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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阳光灿烂的日子(11--15)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9-08 12:02:10      字数:6209

11、牛彩芹



  “晌午端了,我回去做饭吧。”
  “再干一会儿。”
  杨长厚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天空上的太阳是一幅公的样子,悬挂在中天,像个经纪人。
  杨长厚将抡上去的镢头落下来了,他朝我摆了摆手,叫我回去做午饭。长厚干活儿没有耐力了,他一进地就瞅太阳,你瞅啥瞅?你也知道太阳在走,太阳有端正的时候,也有西斜的时候?我以为你不知道。我就想,你狂,你和冉丽梅狂去,咋狂不动了呢?为女人的×活着的男人是最没能耐最没出息的,是最可憎最可悲的。不要以为你多睡了几个女人是有本事。
  我说咱下山吧,回到老家的平原上去,咱还把骨头撂到山里呀?长厚说,下就下,长厚说他也熬得受不了了。这话他没说错,在山里活人过日子就是苦熬,人的生活和周围的好多人切断了,孤独地守着几座山几头牛几十亩地。人是耐不了寂寞的。像长厚这样的男子尤其耐不了寂寞,他是没有路可走了才苦熬,熬得时间长了就变得孤僻了,暴躁了。那一年秋收后,我和长厚吆着几头牛,带着一身子的疲惫回到了平原上。
  下了山还不到一年,长厚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离开了冉丽梅却又沾上了赌,三天三夜不下赌场,他把在山里抠挖出来的血汗钱差不多输光了。他老抱怨老家里的人赌牌不讲规则,没有方圆,没有礼数。我就想,赌牌还有什么礼仪可讲?赌牌本身就很荒唐,是利益的争夺,不头破血流才怪哩。我到了赌场上,一把将牌桌给掀翻了。我说长厚呀长厚,你不用再赌了,你把大半生都押进去了,你老是输,就很少赢过,你别想再做赢家了,这不是手气不好,也不是你的牌艺不精。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你五十多了,还不认命?认命吧,你的一生将是什么结果,早就确定了的,你挣扎也罢,不挣扎也罢,你就是出力流汗也罢,吊儿郎当轻轻松松也罢,到头来,你最终绕不过那个结果。人生是一个大圆圈,你逃不出它的轨迹,冥冥之中有一种你自己也捉摸不定的东西在左右你,使你难以逃脱。这不是宿命,这是别人的一生给我提供的经验,我目睹过不少人是这么过来的,你未必不懂人情世故,你上了赌桌就把人世间整个儿丢在脑后了,你的骨子里是一个顽固的赌徒。
  长厚输光了,他不得不和我又上了山。到了桃花山,我们拼命地吃力流汗,向土地要粮食,挣到手的钱还没有暖热,长厚又要下山去了,下了山,他又去赌,再赌再输,再上山。我说他大半辈子在一个圆圈上绕,他还不相信。尽管他的力气大不如以前了,可他的想头还很茁壮,只想两件事:上赌桌,赢一回;爬上冉丽梅的肚皮把她再弄翻一回。这两样事,他都是空想。他到死心的时候了,他还不,这就是他的不幸了。男人大概和女人不一样,女人一旦死了心,就是灵丹妙药也是很难救活的,越是强悍的女人越不容易受打击,强悍的女人一旦被击倒就很难爬起来了。我死心了,认命了。
  我行走在云朵遮出的阴凉中。蓦地,几只鸟儿从草丛里抛上了天空,响亮细腻的云朵被鸟儿的翅膀剪成了一绺一绺的,天空亮了,天际间宽阔而大度。我先是听见了她的走路,尔后才看见了她的背身,我从她的长毛辫子上一眼看出来她是南兰。我屏住呼吸,全身绷紧了。刚才,她还在坡顶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一眨眼,她就不见了,现在,她又来了。我想避开她,可是不行。我正琢磨,向前走呢,还是回到地里去?她就站在我跟前了。她的身上好像携带着一束亮光,使我无法躲闪。
  “姑姑,得是我吓着你了?”
  “没有呀。”我说。“南兰,跟我回草棚里去。”
  “我在等天星,他一会儿就从202工地上回来了,我就在这条路上等。”她问我,“你知道你的侄儿为啥要进山?”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你没有问他是对的。我告诉你,他这次进山来是和我来约会的。”
  “真的是这样?”
