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的烦恼 (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04 18:28:41 字数:5319
第二天,无奈地跟着母亲去肖玫家。当他拖着缓慢的脚步跟在母亲身后,向肖家走去时,几次想溜走。很显然,他是母亲心中的唯一骄傲,母亲要他去肖家露面,让人夸赞。而他却因为母亲是肖家的下人(佣人),而感到自卑。包括肖家漂亮的大房子和花园,现在也只能令他感到自己的卑微。肖玫对他来说,也只是记忆中的一个玩伴而已。但真的“临阵脱逃”,不仅怕母亲骂他,更怕伤了母亲的心。而他是立誓要成为母亲的骄傲,等有了力量也要让母亲摆脱下人地位的。他又怎么能伤了母亲的心呢?
当他跟着母亲走到肖家黑色的大铁门前时,感到肖家这大门已不如记忆中那么高大了。走进了铁门,屋中传出的琴声,听得更清楚了。
“是谁在弹(钢琴)?是肖玫还是她母亲?”他问母亲。
“是玫玫在弹。”母亲仔细听了一下后道,“她现在肯弹了。”
“她不是一直弹的吗?”他问道。
“她真的一直肯弹倒好了,”母亲道,“弹到现在,也该与四少奶奶一样好了。”
“现在弹得也很好啊!”他道。
“只有你认为她好。”母亲好像很懂行地道。不过,因为听多了肖玫母亲教肖玫弹琴,她确实已能简单地分清高低、好坏了。
“我不懂。”他承认地道。
他又用心地打量着肖玫家的这幢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大房子,依然感到漂亮,但也没有记忆中那么巍峨高大了。这时,他又惦记起曾是他们玩家家的小花园起来,心想不知肖玫是否还精心修护着它?
这时,在客厅中练着琴的肖玫又停下来问母亲道:“何阿姨他们怎么还不来?”可她的话音刚一落,就听到了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不是来了吗?”肖玫母亲这时对女儿道。
“来了,妈,应该是他们来了!”肖玫说着从琴凳上站起身来。
他听到了肖玫清脆悦耳的声音,仍觉得那么亲切、熟悉,一点儿也没感到陌生。到此时,他心中已没有了一点点后悔前来的感觉了。反而觉得应该来的,怎么能不见一见一起长大、一直把他视作哥哥的肖玫呢?
他母亲这时打开了门厅的大木门。
“何阿姨!”肖玫在客厅里叫了一声。
他走进门厅时,第一眼看到肖玫站立在客厅门口处,等着他过去。而没有像过去那样,毫无拘束地迎上来。
“咦,”他在心里想道,她不认得我了吗?
其实,在一时间里,他真的让肖玫有些认不出来了。
“元元哥哥!”肖玫很快叫着走上来。
“你像长高了些。”他对站在面前的肖玫道。
“元元,你又长高了!”这时肖玫的母亲从客厅里走出来。
“肖太太,”他忙回应肖玫母亲道,“只长了一点。”
“嗯,”肖玫母亲又对他母亲道,“何嫂,元元长大成人了。”
“少奶奶说得好。”母亲脸上洋溢出喜悦的笑容。
“快进去吧!”肖玫母亲道。
“你们都先进去。”他母亲道,“我在这里打扫一下。”
他心中咯顿了一下,一大半高兴已去掉了。
“我教你弹琴吧!”肖玫拉起他手走进客厅。
客厅十分明亮。在西南角窗下的那只锃亮的三角钢琴打开着,显然在这之前,肖玫一直在她母亲的指导下练琴。
“你想听什么(曲子)?”肖玫问着他道,“我弹给你听。”说时坐进琴凳里。
“随便。”他站在钢琴旁,看着那排黑白相间的琴键道。
“嗯?”肖玫仰望着他道,“我弹一段《命运》吧。”
“你弹吧。”他轻轻地道。
“你换一支(曲子)吧!”肖玫的母亲道,显然认为她还弹不好这支曲子。
