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前路迷茫(一、二)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1-02-04 07:58:14 字数:3243
一
河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柳三变站在船尾,望着渐去渐远的汴京城那黑沉沉的身影。河岸上的火光人影都消失在暗夜中,嘈杂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耳边只剩下汴河的水声和船桨击水的啪啪声。
起风了,风在刮过河面时更加无遮无拦,肆无忌惮,吹得他衣衫猎猎。手脚被冷风吹得麻木了,他仍然动也不动,心乱如麻。难道自己这一生就完了?真的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他越想心中越窄,他彻底绝望了,他的心死去了。脚下那黑沉沉激荡的水流对他仿佛是种诱惑,像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某类冷冰冰的女人在向他召唤,他不由自主的地想向船尾挪动。他用力地挪动僵硬的双腿,却怎么也抬不起脚来,像是有人从船板下伸出双手抓住自己的脚踝,抓得死死的,挣脱不得。他低头寻找,什么也没看见,他为自己的渺小无力伤心垂泪。雨水、浪花打湿了青衫,还有泪。
冥冥中他又不甘心就这样平庸地死去,现在正应了跳河一闭眼,一了百了。可这样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凭我胸中所学就不能走出自己的路?
他也想到凭自己的才华游戏人生,一生吃喝玩乐不用愁。可这会在身后留下什么名声呢,这样的浮名真是我想要的吗?
更让他揪心的是那个女人,他心里甚至埋怨她不该铁心为自己守身,要是没有对她的牵挂,我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乐就怎么乐嘛。无奈死说活说,两个人之间就是说不通。别看他嘴上坚决要求虫虫离开自己,可他的心里哪能割舍的下啊。
柳三变坐在大船上,望着苍茫的水面不由得陷入沉思。这半年多的风风雨雨、喜怒哀乐、人生无常,令他恓惶令他徬徨令他无奈。
自打着“奉圣旨填词柳三变”的招牌,出入各大歌楼酒肆后,他越发故作佯狂,每到酒楼,必有众多歌女趋之若鹜,前呼后拥,名彻京城。柳三变既然选择了堕落,便也放下了清高的架子,为人写词虽不张口要钱,也不计较,却也是来者不拒,给多给少、给金给物,只要人送便也接过,不再如以往那样一再推托,自惜羽毛自视清高的。于是财源滚滚,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这段时间柳三变连着寄给福建家中几笔不小的费用,也是安慰一下自己长期愧对家人的愧疚之心,余者又都花在歌女和一些围绕吹捧自己的闲少身上。
李玉甚至艳羡地对他道:“虽然皇上断了你的仕途之路,反倒给你开通了一条发财之道,你可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多挣些银子。银子多了,不怕将来你没官当!”
听了李玉的一席话,柳三变的脑子忽然开窍了,可不嘛,忧愁苦闷是一生,痛痛快快也是一生,人生百年转瞬即逝,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人生有得必有失,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春风得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些事是自己无法预测到的。
那么,我失去了什么呢?名声狼藉,斯文扫地。我失去了正人君子眼中的名声、斯文,可我获得了名气,如今不管老人儿童,不管到了哪里,无人不知柳三变之大名。我这名气与以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现在这名气如日中天,这是多少人无论如何企盼也得不到的,是他们再怎么煞费苦心也争取不来的。
转瞬,他又陷入沉默。这名气对我真的有用吗?这名气越是大越是响,越是成为再入考场一搏的通天障碍。对我热爱的填词有用吗?除了上船前填的那首《雨霖铃》,像一道曙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余者又算什么?那样的词曲连自己都对不住,这样的名气于自己岂不是负担吗?恰恰影响了我对填词的认真思考和探索。
这一期间的他,不单心乱了,失去了平静,就连他平素引以为傲的寒舍也失去了宁静。虽然他从不邀请外人来家,但门外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驻足观望,有时甚至出门时与人撞个满怀。
