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前路迷茫（三、四）

　　三
　　柳三变久在汴京，所见皆是歌舞昇平，虽然也经常在旅途，但多数情况下都是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大城市，看见的多是繁华、平安、富庶的景象。
　　自成年后，他从未来过山东地界。他不知道，其实山东路上并不安宁，独自行走于山东路途上很艰难。自古山东多出酷吏，多匪盗，流民也多，加之这几年天灾，遇到那些携家带口的流民，柳三变除了唏嘘感慨，施舍些钱物，再也无能为力。
　　他不过是一介落魄书生，他的眼光也只局限于看得见他熟悉的事情。
　　山东道上伎女最多，但佳者绝少，许多人一看便知是为了生计被迫出此下策。客栈里过客在墙壁上题诗的也很多，但很少有能入法眼的，许多是胡乱塗写甚至是亵语满墙。
　　这一日见客栈粉墙上有新的题壁诗一首，墨迹还很新，未署名，末二句云：“最是低眉可怜处，在山泉水本为清。”柳三变觉得这诗作的还有水平，含蓄清新，深得风人(诗人)意旨。向店家打听，道是前两天来了母女俩，曾见女儿在房中接客，知是流娼。柳三变不由慨叹，才知“在山泉水本为清”的含义原来是女子自怨自艾矣。
　　柳三变眼里只看到山东道上的伎女和题词不尽如人意，但却看不到迫在眉睫的危险。
　　这一天，脚下的路穿过一片密林，他心中隐隐感觉到不安，虽是正午时分，路上却不见行人，他便想退回到刚才经过的人烟稠密之地。正在犹豫之中，又想着午后人多，加快点脚步也许能赶上前面的行人，再赶些路到前面大镇店早些歇息，便匆匆向前走去。
　　刚进树林不远，一声唿哨响，树林之中冲出二三十号人，一个个破衣烂衫，各拿刀枪棍棒，前后左右围住柳三变。
　　柳三变见势不妙，仗着腿脚灵活，三拳两脚打倒几个，扭头就跑。没跑出几步，草丛中一棍子扫来打到腿上，扑通摔倒，再想跑已是来不及，早被几个人上前按住绳捆索绑，众匪裹挟着柳三变上到山上分金厅。
　　盗匪们高兴地大喊大叫：“寨主爷，小的们今日逮了一只肥羊，肥的流油了！”盗匪口中的“肥羊”是指抓到的俘虏，一语双关，一是俘虏带的金银首饰多，二是俘虏本人细皮嫩肉。
　　见到柳三变的包裹里有好多的金银首饰，银簪项链戒指耳环玉镯吊坠，什么样的饰物都有，一个年青匪首叫道：“原来是个惯偷大盗，还是连奸带盗，看这首饰怕不下几十家，这却饶你不得。别看我等落草为寇，我们却不会糟蹋良家妇女。”
　　盗匪哪里知道，这是临离汴京时，汴水岸边许多不认识的歌女硬塞入柳三变行囊中的。
　　又一位满腮钢髯、一脸横肉的头领走上前，咛笑着：“这头肥羊又白又嫩的，好久没吃人心了，来人！把他绑到柱子上，今天老子就拿这只肥羊解解馋、过过瘾。”
　　说着掂量着手上的解腕尖刀，这把刀尖长柄短背厚刃薄，冷森森亮闪闪，往柳三变眼前一送，把个风流才子唬了个魂飞魄散。
　　头领吩咐喽啰准备凉水，这就要摘心。
　　柳三变迷迷糊糊中听到肥羊两字，心想这是说我吗？他知道吃人的许多史料，但从未想过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宋时，吃人的事情并不鲜见，特别是战乱年代和大灾之年。在柳三变所处的那个时代，不乏人吃人的史料记载。
　　（笔者注：在《水浒》一书中，有许多描述吃人、剜人心下酒的情节，都是说的宋代。）
　　刚建国时太祖仍在东征西讨，乾德元年(963年)三月戊寅日，大将慕容延钊进军朗陵，击败敌军。枢密副使、都监李处耘亲自挑选数十名身体肥胖的俘虏，令左右部下煮其肉而食。
　　太祖赵匡胤的小舅子王继勋是个出了名的吃人魔头，他专爱吃女人肉，史料可查，五年间被他烹食甚至生吃的女人多达一百余人，这些女人多是抢来的民间少女和他的女婢，他还和臭味相投的洛阳和尚广惠一起烹食女人，饮酒作乐。
　　史料记载大灾之年人吃人的现象有多么严重，读罢令人怵目惊心。宋时，山东地区频遭战乱天灾，一斗米要数千钱，尚且买不到。饥饿把人变成了野兽，盗匪、官兵乃至居民互相捕杀食人，一个大活人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别人的盘中羹。人肉的价钱不如猪狗之价，一个肥壮的成年人也不过值十五千钱。
　　被吃的人统称为“两脚羊”，其中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意谓多添把火才能煮得烂；妇女和年少者谓之“不羡羊”，意谓比羊肉也不差；小儿则谓之“和骨烂”。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这些个无用的知识还不由自主地倒海翻江般涌上心头，这就是柳三变的真实面目或说是书呆子本色。人到危难之时本能地要做解释或求饶，也许是吓傻了，心乱如麻，脑子里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句正经的话都说不出来。