“妈,我只弹一小段。”肖玫道。
“你弹吧!”她母亲无奈地道。
肖玫在琴键试弹了几下后,一脸凝重地正式弹起贝多芬的《命运》来。
他是第一次听这《命运》,当肖玫在琴键上敲出仿佛“命运在敲门”的音符时,他虽然对音乐很不熟悉,甚至可说一窍不通,但感受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动与震撼。
但肖玫的母亲道:“玫玫,你停一停。”
“妈,我弹错地方了吗?”肖玫停住了手指问母亲。
他感到很遗憾,正在听得入味时,琴声嘎然而止了。对他一个音乐的门外汉来说,肖玫弹得已够好了。
“你没有弹错地方,”肖母这时对女儿道,“但音准、节凑等都还有些问题,特别节凑没有把握得很准。因此……”
肖玫打断了母亲的话恳求道:“妈,你再教我一遍。”
“不,”她母亲道,“我们还是听一次唱片,你体会一下,当然那是交响乐。”言下之意,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
“嗯,”肖玫从那台手摇式留声机上取下了遮灰的丝绒布,又从一只柜子里找出了一张唱片,放到了留声机的圆盘上,并立即熟练地摇动起手摇柄。
“我来吧。”他走上前去道。
“你坐在那里听。”肖玫继续摇着道。
“嘭,嘭,嘭,嘭——”留声机的那古铜色的大喇叭里,传出了刚劲沉重乐曲声,仿佛命运在敲门的声音,顿时让人心中激情澎湃。接着声音渐渐变小,听上去像是一阵长长的回声,令人回味悠长。慢慢地声音又变大起来,曲调越来越高亢,让人联想到了人与命运作着顽强的斗争。很快又变得舒缓、轻快起来,与前面那种深沉、严肃的气氛迥然不同。
正当他沉醉在这舒缓的音乐中,忘记了世界,忘记了一切时,曲调突然一转,就像平静的大海上,瞬间又兴起了狂风大浪,且风越刮越猛,浪也越来越大,卷起着滔天巨浪。
紧接着,曲音又舒缓起来,仿佛风停了,浪也止了,但是没过多久,一阵阵更大的狂风,推动着更大的浪头滚滚而来。
他已被乐章彻底感动了。他感觉到那乐章中造成的波涛汹涌之势,仿佛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也体会到贝多芬对于战胜命运有着必胜的决心和执着的信念。
接近尾声的曲调,又变得轻快,温柔起来。他也体会到了贝多芬那种最终战胜命运而感到无比的欢乐。尾声中,仿佛贝多芬正沉醉在欢乐中时,从远处又传来了一阵阵恫吓声,但是,已经是强弩之末,大势已去,不一会儿就被彻底战胜。
“元元哥哥,”肖玫收好唱片叫着他问道,“你听得出神了?”
“他比你听得认真,”肖玫的母亲在一旁道,“你要向元元多学习。”
“我理解得不深的,”他没有把握地道,“只是有一点感觉,这支描写了贝多芬与命运决战的交乐曲,写出了贝多芬凭借着英勇不屈的精神和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取得了最后胜利的伟大精神。”在他目前就读的学校走廊里,也贴着贝多芬的肖像,他也像看其他如牛顿、高尔基等肖像时一样,认真地看过肖像下方的文字介绍。因此,他本来也知道一些贝多芬的事迹,也对贝多芬特怀着一种深深的敬意。介绍上说,贝多芬在绝望之下,把遗书也写好了,准备结束生命。但强烈的使命感,令他心有不甘,痛定思痛,激发出“扼住命运的咽喉——它要让我屈服,我偏不屈服”的呐喊!从此,贝多芬更加发愤创作。而他最伟大、最成熟的那些作品,恰恰都诞生在他耳聋以后。这些作品已经超越音乐范畴,成为全人类的精神瑰宝、艺术瑰宝。但他又十分感叹地道,“耳聋对一个音乐家的打击有多大啊!”
