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斯杏说：“姐姐给你成个家，啊？”
　　多龙说：“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斯杏心里无比悲伤，哭道：“那我就把爹妈接上走。你一个人活去，我再也不扯心你啦——”
　　多龙说：“生活中值得嫉妒的人寥若晨星，但命运悲惨的人比比皆是。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还认为是跳舞的人疯了。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人最终喜爱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寒月如冰，起了一丝微风。说完这些话，多龙便钻进了地窖之中。
　　在这里，他已经度过了千万个孤夜。然而，兰花花的身影却历久弥新。
　　在这里，有两个兰花花。一个是苏五叔的兰花花，另一个则是他自己的兰花花，到后来，两个兰花花合而为一，成了一个兰花花。正是有了兰花花，他才能勇敢并快乐地享受孤独，而不是庸俗。
　　他不至一次回味起当年苏五叔说兰花花的那个场景，以及那副神态，那种神采。而这也正是他开辟这个地窖的初衷。
　　地窖里铺的沙子不知换了多少回，兰花花的馨香依然如故。但是随着刻骨的记忆日渐淡去，他就自怨自艾，尽失勇气了。后来，斯琴给他带来卡夫卡，塞万提斯，马尔克斯，乔伊斯……但直到读了尼采和叔本华，他才真正找到了活着的动力。
　　然而，就在不久前，他又迷上了中医藏象理论。尼采，叔本华，无疑是深刻的，但却把人性当做尸体一样去解剖。正如用棍子把一堆狗屎划开叫人嗅一样，只能留下肮脏丑恶的感受。中医藏象却展现出一副令人神往的奇景。那么大度，那么柔美，那么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充满关怀，温暖如春，让人性光芒四射。
　　原来，守静笃，致虚极，纯净的精神生活也能叫人如此快乐！
　　就在刚才，他把那些被无数人奉为圭臬的至理名言像垃圾一样丢给目不识丁的姐姐斯杏，他这样做，正是想和尼采、叔本华做最后的诀别，并借此嘲弄和抗拒斯杏的所谓慈母之仁。
　　一个人，当执意要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他人时，就是一种罪恶——既使这个愿望多么慈爱。
　　现在，她居然又想挟父母以令兄弟，这是他决然不能容忍的……
　　斯杏坐在炕上，哭了整整一夜，委屈，怨恨，伤心而又绝望。
　　多龙是无药可救啦。还有斯杨，也跟他差不多……那么，只有愀心父母了。
　　当年，她出嫁时给家里要下的那头牛，早已化做尘土了，但在爹爹的精心侍候下却子孙满堂。眼下，家里饲养着大大小小五、六头牛，正因如此，生活才能勉强维持。可是，这些牲口却把德谷的心血榨干了，加上多龙的煎熬，怕是活不上几年了。
　　所以，她决计要把两个老人接去，叫他们颐养天年。但多龙这个样子又叫她实在不忍。
　　发送完多虎妈后，斯杏和斯棠斯杨又在家里住了十几天。临走时，斯杏把邝子丰刚刚汇来的三万块钱交给多龙，嘱咐他翻新一下房屋，再找个人成家。如果不够，她随时再汇。
　　斯杏走后两天，多地来找多龙。
　　多地穿着一件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头发灰乱，满面皱褶，牙齿几乎落尽，只剩两颗焦黄的驴板牙，神情落寞地对多龙说：“大哥，你找下兰花花了没？”
　　多龙说：“我不找了！”
　　多地说：“男人没女人就得憋死！”
　　自从当年斯琴离家后，多地就变得越来越傻，而且闷闷不乐，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原本，他以为斯琴带他去孙巧儿家，是要把孙巧儿换给他当媳妇，没想到叫多树霸占走了。多树还一点都不念斯琴的好，斯琴每回回家，不说给做顿好吃的，反倒横眉竖眼指窗子骂门地叫斯琴难过。孙巧儿更不是个人，常常哄着叫他干活，对他的婚姻大事一句都不问，好像她不是斯琴换来的。爹妈为了给他成个家，病了都舍不得买药。只有水荷嫂子心疼他，给他洗衣裳，洗头，洗脚，给他宽心……不然，他怕是比现在还要傻。
　　过上一月半月，多地就来找多龙喧一阵。而只有在多地身上，多龙才能看到人的本真。他毫无顾忌地向多地倾诉衷肠，给他说兰花花，说驼队，讲尼采叔本华黑格尔老子庄子……每一次，多地都会手舞足蹈，发出响亮的笑声。
