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情与鸿沟 (1)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06 21:52:32 字数:5190
六六年的寒假,他又回来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肖玫与前几次寒、暑假回来时相比,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一个美丽、活泼的小姑娘,变成一个有些腼腆的大姑娘了。这使他感到有点陌生起来。肖玫大概也有这种感觉,话没有过去那么多了。有时,在她自以为说错了什么时,还红起脸来。她的琴已弹得相当不错了。
一天下午,他又去时,肖玫正弹着勃拉姆斯《C小调钢琴四重奏》中的一段乐曲。
“这是勃拉姆斯化了二十年时光,为他心爱人所谱写的。”肖玫告诉他。
他心中对勃拉姆斯及其作品茫然无知,听不懂,也并不觉得好听,但还是点头道:“也应该的。”
肖玫听不懂他的意思,还以为自己没听清,因此问他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心中无底地道,“我只是认为,他为心爱的人谱写曲作,化再多的时间也应无怨无悔的。”
肖玫点头道:“也许你说得对,可我只是觉得这一段很好听才学着弹的。”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他虽然不认同肖玫的感觉,但对自己的感觉也没有任何信心,他总认为自己只是个音乐方面的“门外汉”。可他又无话找话地道:“你说这一段好听,难道还有不好听的吗?让我听听,好吗?”
“我不会弹,没有练过。”肖玫又道,“我妈也不让我弹。”
“为什么?”他问道,“因为不好听吗?”
“不是的,是因为……”肖玫红起脸,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但瞬间改换话题道,“这首曲子,我妈让我大了以后再学。”
“那你听你妈的话吧!”他自认为猜测到了肖玫母亲的意思。他想到母亲说,肖玫父母这几天都不在镇上,便问肖玫道,“你是悄悄偷着弹吗?”
肖玫笑了,又突然地道:“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弹了,我们去梅翁山,好吗?”
“你让我来是为这?”不过他这时想到山上去看看也好。“你去与我妈说一声。”
“元元哥哥,”肖玫道,“不要告诉你妈了,我怕她会不同意。”她知道母亲出门时,要这何阿姨严格管束自己的。
“那……”他犹豫不决起来。他也知道,如果告诉母亲,母亲多数不会同意的;但不告诉的话,母亲事后知道了不知会怎样责骂自己?而他这时也很想到山上去看看了。他们家虽与梅翁山几乎只有一水之隔,但很少过江登山的,倒是经常见外来的游人,成群结队地过江到山上去玩。他只记得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他过江上山,向梅翁“求药”。
据说,梅翁是古时候的一位神医,也有人说是药王菩萨的化身。梅翁在大梅树下结庐行医,不仅妙手回春,对穷苦人还分文不取。有人问其姓名,梅翁只指指大梅树,人们便称其为梅翁或梅君。人们为纪念梅翁,便在山巅筑梅翁祠,年年进行祭祀。可更多人来此烧香,只是为了求药、保平安的。
而他对这次上山,脑子仅存的印象是,只见一位泥塑的须眉全白的古代老汉,高高坐于供桌后面的神坛上,慈祥地看着他。母亲取出了带来的几只梨作供品,点上了三枝清香,插进了供桌上的一只大香炉,然后磕了几个头,合着掌,嘴中念念有词。
他不知母亲在念什么,只是觉得好奇。
“元元,你也来磕几个头。”母亲从拜垫上爬起来后叫他道。
他紧张地学着母亲的样子,跪倒在拜垫上磕起头。
“我也要念吗?”他磕了三下后问母亲道。
“你就向菩萨许个愿吧!”母亲关照他道。
他又学着母亲双手合掌,向着梅翁默念道:“给我很大很大的力气吧!”根据此许愿,他估算下来认为这次过江去山上,是在那次刚挨过同学打之后不久的时候。
从梅翁祠出来,他抬头看着母亲指给他看的那只婷婷玉立的小白塔。
“这是纪念那位布衣姑娘的,”母亲对他道,“山下梅溪中,有三位姑娘,就算这位布衣姑娘心肠最好,她常在河上搭救遇难落水的人。”
他过去听过母亲说这三姐妹的故事,传说中,金衣、银衣和布衣(姑娘)是梅溪的三女神,除了布衣姑娘同情人,常常出手相救落水者,其他俩位姑娘对人都不大友好,特别是那位银衣姑娘还常常作弄人。不过,他仍又好奇、又怀疑地问:“她们怎么能生活在水中?是在河底吗?”
“她们是神,不是像我们一般的凡人。”母亲道。
“我能见到她们吗?”他又问。
“你看不到她们,她们看得到你。”母亲又道,“神仙都是这样的,因此,人是不能做坏事的,神仙、天老爷都在天上看着的。做了大坏事,老天爷会用雷来劈的。我们镇上也有一个大坏人,被雷劈死过。”
他半信半疑地问道:“妈,你见过被雷劈死的人吗?”
“我见倒是没见过,但听到过有好几个这样的人,有的听说是被打成了一条狗!”母亲深信不疑地道。
“真会这样?”他越发觉得好奇了,进一步问道,“他成了一条狗,还认得家里的人吗?”