  “真的。”
  “他的变化太大了。”
  “是的。他糊涂,他太孤独了。他的同学有做了小官吏的,也有做了大商人的,他什么也做不成,连文章也做不成。”
  “你得好好开导他。”
  “不用开导,他自己会改变的。”
  南兰叫我回去做晌午饭,她说,天星就要回来了,她在这条路上等他。他要回桃花山,必然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的。我端详了南兰几眼,她和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更女人气了,那妩媚、骚情没有变,那单纯、善良没有变。她活着,活到了28岁。
  我告别了南兰,回到了草棚里。
  长厚回来时,我连面也没有和好,一碗面里,我加了半碗水,把面和成了稀糊汤;我只好又向面盆里加面。我听见长厚进了院畔,面手还没有从面盆里拔出来。我不想知道天星什么,不想问,也不想听他说。天星毕竟是侄儿,我不能不操心他。他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回来了,他的鼻子周围他的嘴唇上满是血。打架了?我问他。他说是。是人家娃娃先动手。他说,他没有先动手;他先动手会把他打倒的。天星从小就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他反而常常吃亏。
  我给天星说——
  12、杨长厚
  “彩芹,你和谁说话?”
  “没有和谁说话呀。”
  “我走进院畔时就听见你说,你和平平常常的人一样活人过日子有啥不行的。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你听见了?”
  “声音那么大,谁还听不见?”
  “我是在心里说话哩,你也听见了,真是怪了。”
  和天星相比,彩芹差得远了;彩芹把憋在心里的话往往会说出来的。心里的话只能闷在心里,自己消化,或者诉说给自己听。天星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我看得出。他心里有许多话,硬是不开口。这一次进山来,不比十年前那一次,他心里的事很多,话却不多。他装着,不说。他进山的第二天就在后沟的坡地上坐了半天,他是给坡地里的庄稼说话?给山里的蓝天土地说话还是给自己说话?他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如沾在天上的那团窥视大地的白云。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无干,我不想问他啥,心里活路很多的人,你就不要问,问也是白问,他们宁肯把自己的心思带进坟墓里去也不会吐露的。十年了,我看天星的生活不会有多大变化的,没有发财,也没有做什么官,他只是老了些,是个输家,老是输。人一辈子老是输,那颗心可就淹进药锅里了,那苦味儿只有自己知道。谁不想赢?我的心没死,我总得赢一回,风风光光地赢一回,风风光光地当一回庄家,这样,死也瞑目了。其实,人的想头就这么简单。
  13.牛天星
  是的,毫无意义了。你的任何举动都将失去意义,向前走一步也罢,向后退一步也罢。你的人生变成了没有观众的演出,这才是最悲哀的。因为你被遗忘了,被你敬重过的人被帮助你的人遗忘了。雷雨倾盆也罢,毛毛细雨也罢,在人的心里病没有留下湿地,连个湿印渍也没有。才十年,竟然遗忘得这么快!难怪历史在一些人那里变成粪坑,想拉什么就拉什么。遗忘和失去兴趣、不再关注这些字眼的意思差不多,我抚摸着十年前,抚摸着陌生而熟悉的面孔,抚摸着陌生而熟悉的桃花山,抚摸着自己,对自己说,不必那么悲观和绝望。如果有人现在还想做以血醒世的谭嗣同会被认为神经不正常,或者说是一个可怜虫。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已不是百年以前。奢侈的享受疯狂的享受已经成为时代风尚。不论城市也罢农村也罢平原也罢山区也罢,欲望无孔不入,四处张扬。回去吧没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你的想法总比变化了的境遇慢一拍。
  我离开了已经很气派很辉煌的202工地。202工地对每一个不同阶层的人表现出来的同样的亲切令人吃惊,可见,“工业”的魅力有多么灿烂,连田登科那样的农民也成了“工业”的既得利益者,更不要说吃“阳阳草”的那种人了。
  我问田登科,山门口的人还吃被202工地污染了的水吗?田登科说:“还吃,习惯了,就没事了。牛吃了那水也不拉稀屎了,女人也不胡骚情了,男人也有劲道了,把女人能弄受活了。”
  “习惯了?咋习惯的?”
  “习惯就是惯出来的,时间一长,人就惯出来了,人的毛病也是惯的,况且是吃水,脏水吃惯了也觉着不脏了。”
  “现在,山门口人也不和202工地上的人闹事了?”