哎,柳三变就这样自怨自艾、毫无头绪地想啊想,他在离开汴京这一路上想了许多许多,太多太多。
柳三变奉旨填词游戏玩腻后,汴京别后一身凄凉,不知所去。途中想起应该到山东见见久违的叔父,亲人中只有这个叔父最了解自己,自己的忧愁苦闷也只能向他诉说,听听他老人家的开解吧。
遂弃船登岸,一路向山东进发。
他自汴京告别众歌女之后,或乘船或租车或赁马或步行,一路向东而去。消息虽没有长脚没长翅膀,却远比人走得快走得远。柳三变无论走到哪里,耳中都能听到皇帝临轩放黜柳三变的传闻,讲的活灵活现,细节、背景、原因比他这个当事人都清楚,有些地方的瓦舍里已有说书人在表演柳七被黜的评话。
柳三变自离京后,已决意不再打着奉圣旨填词的旗号,他的潜意识里抵触情绪很强,既然皇上对我如此不公,我就一点儿也不沾你光,我要凭借自己本领闯出条路来。
他甚至想打出“白衣秀士柳三变”的招牌,来检验我柳三变的名气有多响,是否在东京之外也吃得开。
一路走来也还顺利,愿意住下来的地方就多住上两日,有些繁华的县城里,就到好一些的歌楼酒肆消遣消遣。还有的地方,竟被人认了出来,被迫的强留几日。
二
这一天来到山东的嘉祥县城,刚进酒楼便被一个歌女认出。
原来楼上正在举办酒会,县令正在庆寿,同时举办重阳会,召来县里知名的歌女,而有一个歌女恰恰曾在东京时做过一段时间,隐约认得柳三变。猛的一叫柳三变的名字,令他吃惊地回头寻找,就暴露了行踪。
楼上县令听到如雷贯耳的柳三变来到自己辖治,焉肯放过,亲自下楼来请。见面很是亲热,嘘寒问暖,又是对贡举失利表示遗憾。
柳三变一看,虽只是一个小县,但奢华之风不亚于东京,铺张浪费更较东京为甚,看来全国风气都是一样的。桌上的菜肴虽不见有多珍奇,但菜品之多、菜量之大却远超东京,七、八张席面上堆得满满当当,盘子碗的摞得老高。
围坐的皆是当地豪绅富贾,听到是填词的柳三变不期而至,一个个瞪着双眼盯着柳七,都想弄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把百万人口的汴京城搅得烈烈轰轰。
再见这或站或坐的歌女足有三、四十名,虽比不得东京城里歌女的千娇百媚,倒也妖冶风情。
柳三变被推到客位上坐下来,几巡酒罢,气氛热闹起来。大家也不再拘束,歌女们也频繁上前劝酒。
席罢,县令邀柳三变逛逛街市,然后到城东小山上登高。
小城街市很是热闹,街道两旁商铺夹着勾栏瓦舍。许多市民和歌女听说柳三变光临小县城,纷纷跟在队伍后面。
城外官道两旁,高大的柳树、银杏树在秋风中摇曳,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光。又见道旁排列的勾栏瓦舍的幌子,歌女们站在门前搔首弄姿,行人南来北往,一派和乐融融。正是秋高气爽,万民同乐的重阳佳节之时,柳三变便笑着对县令道:“你这里秋天的银杏真美啊!一棵接一棵,一排连一排,贵县果真多银杏了。”
那县令楞了一下,见柳三变笑容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话里有话。这县令也算机智,略一思索已明其意,笑答:“银杏?柳兄说的可是银杏?这里银杏虽多,却比不得汴京城。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汴水源头在东京之西,东京即处在汴水下流,正因有如此好水,才养得似你柳兄这等人物,实乃为东京添色。敝县虽也处下流,但更在汴水下流之下流,自然银杏(淫行)繁盛耳。”他说到“银杏”二字时故意咬字不清。
听懂二人对话的话中之话的人大笑,没有听懂的人也跟着大笑,而且笑的声音更大更开心。柳三变也不禁佩服县令思维敏捷,应变之快。
这种场合,离了柳三变填词肯定不行。县令虽未强求,但在周围之人的鼓动下,柳三变也觉得不为主人填首词是说不过去的。因这里是山东境内,牛山离此不远,便在词中用了“牛山而泣”的典故。想了想,于是写下一首《应天长》交与县令,并解说了词中所用落帽风流、牛山而泣的典故含意,指出做人要抱持达观的人生态度,面对良辰美景不可虚度的道理。
残蝉渐绝。傍碧砌修梧,败叶微脱。风露
凄清,正是登高时节。东篱霜乍结。绽金蕊、
嫩香堪折。聚宴处,落帽风流,未饶前哲。把
酒与君说。恁好景佳辰,怎忍虚设。休效牛山,
空对江天凝咽。尘劳无暂歇。遇良会、剩偷欢
悦。歌声阕。杯兴方浓,莫便中辍。
(落帽风流:喻晋人孟嘉文笔快捷美妙,
详见《晋书·孟嘉传》;休效牛山:喻莫学齐
景公空对江山悲泣。牛山在今山东淄博南。)
柳三变离开县城几个月后,县令竟然提拔到青州做了知州,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何提拔这样快,后来才知道竟是因为县令招待柳三变有功。
而柳三变填的这首《应天长》传到皇上耳中,皇上听了对宋祁道:这个柳三变离开汴京,词中居然没有了脂粉味,这倒是一个新的变化,也让朕心稍安。
天下事无奇不有,应该进士及第的被黜落了,被黜落的反倒帮助别人升官了,你说这事新鲜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