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哭方稼轩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2-07 16:02:15 字数:5048
汤海秋是湖南益阳人,道光三年中了进士。起初担任礼部主事,年刚二十,自负才气。他少年登第,自然抬着头走路,“意气蹈厉,谓天下事无不可为者”,而以“徒为词章士无当也”。兼以其性情倜傥,不中绳墨,喜欢放言高论,目无余子,甚至连司马迁、韩愈都不放在眼里,对他人更是不放在眼中。他写的文章深刻奇特,大家对他的才华感到惊讶,害怕见到他,不久,汤海秋调任军机章京。
方稼轩见了汤海秋也是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就搜寻他的诗文来读,然后把汤诗寄给吴敏树。吴敏树一看也是上瘾,人家二十岁就考上进士,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在哪里呢,还在捏糖把鸡屎吧?他不能不佩服,便写诗给方稼轩,向他索要汤海秋的文章。
读了一篇唐朝人薛用弱《集异记》写的徐卿化鹤之事,吴敏树有感而发,写了一诗说,重阳节在沙苑围场狩猎,秋风平平安安卷起旌旗。
一天,又和罗懒农一起去钓鱼,这一次真的来到了同柈湖。罗懒农说:“南屏表弟,你是不是要给我写首诗啊?”
“为什么呀,有理由么?”
“当然是有理由呀,你的名声这大了,我将来死了,我的子孙也可以拿着你写的诗炫耀一番。”
“那写么子呢,就写你懒好不好?”
“你要是觉得‘懒’可以入诗就随你便啦,想写就写吧。”
敏树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位表兄这么随便。
回到家里,想了下就提笔写下一诗《赠表兄罗懒农》,诗曰:
为爱吟诗号懒农,春风秋月寄欢悰。于今诗思都成懒,牧犊村山倚短筇。
第二天,敏树就带上诗去钓鱼了,把钓竿放入水中后,就把诗稿掏出来给表兄。罗懒农读了后说:“有点意思,只不过你扯谎了,我这明明在钓鱼,为什么说我在放牧啊?”
“这好理解呀,你放牧的日子总会多于钓鱼的日子吧?”
罗懒农一想还真是,就不做声了。
冬天一到,天气就冷起来了,不太好去户外钓鱼了,敏树就窝在家里读读书,有时候兴趣一来也写点诗文。写了《王昭君》《明皇》《虞姬》,对历史人物和事件提出自己见解。
一天傍晚,敏树在书斋里翻捡着,突然就看见了三国时期曹颜远思友人诗,读过之后,感慨良多,欧阳小岑不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么?比起曹颜远来,自己做得如何?
遂写一诗给欧阳小岑说,一年快要完了,坐在空旷寂寥的厅堂为风雨所悲,翻检诗书若有所思地想着欧阳小岑的时候。关心友人的最要算曹颜远这人,为人家所怀念的人写下五字诗。
过年是喜庆的日子,还没喜几日,京城传来噩耗,方稼轩病逝了,他还没满三十岁啊!
这个噩耗首先是在民间流传,然后是官方宣示。敏树确认之后就一个人躲到南屏书舍去哭了。在家里哭,在新建的听雨楼哭都会惊动旁人的,躲到南屏书舍去哭就只有山鸟知道了。他垂手顿足,双泪长流,嚎叫喧嚣,哭得如丧考妣。
敏树说:“稼轩兄呀,你就是太用功了,夜夜读书都要读到三更半夜哪,你不知昼夜更迭道理哪!夜晚是用来闲坐的,是用来睡觉的,你却专门用来读书,你把你的骨髓抠出来涂在书上,你把你的骨髓抠出来当作灯油,阎王能不索你命去么?你的用功成就了你少年盛名,你的用功也攫取了你的生命哪,你划得来么?
“稼轩兄呀,我知道你喜爱四书章句哪,你把世人所做的四书说集为《四书通义》,集思广益,然后写出自己的见解。你的见解不乏真知灼见哪,这哪里像一个少年文笔啊?它分明就是出自老先生之手哪!
“稼轩兄呀,你十几岁就治毛诗哪,我知道你喜爱《诗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你把你研究的见解写了一稿又一稿,累计一尺多厚的宣纸,你还不满意,就一把大火烧掉了原稿然后重来一遍。你做事不做则已,一做就讲求精确,不准丝毫含混哪!
“稼轩兄呀,我在京城时,你从迁安飞来眼前,你说你正在绘制各省地图,大清天下几十省,你一省绘制一幅,合起来几十幅呀,还注明了各省详情,你为的是将来做封疆大吏便于治理呀。俗话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你有了准备,等着皇天给你机会,谁知你等不及就一命呜呼哪,我的兄呀!
“稼轩兄呀,你是个规矩的人,凡事总要讲礼法,你对穷人对老百姓都是彬彬有礼,看见他们和你说话,你必起身搭话,从不以读书人身份骄人,不以读书人身份鄙视他人。别人对当世俗务时政提出意见,你总是虚心接受,从不把自己意见强加别人。
“稼轩兄呀,你现在在哪里啊?你回到龙湾画眉方家了么?听说你是在岳州会馆辞世的,你即使到了死时也不忘了家乡。听说方家在中官湾为你准备了长眠地,稼轩兄你不能睡着啊,你要醒过来看着我啊,我们还要一起读书一起谈天说地啊。稼轩兄呀,你不是说要做湖南第一人么?怎么还没开始就走了呢?为甚这般狠心哪!
