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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伯乔中举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2-06 11:31:42      字数:5126

  秦石畬先生铩羽而归,吴芸台、徐麓樵和曹识山几位朋友折戟沉沙,这一年的甲午乡试,敏树共曾祖父的堂弟伯乔却取得了举人资格。他再一次将吴氏家族的颜面撑开,耀了众人一回耳目。
  伯乔也曾经是秦石畬先生的弟子,敏树去秦先生老家报告喜讯,顺便也去看看中风以后的先生。这时候的秦先生已经可以走路了,只能走小小的碎步,迈不开大步,手里离不开拐杖了。
  别人中风,往往嘴不能言,或者能言也不得成句,秦先生不然,身子受到了限制,脑壳还算好,嘴巴也健谈。
  敏树把伯乔中举的消息说给先生听,秦先生说:“好啊,我听了真的是高兴啊,我没考取,弟子却考取了。杰人、南屏你和伯乔都是我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好,甚好!”
  敏树看着先生没说甚,他不好讲话,无论作何讲,都会刺激先生的,秦先生都这样子了,还经受得起刺激么?
  秦先生继续说:“还是韩愈讲得好啊,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敏树说:“先生,我想用轿子把您抬到我们家里去。伯乔中举了,他家里肯定是要庆贺一番的,您去喝杯喜酒住几个晚上?”
  “南屏呀,我就不去凑多啦,我一个瘫子还去赶场,别人会笑话我的。”
  “您是受人尊敬的先生,谁敢笑话您?”
  “我还是不去啦,你给我带个口信去,祝贺伯乔中举!”
  伯乔中举这年是甲午年,史称甲午乡试。
  其实,伯乔甲午年在长沙参加乡试考取举人在吴家还是很热闹了一番的。伯乔母亲张氏的生日是九月初二日,父亲守斋公生日是三月初三日,吴家商议了一番,就在九月初二这天为两老人做寿,庆贺他们五十岁生日。
  商议好之后,吴家就把这个决定带信去会城告诉伯乔。伯乔吟咏着《鹿鸣》诗回家,举着酒杯跪在地上为他的双亲祝寿。伯乔一边跪拜一边朗诵: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鹿鸣》诗朗诵完了,二十五岁的伯乔仍然跪在地上,妻子和儿子昌煦也跟着跪在那里。
  守斋公眯眯笑着,眼睛微闭着,他说:“儿子,你这是念的吗经呀?我没听见过。”
  伯乔说:“父亲,这不是经,这是诗,《诗经》里的《鹿鸣》诗。”
  “诗经不就是经吗?亏你还考了个举人,这书读到哪去了?”
  “哦,父亲说的对,诗经即是经,五经之一。我以为父亲问的是和尚念经的经书呢。”
  “儿子啊,考上举人很荣耀很荣耀啊,但你还是要小心点,不能有傲气,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说别人,单说你四哥南屏,同是举人,你能和他比吗?”
  “父亲教导的是,儿子谨记在心。”
  “《鹿鸣》是吗意思啊,我们这里有鸣叫的鹿吗?”