　　（笔者注：多少年后，他还把这次差点儿被人当做“两脚羊”吃掉的经历当作笑话和人谈。要知道，有宋一代羊肉比猪肉贵了很多，即使到了鼎盛时期也不例外。有一次他请范仲淹吃烤羊腿，范仲淹说好久没吃过这么美的羊肉了。他这才知道，连范仲淹这样的大人物轻易都不敢吃羊肉，一定要等有客人来，才买些羊肉招待。范仲淹感慨地对柳三变说道：光看着我一个人大快朵颐了，很少见你柳兄动筷子，这烤羊腿对我可是一顿大餐，对你只是家常便饭。柳三变苦笑道：非也，我只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桩往事。）
　　今日柳三变陡遇劫匪，被掳上山，眼看要被人烹而食之，绝望之下想起这大半生之艰难，想到失意处，不禁仰头长叹泪下如雨：“难不成我柳三变命丧此地！”遂低头闭目等死。
　　“噗！”一口凉水喷到柳三变的胸脯上。“快来看呀——，摘心喽——！”喽啰们开心地奔跑叫喊着，兴奋得像要过年。
　　正在危急之时，一个喽啰来报：“大头领到！”虬髯汉子这几个人赶紧住手起身相迎。见来人中等身材，一身团花紫袍，挎一口银鞘腰刀，进到厅内便埋怨道：“我早就说过，只劫财，不要轻易杀人，给条活路，留些盘缠放走，这样官府轻易不会来剿。”
　　那个虬髯汉子陪笑道：“大哥埋怨得是，叵耐这厮是个釆花大盗，你看看他的行李中都是什么，若是富家子弟怎会有这些女子饰物。而且这傢伙还会点三脚猫功夫，竟然打倒我们几个弟兄。”
　　那人道：“咦，竟有这等事？我来看看。”
　　大步来到柳三变面前，柳三变披散着头发低头等死，那人伸手托起柳三变下巴，不看则可，看罢大叫一声：“哎呀！莫非是柳兄不成？你怎么落到这里，险些误了兄长性命。”急忙取过桌上尖刀割断绳索，扑通一声跪倒在柳三变身前。
　　柳三变绑绳解开，这才勉强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模糊，脑中一阵混乱。那人哭着道：“我是张载啊，柳兄不记得我了？”柳三变朦胧中听到张载之名，再也支持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张载面前，二人搂抱住痛哭。
　　张载和柳三变两个天涯沦落人命途乖舛，因莫名其妙的考场落榜，身世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成了盗匪，另一个落入盗匪手中，这都是那场贡举考试带来的凄惨后果啊。惊魂甫定后，各自草草述说了经过。
　　
　　四
　　在众人劝说下，柳三变被搀扶着来到酒桌旁坐下，几杯压惊酒下肚，柳三变才缓过神来。
　　柳三变又向张载讲了自己临轩被黜当时的细节，以及被黜之后自暴自弃赢得众多歌女喜爱，奉圣旨填词的疯狂等诸多往事，听得众盗又是生气又是吃惊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张载也讲了自己落草为寇的经过。张载离开汴京后，本打算去杭州投亲靠友再为下届贡举作准备。路上放心不下家里，又不好意思回去，心想偷偷摸摸回家看看就走，不成想也是到了这里，这座山名为恶虎山，遇到这两位弟兄在此劫道。这两弟兄是猎户出身，力气是有，武艺不精。张载年轻时很下了一番功夫习武，本想来个文武双全，结果文不成武不就，汴京落榜后一身悽惶。交手之后，两位头领服了张载，苦苦相求张载坐了头把金交椅。张载向柳三变叹道：“过一天算一天吧，此身沦落休问前程。”
　　张载又向众人讲述当年潦倒京城时，柳兄如何仗义相助。那两位头领跪倒在柳三变面前请罪，并请求他留在山寨。
　　柳三变心有余悸地道：“刚才可把我吓死了！各位弟兄，不知者不为罪，快快请起。”
　　众人还待相劝柳三变入伙，被张载拦住，“柳兄是才子，还是让他去杭州享乐去吧，凭他的才干和名气，那里才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不过，今日骤经此事，不知柳兄还否有雅兴为我等留首词乎？”
　　听到填词，柳三变惊魂未定地道：“填词之事一会儿再说，我刚刚到地狱门前走了一遭，真魂出窍，现在还没归位。哎呀，我那时双眼一闭，什么都看不见，就感觉被两个小鬼架着走过一座桥，可能就是阳世之人口里常说的奈何桥了。到了一座高大的宫殿面前，好傢伙，那高大的门楼好像比汴京的宣德楼还要高，还要雄壮，只是被阴森森的雾气笼罩着，不见一个人影。两个小鬼上前叫门，我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尽管害怕之极，我还是偷眼扫视周围，只见脚下及身边乱云翻滚，眼前除了半截高大门楼什么也看不清。一阵阴风刮过，眼前清楚了一些，猛然看到城楼上方有三个漆黑大字‘幽冥界’，我的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腿一软就瘫倒了，被一个小鬼一把拉住。”