“你理解得不错,”肖玫母亲对他道,“通过这支交响曲,贝多芬向世人言说着他在艺术生涯和生活中遇到的数不清的磨难。他把自己所有的困难和自己面对困难的勇气,都倾注在这乐谱中了,让它们变成一个一个的音符。”肖母又感叹地道,“他是个伟大的人,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但也……从某种意义说,成全了他的独一无二的巨作。在他耳聋以后,他更加孤独,只能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以前他还能试听自己作曲的音响效果,作一些修改,自从耳朵聋掉后就不行了,只能完全按照‘心音’来写。可以说,他每写一个音符,都是他内心的表达。而且,由于他听不到,也就无法试听或修改,这就不可能有任何妥协了。如果听得到的话,难免会作某些方面的妥协,特别对当时的流行时尚作妥协。在一切听不见的情况下,就只能‘随心所欲’,‘唯我独尊’,所谓‘我’,就是内心。在‘屏蔽’了一切外界干扰,虔诚创作,‘唯心’创作下,只与自己的心对话、倾诉。因此,他的作品与同期音家,绝无类同的,他晚期的弦乐四重奏,更是音响效果奇特,乐思深奥,用一些演奏家的话来说,一个有正常听觉的人,倒是难以写出这样的音符的。他悲天悯人,写出了最富人间情怀和人类理想的作品,也是最具社会影响力的伟大作品。”
他听着肖玫母亲对贝多芬滔滔不绝的赞美,心底自有暗潮汹涌。他想到自己虽然对音乐只懂一些皮毛,或者说,对稍微博大深奥的音乐就简直一窍不通。但他怎么能不理解,贝多芬屡遭命运打击、又勇敢奋斗的人生?贫困、孤独、耳聋……一波一波的打击不停地向他袭来,但贝多芬并没有向噩运低头屈服,而是喊出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样震天动地的伟大宣言。他又想到了贴在学校走廊中的那张肖像画,贝多芬那紧咬着牙床,充满着愤怒和痛苦的、雄狮般的脸庞,他感觉到贝多芬有着不可摧毁的、强大的意志力,在苦难中创造出了永难磨灭的伟大作品。他也体会到了贝多芬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壮阔激越又不乏悲怆的命运交响曲。他相信,如果也遇到这样的噩运,也要贝多芬那样,不向命运低头,与命运抗争到底!
“妈,”肖玫这时道,“我再弹一遍,好吗?”
“嗯,试试吧。”她母亲点头道。
“嘭,嘭,嘭,嘭——”肖玫在钢琴上弹凑出这“敲门声”,他虽是音乐的门外汉,有了交响乐的比较,也感觉到肖玫弹得很乏力。
肖玫继续弹着,他听不出是否有所进步,总觉得没有交响乐中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更没有震撼人心的穿透力。当然,钢琴独凑本来是无法与一个团队共同努力的交响乐相比的,但肖玫自身的稚嫩也是明摆着的。但当肖玫演凑完毕时,他还是拍起了手。
肖玫的母亲也跟着拍了几下后道:“有所进步,但还是力度不够,还须多听、多体会,也要加强指法练习。”
这天一个上午,都是在看肖玫练琴。肖玫也让他试一试(琴)的,但他既没有多少兴趣,也怕在肖玫母亲面前丢人现眼的。因此,每一次都婉拒了。
“我连(五线)谱也不识,”他道,“让我先学看谱吧!”