  “父亲,我们这里没鹿在鸣叫,我还是把意思说给您听:
  “一群鹿儿呦呦欢鸣,在那原野悠然自得地啃食艾蒿。一旦四方贤才光临舍下,我将奏瑟吹笙宴请宾客。一吹笙管振簧片,捧筐献礼礼周到。人们待我真友善,指示大道乐遵照。
  “一群鹿儿呦呦欢鸣,在那原野悠然自得地啃食蒿草。一旦四方贤才光临舍下,品德高尚又显耀。示人榜样不轻浮,君子贤人纷纷来仿效。我有美酒香而醇,宴请嘉宾嬉娱任逍遥。
  “一群鹿儿呦呦欢鸣,在那原野悠然自得地啃食芩草。一旦四方贤才光临舍下,弹瑟弹琴奏乐调。弹瑟奏琴勤相邀,融洽欢欣乐尽兴。我有美酒香而醇,宴请嘉宾心中乐陶陶。”
  “哦,儿子,我明白了,你起来吧。梁氏,你也起来吧。煦孙,你还这么小,用不着跪拜的,快起来,到爷爷这里来,爷爷抱着你。”
  伯乔和梁氏的脚都跪麻了,双手撑着地慢慢站立起来;昌煦则不同,小孩子没有大人的麻木感,听到爷爷说要抱他,爬起来就跳上了爷爷的膝头。
  祖母从桌子上拿一个发糕递给孙子,昌煦便吃了起来。
  吴敏树穿戴整整齐齐,率领着子侄辈,也跟着跪拜祝颂,他们的跪拜只是个形式,守斋公绝不会为难他们。
  敏树还在头晚上就写好了一篇《为守斋五叔父暨五叔母五旬双庆之序》。等到伯乔一家起来后,敏树就站一边,开始朗读自己的文章,他说:
  于是梦松自长沙歌鹿鸣归,跪捧觞为两亲寿。敏树乃敬具衣冠,班子侄,跪拜祝颂,遂进而称曰:“夫科名者,士子所为进身之阶,而世所称可喜之物也。其进而益上,则由乡举成进士,入词垣,践历诸上下官阶,任天下事,皆人意计中遭会尔。”虽然,侄窃有妄言于此。凡人之所以为祖宗光,为父母荣,为乡里生气色者,岂直以其科名与其官禄之崇宠而已哉?苟其学问足以成身,文章足以持论,功业足以施于当时,如是则为才贤人矣!苟其学问不足以成身,文章不足以持论,功业不足以施于当时,如是则为庸妄人矣。才贤者难为,而庸妄者岂少也哉?今夫科名官禄之人,不至于才贤,则有至于庸妄而不止者矣。自其出而之于世也,去朴讷,趋文饰,体态变矣。厌寂寞,喜声华,意气异矣。体态变,意气异,而其人之能自存者,盖难矣。未几而好趋承,趋承甚,昏夜求乞矣;未几而营羡利,羡利甚,贪囊污秽矣;未几人品心术无一存者,而尽失其所以为人,而亏体辱亲,莫大于此矣!
  敏树在这里实际上是告诫自己和伯乔,考取了不要骄傲,最重要的是做到德才兼备,不要徒有虚名。
  敏树再读下去就是祝颂辞了,都是拣好话说的。
  五十岁祝寿虽说是整寿,却不是大寿,吴家的热闹只局限在小范围之内,也就是宅揆公子孙参加,外加伯乔岳父家里人。
  守斋公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杰人中举的时候,他父亲草堂公去世了;敏树中举时,他父亲研田公去世了;伯乔中举时,自己却还健健康康活着。这多好,终于看见了儿子的出息。
  这在吴家可是双庆双喜的事情啊!