　　几年前，多地曾经执着地央求多龙带他去找兰花花。多地说他做了个梦，梦见兰花花在水里叫他的名字。
　　多龙说，兰花花早就变成七仙女了，只能在七巧节上，躺在葡萄架下头才能听着兰花花的声音。
　　多地果然听到了。他兴奋无比，和多龙一起躺在地窖里说了一夜。他告诉多龙，兰花花给他说了，已经给他瞅下了一个女子，叫他等着，下一个七巧节上就来找他。从此以后，多地忽然不那么傻了。
　　此刻，多龙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多地。便接着他的话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还不是狗球三爹！”
　　“他为啥给你说这个话？”
　　“谁还不知道，他笑话我哩！他天天扒灰，马兰的肚子都大了好几回啦！”
　　多龙觉得十分解气，说：“他的虎呢？”
　　多地知道多龙说的是谁，骂道：“狗球蛋的个虎！天天赌钱，猫儿都比他凶哩！养下这么个讨吃货，还见人就炫。马兰也是个妖精！”
　　多龙不屑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多地虽然听不懂这句话，但心里却明白意思，便昂起头傲慢地狂笑起来。笑了一阵，忽然问多龙：“大哥，你知道陆三愣子不？”
　　“知道！”
　　“他可发大啦！买了个大拖拉机。”
　　“啊！？他居然也发啦？”
　　“他两个丫头月月给寄钱哩，一寄一摞子。”
　　“啥？”
　　“他两个丫头可有钱哩！狗球三爹说，他两个丫头全在城里当婊子，一夜就能挣几千块。唉——我水荷嫂子，要是给狗球三爹当婊子，能挣这么多，我小哥就不死了。”多地又骂了一阵狗球三爹后，万分感慨地说，“大哥，人还是得有钱！”
　　多龙惊愕地说：“多地，你怎么也有这种想法？”
　　“全九槐庄都恭敬他哩。他还见人就发烟，风光的很，比我强多了。原先我瞧不起他，现在他瞧不起我！”
　　“那是小人得志！他怎么瞧不起你啦？”
　　“他给谁都发烟，就不给我发！”
　　“你又不抽，别管他！”
　　“他给三岁娃娃都发，就不给我发！”
　　“那你就要更瞧不起他！”
　　“我瞧不起他也不行。他比我有钱。跟我打赌，我要找下了兰花花，他就给我办十桌席！”
　　“多地，别信他！”
　　“大哥，我得信！”
　　“为什么？”
　　“我向他发了誓！大哥，你赶紧给我找个兰花花吧！”
　　“唉——”多龙只能长叹。
　　次日，多地找见陆三愣子。陆三愣子正开着拖拉机给多树犁地，看见多地，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掏出一包香烟，在多地眼前晃着说：“你给我干一天活，我把烟给你！”
　　多地说：“可我不抽烟！”
　　陆三愣子讥讽道：“傻子，这个不是钱？”
　　多地不屑地扫了陆三愣子一眼，说：“你说下的话算不算数？”
　　陆三愣子诧道：“我说下的啥话？”
　　多地嘲笑道：“你真是个傻子，一点记性都没有！”
　　陆三愣子搓着头想了一阵，忽然叫起来：“噢——我记起来了！算数！算数！”
　　多地说：“你发过誓！”
　　陆三愣子说：“我发过誓！”
　　多地说：“你要不算数，我就把你搡到拖拉机轱辘下轧死你！”
　　过了一个多月，多地又找到陆三愣子。
　　陆三愣子新收了一个学徒。远远地瞭见多地后，就叫学徒驾驶拖拉机，自己下来站在地里等着多地。
　　多地穿得整整齐齐，而且理了发，一副容光焕发的神态。他怕弄脏衣裳，便叫陆三愣子到路上来跟他说话。
　　陆三愣子纹丝不动地站在地里，大声说：“你算哪根葱，你下来！”
　　多地觉得有求于人，便下到地里。然后掏出一支香烟递给陆三愣子。
　　陆三愣子把烟接到手里，乜斜着眼瞟了一下，鄙夷地说：“一块五的烂烟，我家的狗都不抽，也拿来孝敬老子！”
　　多地涨红了脸：“你有好烟，咋不孝敬我？”
　　陆三愣子翻着白眼鄙视了好一阵子，说：“赶紧滚蛋，老子还忙着哩！”
　　多地忙说：“我找下兰花花啦！”
　　陆三愣子冷漠地说：“啥球兰花花！”
　　多地说：“就是比媳妇还媳妇的兰花花！你一辈子都找不下！”
　　“哼——”陆三愣子鼻子里响了一声，“你做睡梦呢吧！”
　　多地吃惊地说：“你咋知道？”
　　陆三愣子轻蔑地说：“你这号人，只配做梦娶媳妇——打一辈子光棍！”
　　多地郑重地说：“我才不梦里娶媳妇。要娶就像多粮，摆上十几桌，开小轿车把兰花花娶上！”
　　“好啊！”陆三愣子怪叫一声，“我还忙着哩！哎——要不，你从我尻子里钻过去，我就给你摆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