  “这年头,谁还闹事呀?人都各自奔各自的光景,谁还思谋闹事?人心散了,再也拢不到一块儿了。再说,你去闹事也不能顶票子花,你闹一天,没有人给你开工钱。”
  田登科说得很实在,一点儿也不夸张。十年前,山门口人为了吃水还闹得不行,他们保持着山里人的脾气和个性,为了改善自己的生存境况,天不怕地不怕,豁出去了拼,而十年后,他们就习惯了,这就叫滴水石穿?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这就是习惯的力量。把问题留给时间去处理吧,这是个好办法。我听说,202工地上的头儿真会来事,他们花钱买通了带头闹事的农民。农民有几个钱就屈服了,就不抗争了。没有了带头人,农民就成了一盘散沙,他们不再闹了,污染的水照样吃,照样去工地上干临时工。
  离开202工地时,我的心情轻松了些。一块悬着的石头快落地了。再不要想拯救谁了,你把谁也拯救不了的。一个我在告诫另一个我。
  上了通往桃花山的那一面坡,我仰躺在青草地上。远处的山峰孤立在一片雾霭之中,蓝天深邃高远,晌午的太阳忠诚地守望着连绵不断的山峰、大地,青草的气息好像细雨一般飘飘洒洒,又像人的呼吸敷在我的脸颊上,痒痒的。我伸出手臂去脸上抚动,我觉得,我的手被谁拉住了。我再一次动了动手臂,我的手确实是在人的手中。我要爬起来,另一只手臂按住了我,我吃惊了。
  “你是谁?”
  “南兰。”
  “南兰?南、兰、兰?”
  我一侧身,看见了躺在我身旁的南兰,是她,是南、兰。
  “我是你上山那天跟来的。”南兰说。
  “是我把你送到另一个世界。”我说。
  “哪里来的那么多罪恶感?”南兰说,“我不是来叫你自责的。要说内疚,我和你一样,你看重的是贞洁,而我临死前也没有勇气给你说我不是你所理想中的那种处女。”南兰说。
  “你是最理想,最贞洁的。”我说,“咱不说那些好不好?”
  “对,说现在。我盼望你好好地活着,不要折磨自己了,按你的生活方式活下去,后悔什么?”
  “我不后悔,我只是想逃避。”
  我又看了看南兰她用一只手捂住了我的那只假眼睛。
  “大概是你的那只假眼睛在作怪,看什么东西都是一半儿假一半儿真。你被迷惑了。”南兰说。“你逃避不了,永远逃避不了。勇敢地面对现实吧。”
  “不是那样的,南兰。”我说,“这是一个充满虚假的世界,假人假钞假商品假感情假思想假情欲假权力假政治假风景假历史假文物,连做爱也掺假,而我的这只眼睛常常以假对假,看出了真实,而那只真眼睛恰恰被假的迷惑了,看出了假象。”
  “你看我,是假南兰还是真南兰?”
  “真的,全头到脚都是真的。”
  “你在说假话了。”
  南兰搂住了我的脖颈。她说,“是真的就再爱我一回。”
  南兰将外套脱下来,铺在青草地上,他给我解开了纽扣,我也脱去了上衣,铺在青草地上,她用手把两件衣服抚平后,躺在衣服上了。她抹下了裤子。白亮白亮的太阳下,她的小腹和大腿曲线流畅,光洁照人。圆圆的肚脐眼仿佛水涡打了一个漩,上身的曲线匀称地流到那肚脐眼里面去了。她用手将贴身的线衣卷了卷,浑圆的乳房便裸露了。她伸手抱住了我的头向下拉,我俯身向她,把嘴巴贴在她的乳房上,十年前美妙的感觉电流一般通过她的肌肤传到给了我。我的心跳在加快,浑身燥热难耐。南兰说,紧张啥?放松点,你就权当吆着一群羊在坡地里跑哩。我在她的乳房上吻了吻,咂住了她的乳头吸吮,她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我把头埋进了她的乳沟中,仿佛跳进了温热的澡池里面,仿佛徜徉在春天的田野上,仿佛读了一段优美的散文。她把我越抱越紧,我把她卷在了身下,进入了她的身体,我像松了缰的马在草原上奔驰。南兰的双手抓进了青草地,她扭动着,呻吟着,叫出了声。我像十年以前那么优秀?这简直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狂欢过后,她说,你再不要傻了,回去,明天就会省城去。
  我说:“我听你的,南兰。”
  “叫兰。”她娇滴滴地说。
  “兰、兰、兰……”
  我觉得,身底下的草地站起来了,像人振奋的手臂,伸向天空。
  14、杨长厚