  午宴很是丰盛,一桌桌美味佳肴。宅揆公支下的男长辈,只有守斋公硕果仅存,其余人都去世了,敏树便和同辈兄弟陪着守斋公坐一桌,女长辈一桌,其余的子侄辈分坐几桌。
  伯乔这一辈,石林公和杰人去世后,就数敏树最大了,他站起来举着酒杯说:“六叔呀,今天是您和婶母寿诞,我们做子侄辈的没别的,就是希望您和婶母都健康长寿,看着我们这一辈人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看着我们吴家光大门楣。”
  守斋公没起身,他把手伸出来朝敏树压了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南屏的心愿我领啦,可是,这人的寿数都是老天爷画好了簿的,不是谁想长寿就可以长寿的。想我这一辈六兄弟,也就是南屏父亲寿数最高,他活了七十一岁。其余的人,草堂公只活了四十九岁,宗海公只活了二十四岁,西亭公倒是活到了六十岁,鲁重公也只活了五十四岁,我能活多久呢,我估计活不过六十,这一次祝寿,兴许就是你们子侄辈为我们夫妻做的唯一的一次寿。”
  庭树站起来祝酒说:“六叔不要说这样难听的话,您会活过八十岁的,您会看着长孙昌煦成婚的。”
  守斋公连忙说:“谢谢云松侄子的吉言,我奖励个鸡腿给你吃。”说完,就夹一条鸡腿送过来了,庭树连忙接住。
  士迈站起来敬酒,他说:“敬六叔一杯酒,祝六叔六婶天长地久!想我文高祖父膝下有男孙五个,展能叔祖父膝下有男孙六个,鸿书叔祖父膝下有男孙九个,曾祖父宅揆公支下真的是发人啊,我们这一辈兄弟堂堂皇皇二十个,站一排就可以遮住半边天。我们没别的愿望,就是希望六叔长寿,多看看这世道人心。”
  这时候,景蓝站起来敬酒,虽是侄子,他比守斋公只小了几岁,守斋公这时候站了起来说:“景蓝呀,我们就少年叔侄如兄弟啦,我好你好大家好!”
  说完,二人碰了一杯喝下肚去。
  景蓝的弟弟南浦和子英站起来敬酒,他们比守斋公也只小了几岁,守斋公也按刚才的礼节和他二人碰杯喝酒。
  这时候,谷臣站了起来,他以前就是同敏树读书的那个阿士,现在当然是大人了。他给守斋公敬酒说:“六叔啊,您是我的叔,也可做我的父,我上面三个哥都只比您小了几岁,我则不同,我和您就是明明白白的两辈人。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老人家要多关心我啊。您看,我又不会读书,家里又无闲钱买个监生挂住脸面,只好回家来种田,只想多生几个仔,将来让他们有出息。您老人家呢,定要健康长寿,帮着我多照应点。”
  谷臣这么一说,大家就笑得弯腰了,都说他是个自私鬼。
  树堂站起来敬酒说:“六叔呀,敬你一杯酒,祝您老人家书香满屋,财银富有。我呢,只想自己有个功名,可我这脑壳又不听话,有点木,不像南屏兄一样过目不忘,我是过目即忘。您老人家在照看阿士哥哥的时候,也搭便照看一下我啊。”
  粹然这一年才十七岁,成婚不过半年,他站起来给守斋公敬酒说:“六叔我不晓得说话啊,好话让他们说尽了,我就自说自话,还过几个月,我内眷就要生了,您是祖父,要多打发点啊!”
  这个粹然也是把大家逗笑了。
  庄圃站起来敬酒说:“六叔公我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我对您没别的要求,只要您给我露一手如何赚钱的就行了。我就是有点点向往钱,看着士迈他们施粥赈灾,也想效法,可是,我一摸米坛子,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大家又是一阵好笑,觉得这个庄圃也是个乱弹鬼。
  质琴和荆才一起来到守斋公身边敬酒,这两后生很是厚道,也不喜讲话,只细细地说了几句,守斋公是听清楚了,其余人都不知他们说嘛了。
  墨庄这年十五岁,他还没成婚,完全是个少年模样,他站起来说:“六叔公呀,现在轮到我了,我又不喝酒的,这酒一到我口里就是麻麻的,喝一滴下去就脑壳发晕,我敬您老人家的茶好不好?”
  守斋公当然是说好,一个孩子你怎么苛求他?