“稼轩兄呀,我交了你做朋友是要一直做下去的,你现在急匆匆走了,叫我如何是好呀?我要是同你走了,就要摈弃我老母亲;我要是陪着老母亲,那就要丢了你这个好友哪。兄弟呀,你说说啊,你起来给我说说啊,我要如何是好呀?有人劝我说,做朋友也要看老天的意愿,自古道黄泉路上无老少,老天要截断我们的情谊,我们谁又能奈何?阎王爷勾了你的簿,也就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哪,我的兄弟呀!
“稼轩兄呀,你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我可是记得你哟,貌丰皙,秀发照人,翩然故家子也!第一次见你,惊为天人,这就是我对你的第一印象。这印象至今还刻在我脑子里,估计今世年再不得去掉。你考取举人的第二年正月,我送杰人二兄北上,在洞庭湖的湖湾里,我和你在船上聊了三天三夜,这世上哪有这样的朋友啊,也就你我一对啊,如今你走了,我还苟活着,我活着还有吗味啊!
“稼轩兄呀,杰人二兄只活了二十五岁啊,你也只活了不到三十周岁,是不是天妒英豪啊?你们都是我好兄弟好朋友,你说我吴南屏将来会成为一个名人的,现在把我丢在水里响声都冇得一个,你却走了,叫我如何想哪我的兄弟呀!
“稼轩兄呀,我那年去京城,你闻讯后,立即从迁安飞奔京城来见我,一见到我就朗诵你写的诗作,那是我中举后你的庆贺语。看你的意态,完全是一个大孩子的举措啊,真的是童心未泯哪,我的兄弟呀。
“稼轩兄呀,你曾经研究四书章句,破除俗师的浅陋。你的立身处世坐立语言,一定要合于礼法,极少有微小的偏差戏笑。到你在部曹的时候,将要进入直枢机,更加自我激励振奋。向别人借钱用来买书,你买天下郡国方志的图与书,搜求它使它成为必备之书,并将日夜读它。你希望将来为天子大臣,建旄节,担任封疆大吏,可以更容易施行自己的志向。你是这样的一位有志青年,谁知你遽然早死,我吴南屏真是痛断了肝肠哪!
“稼轩兄呀,你入选了军机章京,我幻想着你做了封疆大吏,领着军队进入函谷关,用德政教化边民,你想要当资政匡时济世一类人才,用来普惠那些鳏寡孤独。比一比我自己,我吴南屏心里酸酸的,也只好说些酸话,我本来生长在江湖民间,洗净耳朵听着溪水潺湲。纵情逗着鸥鸟玩耍,甘于淡泊,与世无争,呼叫着白鹇。人懒惰了门边都长草,门户荒芜,心里都被野草塞满了。谁知你这个未来的封疆大吏死了,我这棵蒿草却还活着,老天不公哪!
“稼轩兄呀,听到你去世这个传闻,我惊绝异常,开始不信,只是怀疑,我们为什么突然就断了音讯往来呢?直到官家证实,一县的人都在叹息,我只有关上门哭啊,没一点办法。
“稼轩兄呀,你是世家子弟的英豪,早负科名,期待做大事,如今你的意愿飘落了,我和谁去论说平生大事?
“稼轩兄呀,你秉性是这样的淳厚,为什么要早死啊?读起书来就不知道夜多深了,这不是损害精气神吗?你也是懂医术的啊,为什么不理解调节生理的道理?
“稼轩兄呀,军机大事终归要选拔时彦,你恰好就是个俊杰,众人都从心里羡慕你,只有我最想你成功,如今你走了,我是空叹息一场。如今你遽然去世,大清国华表倒地,我吴南屏一想到你就心绞痛,一夜之间我爬满了白头发,益发觉得自怜!我的兄弟呀,你的早夭,将是我一生的痛楚!此恨绵绵无绝期啊,我的兄弟呀!
吴敏树就这么一个人哭了一个多时辰。他一边哭一边诉说,一边写着《闻方稼轩凶讣哭之四首》。
在《惊绝闻传说》一诗里说,十分惊恐地听到传说方君死了,满县人都是悲叹哀声。
在《少日求同志》一诗里说,从今往后他的意愿凋零飘落了,我和谁去论说平生大事?
在《弱植多中断》一诗里说,他为什么早死啊,是不是不知道调理身体,太劳累自己了?