　　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擦头上冷汗，又端起酒杯喝下半碗冷酒，这才镇静下来继续道：“到了此时我才明白我是死定了，幽冥界，这里可是地狱啊！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我想喊，却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责备自己，我还年轻呀，怎么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死了呢？我还没活够呀！早知自己寿命这么短，何必费劲巴拉的考什么进士呀，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多享受享受有多好，到现在后悔也晚了。我这里正心惊胆战地胡思乱想，巨大的城门轰隆隆地打开了，出来几个小鬼，为首的应该是个头领了，因为他居然头上还戴着官帽，一袭长袍，一定是阎罗殿里的判官。他径直向我走来，我吓得紧闭双眼，知道锁链子一抖，我就要被锁拿到阎罗殿听候发落。耳边没听到锁链子声，却听到判官细声细气地道：‘奉阎罗帝君旨，柳三变阳寿未尽，放他回转阳间，可以纵情享受，待到寿满，再派鬼使追索，到时休要耍赖，速速回转阳间吧！’耳中只听见两扇大门轰然关闭，眼前一片光明。”
　　听得众盗心惊胆战，张载也疑惑地问道：“柳兄所见是真是假？真的有地狱吗？”
　　柳三变道：“我也不知真假，你来之前我已真魂出窍，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见到的场景就在眼前，清清楚楚的，我现在拿笔就能画出来，也许是平日读书见到的场景？我也分不出是现实还是虚幻了。不过有一刹那的后悔是有的，那也只是脑中的一闪念，后悔不应该离开汴京，和那些歌女在一起多好，好吃好喝，不担惊受怕，舒舒服服就是一辈子。”
　　众人再次陪罪，重整杯盘。
　　柳三变问那两位头领姓什么，虬髯汉子姓陈，年青一些的姓郑。席间，柳三变边饮酒边琢磨，想这两个是粗豪汉子，这词为他们而写不太容易。必得先为他们解释一番，于是对张载说：“这两个兄弟书读的少了些，我要一边填词一边作些说明，张兄莫怪。”张载心里明白，很赞成柳三变说话婉转。
　　柳三变一指三人道：“你们三位姓张、陈、郑，现今虽然占山为王，但不欺负百姓，颇有侠义行为。汉代长安市井有一些游侠人物，专一的打抱不平、除暴安良，内中有箭张回、弹子陈、酒市郑等人物，正好与你三人同姓，此外长安城里还有赵微明、徐守行、薛邕等人也都是有名的侠义人士。愚兄今日与你等聚在此处，虽然被吓了个半死，也是一段传奇故事。故此我在词的开头写道：‘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郑。’这前一句指我，后一句指你等。再解释下面要提到的一句‘解刷扮，能喷嗽，表里都峭。’大意是我们都要内练气功外练武术，注重修身养性。虽然我们而今都很落魄，但大可不必放在心里，唐人有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们活一天就要高兴一天，有了钱就要追欢买笑。真到了大限来时，阎王派小鬼来追，我就立刻高高兴兴跟着走，绝不耍赖皮。这就是我要填的这首词的基本意思，以后再让你们的张大哥细细为你们讲讲，他可是个饱学之士。”
　　柳三变讲完这大段话，放下酒杯，取过纸笔，刷刷写下《传花枝》词交与张载。
　　词曰：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
　　陈郑。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
　　能喷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
　　人尽道。可惜许老了。阎罗大伯曾教来，
　　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
　　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
　　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着到。
　　(道知：指文字游戏的“拆白道字”；刷
　　扮：涂刷，打扮；恁：音嫩，这样；倩：请
　　求别人作事。)
　　众盗除了张载，都似懂非懂，但听柳三变半吟半唱的煞是好听，才知道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喜欢填词度曲，喜欢听那歌女演唱。
　　告别张载等人，有人引领他上了大路。自此，柳三变一路小心，再不敢大意，人生不会总有这样绝处逢生的运气。也断了去看叔叔的念头，径直向杭州赶去，这一日终于进了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