了社会上正在批判“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是旧思想、旧文化、旧影响,他嘴上也跟着批过,但内心深处里还是认为唯有读好书才能彻底地改变地位。当看到书上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中玉”时,虽觉得说得似乎太俗气,但也感到现实中确实如此的。
“你要读书,不见她就不见她吧!”母亲又深叹了口气道,“反正总有一天要这样的。”
他点了一下头,不过他又不安地问母亲道:“她会是伤到骨头吗?”
“你也不用担心了,总是这么回事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让它去了。”母亲又道,“她父母回来,要怪就怪了,再说肖玫真的会替你说话的。”
“可她一天天不能动,多不方便?”他仍不放心地道。
“你不要多想了,”母亲道,“我给你热一热菜,把晚饭吃了吧!”
“嗯,我自己来吧。”他点头道。
这一夜他都没有睡稳,总做着乱七八糟的梦,多数没有记住,只有一、二个片断还有印象。肖玫家的老亲戚曹仕杰是出现在他梦中的人之一,而且不止出现了一次。一次是追着要打他,一次是向他祝贺,说他娶了肖玫。他拼命地想告诉曹士杰没有这回事,但就是说不出声音来,他想不到自己会成会哑巴。曹士杰拿出结婚照片给他看。“啊啊啊,”他想表达看了这些照片后的内心激动和想法,但只发出无人能理解的几个简单的音节,他是那么焦急、不安和痛苦。早上醒来,他不安地想,难道肖玫已是他生命中无法忘怀的人了吗?
但他告诫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的,既然答应母亲不去再找肖玫,就决不能再去找她。在寒假剩下的日子里,他克制住了一次一次的冲动,坚持不去肖家。当母亲告诉他,肖玫是韧带撕裂,一直待在家里不能动时,他心神不宁了整整一天,但只是问了母亲一句:“她一直躺着吗?”他为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而感到深深的痛苦。他也从母亲嘴里知道了,肖玫父母也没有怪他,肖父甚至说女儿这么贪玩,不在山扭伤,也会在其他地方弄伤的。肖父也叫他去玩,可他不想违背自己的誓言,也没有去。他好像真的要用力把肖玫淡忘掉。
可回到学校后,肖玫的影子老是会出现在他心头;可他读书更用功了,仿佛有一团圣洁、庄严的神光笼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