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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阳光灿烂的晌午 16----19)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9-09 09:33:18      字数:4143

16、牛天星

  其实,山里人放火烧市场的事我是知道一点的。当时,我从一家小报上读到了一篇报道,报道得很简单,只是说,凤山县一个山区乡镇的一些不法分子放火烧了某个企业的一个市场,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已被公安机关拘留了。姑姑对这件事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说,似乎这件事与她的生活无关。田登科只关心口袋里的钱,当然不会说这件事的。我在202工地上的一家餐馆吃饭,参观的老板是个年轻人。我问他生意咋样?他说还可以。他说,多亏了三保,不是三保,他进不了这个市场的。我问三保是谁?他说,你不知道?就是在市场上放了一把火的那个小伙子。我问他,三保为啥要放火?他说,把人逼急了,不放火能行吗?我说,三保现在呢?他不愿意再多说。我就不好追问了。我在202工地上再次打问才知道,那十几个女孩儿沦为202工地上有钱有权的玩物之后怀了怪胎。他们的兄弟父母不止一次地上访过,到过西水市,也到过省城,可是,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于是,一个女孩儿的哥哥——那个叫三保的年轻人便带头闹事了。三保被判了刑。十几个女孩儿回到了山里当了农民,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我不赞赏暴力。以暴力对付暴力不是最佳方式。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不能把老百姓逼急了,老百姓无法可施,就要采取暴力了。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这也是山里人变化的一部分,山里的变化不只是田登科有了钱,冉丽梅只盯着钱。山里人的变化是多方面的。回来的路上,我就想,我不能老是沉浸在对南兰的情感之中,我要解脱出来,把目光转向老百姓。我们这些人,整天囿于个人的小天地,在城市里寻找“典型”。生活中的“典型”多的是。这放火的三保是不是一种典型人物呢?有机会,我要见见他。
  我给姑姑说了我的想法。
  姑姑一笑:你又是杞人忧天。
  17、牛彩芹
  冉丽梅一进院畔就破口大骂,骂南沟村的邱支书,南沟村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村支书说是结婚,实际上是娶二房。这女人是邱支书从一个小伙子手中强夺来的。听南沟村的人说,小伙子是和他的媳妇一同进山的。邱支书收留了年轻的小俩口,他先是小恩小惠,后来,就把五十多亩地给小伙子,叫他去种。这地是不能白种的。邱支书先是强占了小伙子的媳妇,后来就开出了条件:以土地换女人。小伙子出于无奈就舍弃了媳妇。五十五六岁的村党支部书记和二十八九岁的女人要结婚。山里人没有不敢去送礼的。
  我说:“冉丽梅,你不要骂了,咱们在人家的地盘上种地,咱不送礼,人家就会找麻烦的。”
  冉丽梅说:“我们种松陵村的地,没种他姓邱的地,他为啥要叫我们去送礼?”
  我说:“连松陵村的人也上山来送礼了,你还有啥说的。谁不知道,邱支书是山大王?”
  冉丽梅说:“他夺来了人家的女人,还要我们贴上钱,狗日的,不是好东西。”
  我说:“是咱自愿送的礼,人家没来上门收。咱不送能行吗?”
  冉丽梅说:“也是。谁叫咱是平头百姓。你给天星说,叫他好好干。只要当上官,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说:“天星能当官,连山里的牛和羊也有官衔了,咱就不指望当官了,只要平平安安就算有福气了。”
  送出了一百元冉丽梅冤枉得捶胸顿足。她不常下山去,这事情,在山外是很普遍很正常的。就是这世事了,你还抱怨什么?默默地承受吧。
  18、冉丽梅
  这几天,我那里老是痒,痒得受不了,从昨天开始流白带似的东西,又不是白带,比白带黏稠,发臭,难闻。果真是惩罚?果真要烂了它?果真北坡再不能去了?果真是上苍警告我?我今天照样去,如果我不去,我就挖不回来这棵“阳阳草”了。烂了叫它烂了去,惩罚叫它惩罚去。我对自己说,不要害怕,我不相信神鬼,只要有钱,阎王爷也能买通的。再说,我这几年也没白活,所以我不怕。
  天星一看我回来了就问我:“你挖的是什么东西?”
  我说是“阳阳草”。
  “干什么用?”
