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亲朋戚友

　　正当吴敏树准备东西去大毛家屋看望毛西垣的时候，西垣就悄悄地回到了吴伏一西山学舍。敏树听说西垣回到了学舍，就把他和一群朋友邀集到了云松新建的香山观赏花饮酒，好友毛西垣、张兰叟，表兄罗懒农，先生孙由庵，还有云松和伯乔两个弟弟。
　　敏树说：“你们看，我只离开了吴伏一半年，我弟弟云松就建了个香山观，这里芍药盛开，我们要是不来庆贺庆贺，实在可惜了啊。”
　　云松摆了两张长条茶几在花圃边，茶几上放着酒杯酒壶，一人一杯一壶，茶几另一边放了几把椅子。
　　云松说：“我哥有个南屏书舍，这个香山观就属于我啦，他守着书舍读书，我呢，就守着这香山观闻香。我哥那里是书香，我这里是花香。他要是想换种香气就来我这里，我要是想换种香气就去他那里。”
　　敏树说：“分什么你的我的啊，还不都是你在经营？”
　　罗懒农说：“云松你就是太勤快了，你要学我的样，做个懒人。你哥也是个懒人，你看你哥，活得多么潇洒自如。”
　　张兰叟说：“罗秀才的话又对又不对，你是身懒心不懒啊，心里老在想事，还会品评人物，你不懒啊。”
　　西垣说：“世人都说扬州芍药花最好，依我看，云松的芍药花最好，我们何不采摘一些用来泡茶喝？”
　　敏树说：“这新鲜的芍药花是不能泡茶喝的，要晒干才行。我们还是说说诗吧，这是大家都热爱的话题。”
　　西垣说：“什么诗呀干呀，你是不是在回家路上写了许多诗啊？”
　　敏树说：“我的诗何足挂齿，我们还是说说你家岳父老子的诗吧。”
　　一提到岳父，西垣就来劲了，他说：“我家岳父老子就是个怪人啊，他的怪是你们没见过的。他很早就是个诸生，得了这个名号之后，就放弃了举子业，不想着要去考个举人了，而是来到高溪这地方开个蒙馆教童子，以那有限的束脩供给他的衣食住行；有空呢，就坐在高溪边钓鱼，鱼咬不咬钩他不管，只用来混时光，还给自己取了个别号‘高溪钓叟’。”
　　伯乔说：“你家岳老子我听说过，都说他很会作诗，你是不是在他那儿学了一手啊？”
　　西垣笑着说：“你们猜啊。”
　　敏树接过话题说：“伯乔说的不错，西垣岳老子的确会作诗，而且五言写得极好。但是他不多作，不像我们一样，兴趣一来就写个不停。我曾经为他写过一诗，你们要不要听听？”
　　众人都说要听，敏树就朗诵起来：
　　吾乡诗法少，此叟擅清歌。好句三年得，离愁一卷多。风情寄花柳，心事老烟波。有婿如黄九，津梁信不讹。
　　罗懒农笑着说：“表弟你这是夸刘叟呢，还是夸他女婿西垣啊？”
　　云松说：“这黄九是不是黄庭坚啊？”
　　敏树说：“既夸刘叟，也夸西垣，依我看，西垣诗要胜过黄庭坚。”
　　西垣站了起来说：“南屏兄这么夸我，很不好意思啦。这样吧，我罚自己一杯酒，你们随便。”
　　孙由庵就笑着说：“明明是自己要贪杯，却说是罚自己的酒，冠冕堂皇，太冠冕堂皇了！”
　　敏树说：“这样吧，莫要辜负了这美好时光，云松你就弹一曲琴吧，伯乔呢，你就写一篇赋，我们其余人就各写一诗如何？”
　　西垣说：“有么讲究吗？”
　　敏树说：“当然是有的，芍药花标致清雅，风流倜傥，世所珍稀，我们做人也应该和芍药花一样清雅，这是主题；至于韵脚，就以‘围’字作为尾韵字吧。”
　　没多久就写好了，然后一个个朗诵自己的作品，轮到吴敏树了，只见他朗诵道：
　　邺下春华刘庶子，禁中诗格谢元晖。此花标致雅相称，今日风流世所稀。酒为欢多能醉客，香因情重半沾衣。三生十里扬州路，谁记当筵金带围。