“当然还认得,但不会说话,只会叫了。”母亲说得像亲眼见过的一样。
“妈,你又没见过,”他更怀疑地道,“你怎么知道他认得人?”
“我只是听说。”但母亲又突然教训起他来,“你怎么对这些教人学好的事,都不肯相信?”
“没有啊!”他感到委曲地道,“我又没有不相信,只是想问问清楚。”
母亲这时对他道:“妈也没有怪你。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我想有大的力气,不让人再敢欺侮我、打我。”他把想法如实说出来。
“没出息,”母亲又教训他道,“你要好好读书,读好了书,才有好的工作做,才有好的日子过。力气,只要你不愉赖,你不要它,它也会来的。”
“那我进去再许一次愿。”他对母亲道。
“不用了。”母亲又深有感触地道,“有一个好的身体也是重要的。”这次她因头晕来求药的。
他表示明白、也有点讨好母亲地笑了笑。
“元元哥哥,你说呀,到底去不去?”这时肖玫催又问起他。
“去吧!”他下了决心,“以后我妈问起来,就说在街上走了一走。”
他们悄悄溜出了肖家大门,在那高高的、台阶式的码头处等候渡船。
渡口清波微荡,倒映着孤峰突起的梅翁山和明亮的天空。梅翁山上终年树木葱茏,一座细细长长的黑白相间的古塔,婷婷玉立于山巅的树丛中;水面上倒映着的山、树、宝塔,却一闪一闪地晃动着。
肖玫指着半山腰处的一个石亭子问他道:“元元哥哥,为什么要在那里造一个石亭子?是谁造的?”
“一直有的啊,”他答非所问地回答,但马上又道,“我也不知道是谁造,等一会进亭子去看看。”
“嗯。”肖玫高兴地点点头。
渡船终于从对岸慢吞吞地过来,当时完全靠人工的,一人在船尾摇橹掌舵,一人在船头撑篙。
渡船在码头上靠好后,他先跨上了船,然后伸手给肖玫。肖玫仿佛犹豫了一下,才紧紧地攥住他手,紧张地跨进了摇晃着的渡船。
“好危险!”肖玫松开手时道。
“不危险的。”他微笑着道。
这天摆渡的人不多,看看都上船了,船家就叫“开船了”。船头上那个用竹篙钩住码头的撑篙人,这时松开了钩子,用力顶了一下码头,渡船立即缓缓地离开码头。
因近期没下过大雨,梅溪水并不很湍急。但还是有很大的冲力,把渡船直往河口冲去。船头上的撑船人放下了竹篙,走到船尾帮着摇橹,船终于平稳地向彼岸驶去。
梅溪本来并不太宽阔,船过江心后不久,溪水越来越浅了。在这枯水期,梅翁山脚下是一片露出水面的砾石滩。
不一会儿,船也像搁了浅一样,不能再向前了。“大家不要动!”那个撑篙人一边叫着一边从船尾回到船头,从船上抽出一块长长的跳板,一头搁在船上,一头搁住在沙砾上。然后叫着:“下了,下了!都下了!”
他又搀着肖玫的手走上跳板,下到了砾石滩上。他粗粗地辨认了一下,这砾石滩上被踏出了两条不甚明显的路,一条通往上梅翁山的石阶路,一条是通往河岸上的乡间道路的。他记得上初中时,有几个同学就是住在前面山里的,他们每天在这里摆渡上学和回家,多数的时候只带一、二只山芋或一块野菜饼当中饭的。这些同学像其他从农村来的同学一样,初中一毕业,就回家种田了。有个别的初中还没毕业就回去了,这一般都是家中碰上了特殊的困难,缺少了劳力,家里的农务难以为继的情况下才会这样的。
摆渡的人大部分都往乡间道路上去了,他们是附近山里的农民,来镇上购物、办事后回家的。只有他和肖玫走了上梅翁山的这条路。
“他们都往那里去啊?”肖玫困惑地问道。
“他们是来镇上办完事回家的。”他向肖玫解释道。
“噢,上山的人真少!”肖玫点头道。
他道:“天有点冷,又不是节假日,上山的人自然就少。”
山上有不少树也是落叶的,只剩下了光禿的枝条。但上山的台阶路两旁,多数是常青的樟木、松树等,因此他们拾级而上时,一束束阳光从参天古木的树冠隙缝中漏下来,金光万缕;石级路上跳动着无数个闪亮的光点。越往上走,从树枝的缝隙中作俯视,脚下的梅溪就变得越狭窄,像一条细长弯曲的白练;彼岸梅庐镇的概貌则越来越清楚。
他正看着自己的家、肖玫的家和他上过学的学校时,只听见奔奔跳跳跑在前面的肖玫痛苦地叫了一声。
“怎么啦?”他只见肖玫一只脚蹲、一只脚跪地蹲在高处的山道上。
“我脚崴了。”肖玫在高处道。
“很痛吗?”他两级台阶一跨、三级台阶一跨地赶到肖玫的身边。
“喔哇哇哇,”当肖玫试着站起来时,痛得她叫了起来。
他蹲下身子一看,心中叫着不好地道:“有点肿了!你蹩了一下吗?”