  学川比墨庄还小几岁,他只有十一岁,就爬起来夹了一块肥肉送给守斋公,嘴巴里也说着祝六叔公万寿无疆的话。
  守斋公自己有四个儿子,伯乔最大,他们把父亲母亲请到当头神龛下坐好,四兄弟齐刷刷跪在地上,手里举着酒杯,嘴巴里喊着父亲母亲健康长寿的祝福语。
  伯乔却是清醒的一个人,看着别人高兴,自己当然也高兴,一边高兴,一边做着去京城的打算。
  一天晚上,伯乔来到敏树的南屏书舍,两个人闲聊起来,伯乔说:“四哥,我不想待在家里,想去京城待几年,那里傲人多,书山文海,顺便在那里考个进士回来。”
  敏树说:“伯乔弟,你这想法好啊,我支持你。”
  “四哥你是去过一趟京城的,有甚交代呀?”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我那次在京城待了两个月,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那里风沙厉害,沙尘暴天气里出不得门,出门也看不到天,黄沙滚滚。第二个感觉就是那里邋遢,街上这里一洼水,那里一洼水,泥浆糊糊里。第三个感觉就是高官显贵耀武扬威,他们上街坐着华贵的车子,打着马飞奔,溅你一身水或者一身灰。”
  “生活贵不贵呀?”
  “你要是住岳州会馆那还是不贵的。那里多的是穷举人,兜里都没几个银子,你去了,一定是那里的大富豪,小心别人来共你的产。”
  说到这里,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伯乔在家里没待几天就动身去京城了,敏树把他送到郡城。
  登第后的伯乔再接再厉,决定去京城拼搏一番,将来在那里考个进士。敏树送他去郡城,分手的时候,写了一诗《送伯乔弟北上》,诗曰:
  草映征衫柳拂鞍,春风吹汝向长安。少年尽羡登科易,远道新尝作客难。山过汉阳辞楚塞,沙飞河北走桑乾。怜余每夜西堂梦,莫便逢时苦爱官。
  这首诗的意思非常明白,少年都怀有远大理想,羡慕登科,羡慕做官,身历实践,才知道艰辛。当你进入河北,就看见飞沙,进入京城,就感觉“居”之不易。
  伯乔手拿着四哥敏树送给他的诗稿,眼泪溢出眼眶,他说:“四哥,我会时刻记住你的警戒的,不管路途多么艰险,我还是要去京城的,少年如无壮志,老大岂不空自悲伤!”
  伯乔说完车转身就走了,非常决绝,敏树也从他的行动中看到了他的决心,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回到家里后,有天晚上,敏树和云松弟在南屏书舍门前徜徉,看着西天的月亮,虽然光明,却透露着丝丝寒意。天气已经很清冷了,门前花圃里的花有许多开始凋谢。
  敏树说:“云松你想好了么,不再参加科考了?”
  云松回答说:“嗯,我想好了,不去参加科考了,难得淘神。”
  “伯乔今年考取了,你心情如何,是不是有点眼羡?”
  “我不眼羡,你看士迈就知道啦,我和他一个心情;他把功名建立在事功上,我呢,比他还想得开,我就把功名建在家庭上。”
  兄弟二人笑了起来,回到屋里,敏树摊开纸张,写了两首《同云松斋前踏月》。他说,霜气渐渐接近阶基,夜已深了,这时候的月色最好,可是谁来看呢?叫上云松一起去斋前踩踏疏疏的桂枝影,我自己放逸不羁便不觉得夜寒。
  我们兄弟相聚,倾心而谈,夜雨奈何不了我们的邀约,这让风流的苏东坡知道了也会惆怅。承天寺周边长着萧条竹柏,好像和故乡的月影在争多少。
  第二年,伯乔仍滞留在京城,敏树赋诗一首《即事怀伯乔京师》,诗曰:楼角沉沉易晚寒,饯春风雨独凭栏。莺如旧友来何暮,花似情人去始难。不是董生园少兴,谁知谢客句无端。却思走马长安陌,旧梦多时尽落残。
  他细语谆谆说,高楼檐角沉重容易招致傍晚的寒气,饮酒送别春光,一个人身倚着栏杆看风雨袭来。莺鸟如同旧友来得何其晚啊,花就像情人样离开了再难留住。不是董仲舒三年不窥园没有游园的雅兴,谁知道婉言拒绝会见宾客的话没有来由。回想起在平地上骑马奔走于京城街道的往事,旧梦什么时候都落下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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