　　大家听后都称好，又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一直喝到烂醉如泥，倒地就睡，把鼾声打得山响。
　　西垣倒在地上睡着，地上铺着篾垫，罗懒农也倒在篾垫上，他和西垣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两个人都抱着对方的大脚趾啃着，一边啃一边流涎，梦里还以为是搬了个猪蹄子在啃呢。
　　敏树和孙由庵倒在另一张篾垫上，睡到半夜里凉爽起来，慢慢地有人醒了。敏树打开眼睛就看到了天河，看到了天河两岸的牛女星，嘴巴里咕噜着：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孙由庵也醒过来了，他仍闭着眼睛，嘴巴里却说：“这个织女是谁家姑娘啊，成天织布，还织不成一匹布，哭甚呢？你想牛郎就莫要上天呀，你以为天上的神仙好当呀？”
　　只有庭树是一个人坐椅子上的，他坐的一把竹躺椅，这时候他也醒过来了，就接话说：“孙先生你别好人不知病人痛啊，自己上不了天，夜夜和师娘子鬼混，你就不想想织女的苦楚？她也是个青春少妇，她也有自己的欲望，天河却把她和牛郎分开了，一年只能见一次面，还不能同睡个晚上，她心里不焦虑呀？”
　　“你又不是织女，你怎知道织女之愁？”
　　“孙先生又不是云松，怎知云松不知道织女之愁？”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对起筋来，大家陆陆续续都醒过来，擦擦眼睛又开始喝酒了。
　　深秋来了，各种各样的山菊花在吴伏一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地墈上，田埂上，开得更盛。敏树看到这景象，遂作诗《红菊》。他说，在彭泽做县令的陶渊明先生带着沾染上酒滴的痕迹，和东篱相对谁也不说话。
　　又作诗《牡丹》说，桃花本来不是妖媚，李花还未盛开，山药和荼菜忽然就相逢了。
　　这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转春之后，吴敏树生病了，虽说是一场小病，却拖延了一些时日，弄得精神很不好，灰头土脸的。书也懒得读了，一个人摆着一盘棋子，尝试着做黑做白，自己和自己对弈。下着下着，就丢开了棋子，拿起笔写了一首诗《小病》。他说，刚经历一场小病懒得翻书，摆着一盘残棋闲敲着棋子，清静的夜晚徐徐来临。
　　等到他精神完全恢复了，春天的暖意就笼罩了大地，地气热乎乎的，一股股往上冲。吴敏树扛一支钓竿，背了个鱼篓一把凳子，约了罗懒农就去同柈湖钓鱼。
　　罗懒农说：“南屏弟你就是怪啊，为甚要去同柈湖呢？那么远。”
　　“路远好啊，没熟人看见，省得搭话。”
　　“那你去君山最好啦。”
　　“好呀，我们就去君山吧。”
　　“你还当真了啊。”
　　两个人走了大约三四里地，来到一口柳树环绕的池塘边，吴敏树就不走了，把鱼篓子一放，坐柳树下钓了起来。
　　罗懒农也只好放下钓具操作起来，一边操作一边说：“我还真以为你要去同柈湖呢。”
　　“我为甚要去那啊，这里风景这般好，哪里寻得着？你看看这柳树，会不会想起贺知章诗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罗懒农笑着说：“嗯，有点像，贺知章好像就是写的这口池塘。”
　　敏树带了一瓶子酒，时不时喝一口，罗懒农就说：“你怎么吃独食啊，给我喝一口呀。”