“我来教你。”肖玫热情很高地道。
“我……”他大觉为难。
“玫玫,”肖玫母亲这时对女儿道,“元元刚从学校回来,你不能一定要他做什么、做什么的。”
肖玫失望地看着他,然后道:“以后再教你。”
“嗯。”他心中很想问那个小花园怎样了?但见肖玫只对练琴有兴趣,想问也不好开口了,何况她母亲也几乎一直没有离开过客厅,离开过他们。将近吃中饭时,他提出了告辞。
“你下午再来。”肖玫恳求地道。
“你不留元元一起吃饭?”肖玫母亲有点假惺惺地道。
“喔!”肖玫马上又对他道,“我妈让你与我们一起吃饭,你不用现在就走了。”
“不。”他对肖玫摇摇头,他想到小时候虽也在肖家吃过几次饭,但都是在厨房间与母亲一起吃的。他稍大后,母亲总在出门前为他准备好了东西,就算在肖家玩,也是让他自己回家吃的。
“你回家有什么吃的?”肖玫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有啊,”他道,“我妈已为我准备好了的,只需我回去加热一下。”
“你妈为你准备了什么?那我跟你回去,好吗?”肖玫似乎也想改变下自己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
“玫玫,”她母亲又说话了,“别说傻话了,你让元元回家吧!他还可以再来的。”
他与肖玫相互看看,他笑道:“我走了,等有了空时,再过来。”
“嗯,”肖玫点了点头,又道,“下午你一定要来啊!”
他含意不清地“嗯”了一声。
这天下午,他没有去。
赵姨领着小外孙女到他家来,又问了他一会话。那个小女孩总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也注意到了。他很想找一个玩具什么的送给她,但想不出家里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送人。他想到了肖玫家的一大堆玩具,特别是那个大型的活眼洋娃娃。他觉得应该向肖玫要过来,送给小女孩玩。他相信,肖玫也会肯的。肖玫已大,不见得再会玩这娃娃了。不过,他心中又纠结起来。怎么向肖玫开口,万一肖玫不同意该怎么办?还有肖玫的母亲这一关,怎么过?
“我们要回家了。”赵姨临走时又让小女孩叫他“元元舅舅”,再要她与他说再见,小女孩一一照办了。
“嗯,真乖,下次再来。”他想下次来时一定要送她一个玩具。此时此刻的他,怎么可能想到真是这个小女孩,将来会成为他与肖玫之间的麻烦。
他第二次去肖玫家时,已想好如何对肖玫开口。这天也正好肖玫的母亲也不在家。
肖玫却兴致勃勃地要教他弹琴,对他道:“先教你一个最简单的。”
“最简单的,我也学不会。”他毫无信心,也毫无兴趣地道。
“我一教,你就会了。”肖玫说得很轻巧。
“你没有听人说过?有一种人天生五音不全,我就是其中一个。”他道,“你自己弹吧!不过,我想问你还玩那些洋娃娃吗?”
“你问这干吗?”肖玫顿感兴趣地问他。
“随便问问,”他道。
“不玩了。”肖玫道,“大了,谁还会玩?”
“这就好。”
“好什么?”
“你能把洋娃娃借我一个吗?”
“你要它去干什么?”
“我家隔壁有一个小姑娘,”他道,“很想要一个洋娃娃,可是我没有钱给她买。”
“那我送她一个,就完了。”肖玫脱口而道。
“就要那个最大的。”他道。
“那个眼睛会动的?”肖玫像不相信地看着他。
“你不肯,就算了。”他用起了激将法。
“不是我不肯,我要与我妈说一声。”肖玫道。
“那就算了。”他装作无所谓地道。
“给她一个小一点的,不行吗?”肖玫有点着急地问。
“行是行,”他道,“不知人家喜欢不喜欢?”
“她会喜欢的。”肖玫道。
他见肖玫像要哭出来了,忙点头同意了。
肖玫让他(除了那活眼娃娃除外的)在众多布娃娃中挑了一个后,又提出要教他弹琴。他又笑着婉拒。
“你弹吧,我听。”他心里这时多想快点把挑好的洋娃娃送回家。
“我弹勃拉姆斯(的曲子)给你听。”肖玫兴致勃勃地道。
他根本没有听清肖玫说什么曲子,但为了不让她扫兴,就站到了钢琴边,装着很乐意听的样子,看着肖玫纤细的十指在琴键上灵巧滑动。
肖玫弹完一支曲时,抬起头来,含笑着用又亮又温柔的双眸瞅着他。看着肖玫烏亮生辉的眼睛时,他血管里的血液就会流得急速起来,从内心深处里感到一种喜悦。可他还没有明确意识到肉体里有一种力正在觉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