  我扛着镢头向回走,该吃晌午饭了。我抬眼一看,有一个男人和女人在青草地上翻滚儿。我以为是南沟那两个放羊的,你们活得倒飘(美)呀,想在哪里日就在哪里日。我本来想顺着塄坎一直走下去,走向院畔的。我被坡地里的一男一女牵动着,脚步换了个方向,从核桃树旁边向那草坡走。等走近了一看,草坡上并没有什么一男一女,只有天星一个躺在太阳底下,看着天空发呆。我没有叫他,他也没有觉察到是我。没治了,我以为我没治了,没想到,牛天星这个城里人也没治了。他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作为一个城里人,他和时势沾得那么紧,也算是受益者,还有啥不心满意足?女人?钱?权力还是房子?这几样,难道他都缺?你的想法和我大不一样了,我只想赢一回也办不到。你不要狮子大张口,什么都想要,我们这样的人和你嘴里说的“文明”时代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想,什么电脑、电话、女孩儿、歌舞厅、星级宾馆、美味佳肴、高档小车、主席台就坐、记者采访、首脑接见和我们这些人有啥关系?我们给这个时代创造财富,财富远离了我们,我们不照样活着?你整天在思谋个啥?人就是这样,欲望越单纯越活得愉快。欲望像地里没取开苗的谷子一样稠,人就很难受。我真他娘的活得没劲道,人在地里劳动,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和,搅得我难以安宁。而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自己说服自己,算了吧,回去吃饭去,填饱肚子,暂且啥也不想了。其实,我的想头不过是“初级阶段”,简单得很。
  15、牛彩芹
  天星这次进山来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他将南兰穿过的几身旧衣服埋在了山坡上,起了一个坟堆,并立了一块石碑。石碑的背面刻写着他和南兰1989年来桃花山的事情,刻写着南兰被医院贻误而去世的事实。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衣冠冢吧。那天,立好石碑后,天星抱住石碑大哭了一场。我没有劝他。他哭得坡地里的树叶纷纷坠落,哭得太阳成了血红色。他在石碑前坐了一个下午,午饭后一直坐到了太阳落山。为了买这一块墓地,天星给了松陵村二千元。他说,人家要二万元,他也给。他太爱南兰了。十年了,还爱着她。
  ——我给天星说,你,你和平平常常的人一样活人过日子有啥不好?
  天星说,姑姑,你看,我和平平常常的人不一样吗?
  说他不一样,也一样。我岔开了话说,逛几天就回去吧。
  “我明天就回省城去。”天星从202工地上回来后给我说。
  我没有留他。这件事该不该给他说?还是不说好。我知道天星一个情种,可他不年轻了,不能一辈子老拴在一个“情”字上,假如我说我见到了南兰,也许天星非要在这里等南兰出现不可;也许,他到今天也没有忘记她。情浓的人活得最苦,得到的很少,情硬的人才会拥有财富和权力。心肠太软成不了大事,这是明摆着的事情。由此判断,天星这一辈子不会拥有什么的,只留下了一个“情”字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人争争斗斗,强取豪夺,总是为了得到什么,有钱有权的人想长寿,穷人想富裕,有病的人想健康。人把什么东西都得到了,也就没多少味道了。来了去了,人就这么简单。
  天星问我是不是常去202工地?
  我说:“常去的,那里有个大市场,我们去买盐买油买衣服,去年春天,那个市场被山里人袭击之后,放火烧了,我们也去的少了。
  “烧了市场?是咋回事?”
  “田登科没有给你说?”
  “没有,他只说了他的生意。”
  “市场建起来后,在山里招了十几个女孩儿,都是十六七岁的娃们,娃们先后都怀孕了,也没去做手术,今年春天,她们生下了些怪物,不是长豁嘴的娃,就是长六指,还有阴阳人,有两个长着尾巴,有一个没有肚脐眼,这些娃们的父母找202工地头儿去说理。头儿们没有理可说。他们就纠集了山里的人,拿上猎枪,袭击了市场,放了一把火。”
  “有这么回事?田登科咋不说呢?”
  “他大概觉得没必要。”
  “这也不算啥怪事。人们的欲望被挑起来,挑得老高老高,人都流口水了,就是找不到搁置欲望的地方,所以,人就变了,变得无所顾忌了。”
  “这全怪该死的202。”
  “我去看了看,也不全怪202。冉丽梅两口不算202的人,不是也变化很大吗?”
  不是说山里人驯服了吗?乖觉了吗?他们依旧在闹?这里面肯定有很深刻的原因的。天星仿佛是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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