　　“你要挨我坐着呀，隔这么远，如何给你？”
　　罗懒农就把凳子搬过来，与敏树隔了一手远，够得着啦，于是，一人一口喝了起来。喝到了中午，就把一瓶子酒喝干了，人也昏昏欲睡，就懒得去管钓竿了，二人靠着一株柳树睡了起来。
　　睡过一觉，人精爽多了，吃了点干粮，又认真钓起鱼来，一人钓了几斤的样子，半下午就背着鱼篓回家去了。
　　敏树在路上笑着说：“表哥你是不是懒得不愿意破鱼呀，你要是不愿意破鱼，那就把鱼送给我好了。”
　　罗懒农也笑着说：“南屏老弟你这主意妙，我把鱼送去你家，然后住到你家里，在你家里吃住两天。”
　　“这没问题啊，我正要人聊天呢。”
　　“那就一言为定啊，不要反悔啊！”
　　说完后，二人哈哈大笑，笑声荡漾在吴何冲里。
　　晚餐吃过鱼羹后，敏树来到南屏书舍，提笔写了一诗《柳塘》他说，柳塘的水在长高，春田落满了雨，麦垄吹来香风，地里开着油菜花。寥寥数语就把一幅春景图给勾勒出来。
　　随后的一段日子，只要天气好，敏树就天天肩着一钓竿和罗懒农去钓鱼。他们改变了习惯，钓到巳时末就回家去；吃了午饭，在北窗下小憩一会儿，然后读书写字，偶尔也写点诗。
　　初夏来临，敏树作诗《初夏书事》。诗里说，雨水送走春天后天放晴了，初夏的风光愈来愈明朗。
　　秦石畬先生这年五十五岁了，执意要去会城参加乡试，期待考个举人回家。敏树听说这个消息后，就到西山书舍来劝先生，他说：“先生您一定要去吗，不去不好吗？”
　　秦石畬先生说：“南屏呀，人呀愈老愈固执，过去孙万伟先生七十岁了还要去考秀才，我还讥笑过他，现在轮到我了才知道，去考个名堂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孙先生去世的时候，连个秀才都不是，他死不瞑目啊；我呢，我不想死不瞑目。”
　　“先生您是个洒脱之人，何必拘泥于陈腐之见？”
　　“南屏你别劝我了，我就是个俗人，脱不了俗的。”
　　秦石畬先生还是去了，没想到这次外出，就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出门了。来到长沙，住在旅舍洗澡，突然感觉半身不遂，患上了中风偏瘫疾病。人都靠不住了，还考什么试啊？遂被人送回了老家。
　　秦先生那里传来的消息令人沮丧，京城那边却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好友方稼轩考上了军机章京，留在京城兵部任职。敏树听到这消息，比自己考上了还要高兴，里中终于出傲人了，而且还是自己的好友，他没法不高兴。
　　在南屏书舍里徘徊良久，终于有了一个主意，一定要写一首长诗寄给方稼轩，用来纪念这事，题目都拟好了，就叫《寄方驾部稼轩五十韵》。
　　写好标题后，敏树又想了一会儿，再提笔写下去：
　　春物发湘渚，计车辏燕山。独休旅人驾，喜奉慈母颜。伊余同志士，近列仙郎班。伫立望寥廓，何由相往还。附书问安好，絮语增忧患。念子昔乡贡，我兄共梯攀。时维岁作噩，年少文斑斓。因缘面貌识，窃讶威仪娴。丙正泊郡郭，午夜眠湖湾。颇得闻论议，豁然醒疏顽。便期附仙侣，高举出尘寰。雁行忽摧翼，鹤颈悲断顅。君亦两翅折，归来双泪潸。乡村未遥隔，姻戚兼引扳。兜舆每过从，诗酒穷晏闲。学破俗师陋，义商疑解删。借书刮眼翳，示药疗体孱。清声林下筿，芳臭泽中蕳。虽知会合偶，却喜科名悭。人事判踪迹，饥駈走江关。里儒坐尚困，羁客行何艰。白翻浙涛壮，紫曳边墙圜。南北万里外，奔驰三载间。