在《兵政初观日》一诗里说,他成为军机章京后本可大有作为的,谁知道我们空喜欢一场。
敏树之所以如此伤心,除开二人十分知心外,还因为失去了一个难得的人才,他在东洞庭湖边哀嚎,南洞庭湖边的郭嵩焘也说“此君不夭,当为吾楚第一人”。
等到心情平复了一些,敏树就动身去了一趟鹿角。他是从何伏二下汊坐船去的,在鹿角登岸后,就在街上转了个大圈。这时候,早市还未散去,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比肩郡城。在街上吃过早面,到刘汉秋家里坐了一会,又在将台山和太湖屠氏商人那里转了转,傍晚时分又坐船回到了吴伏一。
晚上,坐在听雨楼和云松聊天,聊今日见闻,聊鹿角的变化,聊着聊着,就把一首《鹿角早春》的小诗写出来了:
鹿角山前春正晴,鸬鹚滩外水初生。新年小市人声闹,学得风光似县城。
一天,敏树扛着一只钓竿背个鱼篓和罗懒农表兄一起去柳塘钓鱼。上好诱饵放好钓后,二人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方稼轩。
罗懒农说:“南屏哪,听说方稼轩过世你哭过好多回了是不是?”
敏树回答说:“是啊,太令人伤心了。”
“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哭啊?”
“这个不好说吧,顶多也就哭一场,看在你经常陪我钓鱼的份上。”
“我可是你的表兄啊,总比一个方稼轩亲吧?”
“这说明甚呢,仅说明我们是亲戚关系。我和稼轩不同,我们是知心知音,那年,我在湖船上和他说了三天三夜。你想想看,这世上还有这么知心的朋友么?”
“南屏你也太夸张了吧?俞伯牙和钟子期呢,他们的关系还比不过你和方稼轩的关系呀?”
“表兄你这个比方不恰当,钟子期是俞伯牙的知音,俞伯牙却不一定是钟子期的知音,何况他们以前并不认识,要不是弹奏的阳春白雪,钟子期就是个樵夫,他在一边听得懂罢了。”
“南屏呀,人不能钻牛角尖的,钻进去了不得出来,牛角尖越往里越小,不好打转身。这世俗道理也是一样的,人不能太高雅了,你太高雅了就会失去很多的朋友和亲人,就会感到孤独。俞伯牙就因为曲高和寡没了知音,才把琴摔断埋掉的。”
“表兄的话是吗意思?是不是在说我,是不是在说稼轩?”
“南屏呀,随你怎样理解都行。这个稼轩嘛,我也是知道一二的,他活着的时候,我总在想,这人就是有点俞伯牙的味道,曲高和寡。十几岁就钻研毛诗,十几岁只是个孩子,毛诗是多大的学问啊,它是一个孩子做得了的事吗?于是,就损坏了他骨子里的精髓,他不短命才怪!”
“表兄你是不是在说稼轩死得应该啊?”
“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他透支了自己的生命,阎王爷就索他命了。二十岁考取举人,二十八岁考取进士,随后就是军机章京,这都是超前之举啊!”
“表兄你在夸大其词吧?稼轩和我比是超前,可是还有比他更超前的,益阳人汤海秋二十岁就考取进士,名满天下,他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难道超前的人就一定得早死?”
“哼哼,南屏你别不信,这个汤海秋将来也会是个短命鬼。”
“何以见得?”
“他少年即负盛名,必然目无余子,高高在上,总觉得老子天下第一,绝不是第二,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不会抑制自己的自负,只会让自负更为膨胀,于是,‘砰’的一声,爆炸了!”
敏树想着罗懒农表兄的话,虽说不完全赞同,觉得还是很有点道理的。正此时,水面上的浮子动了,有鱼在咬钓,罗懒农也看到了,于是,二人屏住呼吸,等着鱼儿进一步上钩。这是一条大鱼,它咬住钓钩后就知道上当了,那个致命的铁尖尖挂住了它的嘴唇。
鱼儿拖着钓钩往水中间跑,敏树拽着吊线把它拖到水边,然后牵着钓线来回游走,游了几个来回,终于把它拖上了岸,手一提就知道这家伙足有五六斤重。
五六斤重的鱼在水里是有很大力气的,钓鱼的人都知道这理。
敏树掏出酒瓶,就和罗懒农对饮起来。
罗懒农说:“南屏呀,有天你不在南屏书舍,我和庭树去了,在你桌子上看到了你写给稼轩的诗。”
敏树说:“表兄你不说稼轩了好不好,你不知道我会心痛呀?”
“南屏呀,你说你心痛,你就蹲在那里走不出来呀?你心痛稼轩他就会活过来呀?你要学会走出来,稼轩的夭折已经是历史故事了,我们回过头来读读这故事为甚不好呢?”
“还是不说他为好啊,说点别的吧!”
“那好吧,我们就不说稼轩了,回头来说说你写他的几首诗。”
“那不还是要说到稼轩嘛。”
“没关系啊,南屏!我读你那一首《寄方驾部稼轩五十韵》的长诗,发现你对他抱着很高的期望。”
“这是当然哪,稼轩高出于我,理应比我有出息。”
“你这不是在爱护他啊,你把他推到了火堆上,不烤死他才怪。”
“表兄甚意思呀,你是说我负有责任?”
“稼轩遽死,你当然没责任,但你有关系,许多人都有关系。世人都相信能者多劳的话,没谁去想‘多劳’就会害死‘能者’的。”
敏树没接话,只默默想着表兄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