“好像踩着了一颗小石子。”肖玫含着泪花道。
“休息一会,再看看。”他有点心慌意乱地道。他虽然认为肖玫只是扭伤了脚跺踝,不会有大事,但他怕肖玫一直痛下去,一点不能走路,那该怎么办?想到还是瞒着母亲出来的,更感到害怕起来。
她抬起流着泪的脸,笑道:“我们去求求梅翁吧!”
“我不去。这是迷信!”他似乎很认真、很严肃地道。
“我又不是真的说要去……”肖玫很伤心地揉着自己扭伤的脚踝。
他站在一旁等着她,过了一会才柔声地问:“好点了吗?要不让我背你下山……”
“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痛了。”肖玫停住了揉动。“我试试。”她拉住他的手,试着要站立起来。
泪水又从她眼里涌出来。“痛,还要等一会。”她又蹲下去继续揉搓那只脚踝。“我要是成了瘸子,可怎么办?”她抬起头问他,又大又亮的眼睛也仿佛问着他。
四目长长地对视起来。他的目光仿佛进入她的双瞳,在里面探索着……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会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吗?”他这样想时,脸有些发红了。但他马上想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不过是一个念初中的小姑娘,而自己把她当作妹妹,也仅仅是因为母亲的原因。
“你不会成为瘸子,你只是有点蹩伤了。”他收住了自己的暗想,安慰起肖玫道。
“我想也不会的。”肖玫含着泪花笑道。
“但现在怎么办呢?”他忧心忡忡地道,“我妈,你父母都要怪我带你出来了。”
“我会告诉他们,是我要出来的。”肖玫道。
“那也没用,他们还是会责怪我的。”他有点沮丧地道。
“都怪我不好,”肖玫很自责地道,“我不该跑太快,把脚崴了。”
“你没有必要怪自己,”他不忍心地道,“脚已经很痛了,心里不该再有什么负担。”
“我怕你妈真的会骂你。”肖玫很担心地道。
“我也不怕了,”他看了看从树冠透下来的阳光道,“我愿老天爷帮忙,让你的脚快点不痛,我们可以早点回去。”
“你也迷信了。”肖玫憨笑地道。
“我这不是迷信,”他忙分辨地道,“我只是在表达一个愿望,我说的老天爷,也不是指神,是指时间。”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强词夺理,因此,他忙转了话题道,“你听过我妈讲过这梅溪三女神的故事吗?”
“听过,”肖玫点头道,“我就喜欢布衣姑娘,那银衣姑娘太坏了。”
“也不是真坏,是调皮。”他道,“你看,她有时暗中把鱼赶到人家网里,有时却恶作剧,化作死尸躺在人家的网中,把人吓个半死。”
“那她就是坏人,神仙怎么会这样?”肖玫表示了她内心的想法。
他想到过去自己也是这样的想法,轻轻一笑道:“这梅溪三女神,实际是鬼神,是古时候淹死的三个女孩,把活着时的脾气心性都带上了。再说,银衣姑娘也不是随便吓人的,被她吓的人,一般都不是好人。还有那个脾气最不好的金衣姑娘,常常把河水弄得翻江倒海似的,但她也只是找一些坏的有钱人的。据说,有一位盐商赚了不少黑心钱,用船把银子运回家时,被金衣弄翻了船,虽被救起来,保住了生命,但大部分银子,都已沉入河中,多少年过去后,还有人还在那个叫银子滩那地方,从河底中捞到过银子。那个地方本来也不叫银子滩的,就是因为一船的银子翻沉在那里后,才被人叫作银子滩的。”
“嗯,”肖玫点头道,“我听你妈也说过。”言下之意,她忘记了现在又想起来了。
他看着她清亮无邪的明眸,怜爱地道:“我背你下去吧。”
“让我再试试。”肖玫又拉住他手,试图站起来。
“恐怕还不行。”他看着肖玫忍痛皱眉的样子,很失望地道。
“是还不行,痛死我了。”肖玫虽站立了起来,但痛得无法走一步。
他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想到应去医院检查一下,便道:“我背你去医院看一看吧。”
“不用。”肖玫说自己肿得好像好了一点。
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不觉得肿比先前有什么好转,带点焦急地道:“去医院看看,再不去要关门了。”又不容争辩地道,“快让我来背!”
“好吧。”肖玫犹豫地道。
可他没想到背着人往山下走也很费力,没走多少路,已气喘吁吁。
“让我下来,你扶着我走。”肖玫见他满头大汗,过意不去地道。
“把你背到山下,再说。”他道。
“我看你要累死了。”肖玫真为他担心地道。
“我还行。”他又道,“很快要到山脚下了。”
到山脚下时,恰好摆渡船过来了。他又硬撑着把肖玫背上了船。把肖玫放下后,他也在肖玫身边坐下。
肖玫取出一块手帕给他:“快擦一擦脸。”
他仿佛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手帕;但他久久地捏住在手中,心里有一种甜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