驽劣不售价，驥材仍伏闲。望云想孤往，对月看屡弯。前年添鸣鹿，厕队如群湮。都辇握言笑，肝肠失恫瘝。蹑走礼韦入，骈头号舍跧。腾光剑开匣，败战刀弄镮。分袂神共黯，揽衣素成黫。未惭余抱璞，甚幸君绾纶。中枢领戎驾，荡轨夷函轘。嗣入军机选，远传恩旨颁。方今播文治，醲化浃诸蛮。楛矢贡肃慎，眩人献黎靬。马有游牧盛，士无坚甲擐。韬略要须讲，朱紫非徒殷。君才富素蓄，珍货聚通圜。量包物小大，智别人贤奸。尤好古经注，妙悟生回环。理辟探象数，功劳费鸠僝。章句苦龌龊，词章太纷斒。是皆小技艺，岂假工倕般。要当资匡济，借以惠寡鳏。鄙人卧江薮，洗耳听潺湲。放意狎鸥鸟，忘机呼白鹇。懒惰户生草，荒芜心塞菅。已凭长者诮，哪顾俚儿讪。尚怀稼轩子，擢守天门闩。巴唱托湖棹，楚山渺烟鬟。
　　这是他第一次写五十韵长诗，写了二人的友谊和方稼轩的才干，期望他尽职守责，守卫好天门。
　　这年夏天，很久没下雨了，大旱，塘坝干枯，洞庭湖水也比平常年成低出许多，贫苦的农民把头都低下去了，就像线鸡脑壳一样。
　　敏树虽说没做过农活，却天天生活在村落中，非常清楚农民的苦楚，也为久旱不雨发愁，他拿起笔写了《久旱四首》。他说，酷旱使得禾苗枯死，鸟在喊渴，鱼儿无处躲藏，我有心救民，却束手无策；祷告求雨有用吗？答案是肯定的；灾害连年发生，阴阳失调；为争水打架不断，我徘徊不前啊！
　　立秋后，下了一场透雨，旱情得到缓解，天气也变得凉爽起来。后来两个月也风调雨顺的，农民放肆种菜，想要弥补一下稻田干旱带来的损失。敏树在中秋节后打算去会城，几个老朋友参加乡试，还是落第了，就想去劝劝他们，好久没见面了，也聊一聊别后之话。
　　动身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九月了，天气变得寒冷起来，敏树穿了件夹衣服，还带了个棉背心。一到长沙，就找到了吴芸台、徐麓樵、曹识山几人，把他们拉到一处饮酒楼吃饭，四个人都是好饮的人，一人面前一个酒杯一把酒壶。
　　吴芸台和徐麓樵是吴敏树在岳麓书院游学时认识的，属于老相识了，曹识山是初相识，只是吴、曹二人心里互有对方名字已经很久了。
　　敏树说：“知道你们科考不顺遂，我也不好怎么劝你们，就请你们一起来喝杯酒，一切尽在酒杯中。”
　　吴芸台说：“南屏兄你看我白头发都有好多啦，这乡试也参加了好几次，一次次落第，弄得我灰头土脸的，我都没脸面回去了。”
　　徐麓樵说：“就是啊，南屏兄与我们一起游学岳麓书院，他考上了，我们屡屡考不上，竟然还同一桌吃饭，真是没面子。”
　　敏树说：“并庾兄你这样说我就无地自容了，这取不取举人并不能说明甚，无非是个机会。我那年要不是遇上徐法绩先生主考，还不是一样的落第？与你们有区别么？”
　　曹识山插话说：“南屏兄说的好，我赞成他的意见。”
　　敏树说：“光照兄早就被人誉为奇士奇才，他没考取，你能说他无才么？我能说我自己比他傲么？”
　　敏树这么一说，大家也就开心起来，饮酒也就顺畅起来，终于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酒醒之后，敏树提笔写了一诗。他说，我家离长沙三百里，几年来湖水隔着人涌过来。老朋友好久没见面了容貌还好，初次遇到曹识山这样奇异的人算是开了眼界。西风吹着落叶铺在回去的路上，穿着短衣佩着孤剑走上定王台。吃着肥牛肉喝多了酒来到村里祭社，为了你能雄豪就再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