  “药,一种药,男人吃了能上天的那种药。”
  天星说他读过《本草纲目》,书上没有那种药。
  我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张口闭口书上怎么说,你不信,吃几口试一试,家伙儿不硬才怪哩。”
  牛天星笑了。他说,那种事,靠药物能成?他说他不信。
  我说,我没强迫你信,我说,你一辈子不吃“阳阳草”就白做了一回男人。
  他说,我吃了那东西,也是白做男人。
  不行,还是痒得不行。今晚上,我得叫牛彩芹来看看。是不是烂了,我再也不能去北坡了?是不是我的钱路要断了?是不是灾难要来了?对于老百姓来说,灾难往往从天而降,防不胜防。我分明感觉到,灾难就要来了。唉!我内心里还是怕。我不能骗自己。
  19、牛彩芹
  天星要回省城了。我要送他一程,他不要我送。我说我还有话对他说。我和天星上了平岭,我鼓起勇气说:“我见到南兰了,不是在睡梦地里,是在大白天。”
  天星只是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也没有惊奇的神色。走了几步路,他才说:“我也见过,也是在大白天。”他可能怕我不相信,又补充道,“是在昨天晌午,我见到了她。”天星恐怕我不相信,又说:“我们是约好在桃花山相见的。”
  听天星的语气,好像这十年来,他是和南兰生活在一起的,他说得很平静。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和天星在平岭南端分了手。我目送着他下了平岭的坡。他走了,仰着头,步子迈得很大。走到黑水潭跟前,他站住了。他站在黑水潭旁边,一动也不动。我也站住了我的心不由得怦怦而跳。但愿黑水潭是一面镜子,但愿他在黑水潭里能看见自己:面庞消瘦,两鬓斑白了,那双由于的眼睛石头一样投进了水中,潭水被他的目光哗哗地拨开了,他看见潭底有干净的石头,在水的深处有一个恬静安谧的世界。他摇晃着,张开了双臂,向上一跃,一个很优美的动作在空中一划,他好像扑进了黑水潭,黑水潭痉挛了一下,平静了。我喊了几声,话一出口就被粗暴无理的大风吹得七零八落,我看见秋风很厉害,像堆在院子里的积雪一样,我看见我的喊声柴草一样乱飞。我的眼前乱糟糟的。
  我再次定睛看时,天星从黑水潭里升腾而起了。他不可能扑进黑水潭的,他不可能那么脆弱。我知道他这次进山是来寻当年和南兰走过的足迹的。
  天星走在下山的那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这和我10年前看见的他的模样没有多少区别。当时,他从凤山县法院里走出来,就是这样走在街道上的。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这场官司咱打不赢。
  天星从一个护士口中得知,南兰死在手术台上是医院里的领导失职造成的。南兰是大出血,需要补血,可是,血库里却没有南兰那种AB型血。妇产科主任从手术室里冲出来去找院长,院长没有在,一个副院长告诉这个主任,院长被一个病人家属请去吃饭了。妇产科主任又找到了凤鸣酒楼,酒楼的老板说,院长大概去歌厅了,她又找到歌厅,歌厅里的一个主管说,院长刚走了。等妇产科主任找到院长时,南兰已经奄奄一息了。院长回来后,叫医院里AB血型的职工献血。等把献的血拿到手术室时,南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血流干了。
  是我和天星一块儿找院长的。
  当时,天星很暴怒,他一见到院长,一把将他从沙法上提起来,天星骂道:“狗日的,你们不是草菅人命,是干啥?”天星问院长,血库里没有AB型血,你知道不知道?院长说不知道。天星说:“你知道啥?只知道吃喝玩乐?只知道收病人的红包?”院长说:“说话要有证据,这样乱说,我要告你诬告罪。”天星冷笑一声:“你杀人连眼都不眨。还要我告你?南兰的死你要负责!”院长说:“我负什么责?和我有什么相干?”天星说:“血!血库里为什么没有AB型血?”院长说:“这是医院里的业务,没有必要和你说。你认为我有责任,可以去告,我奉陪到底。”天星冷又骂了一声:“狗日的,冷血动物。”
  就在这时候,冉丽梅和田登科进了院长办公室。冉丽梅一进来,抓住院长大叫大哭:“赔我们南兰!你赔我们南兰!”院长一看这个疯疯张张的女人躲闪也躲闪不及。冉丽梅用双手在院长身上乱抓,用头去院长身上乱撞,院长赶紧向后退,一直退到桌子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田登科扑上前去,像拎麦捆子似的将院长从角落里拎出来,他厉声问院长:“你说这事咋办呀?娃年纪轻轻地就把命撂在你们医院里了。你们这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娃的命在你们这里咋连一只鸡不如呢?你只说一句话,是不是没有血,把娃耽误了?” 院长看了一眼这个满脸凶相的农民,一声也不吭。田登科一挥拳头,院长被打了个趔趄,眼镜掉在地板上,镜片也摔碎了。我一看,怕这愣头愣脑的两口闹出事来,急忙拦住了田登科。田登科说:“我真想用骟驴的家伙在你脸上来两下。”我说:“登科,先不要发躁,叫院长说,这事咋办呀?”院长说:“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说:“现在人也埋了,娃也没了,我们只要求医院的领导站出来说,这事是由于你们的失误造成的。”
  院长一看架势不好,说:“按医院的规定,如果是院方失误了,给病人的家属一定的经济补偿。”天星说:“你以为钱可以把人命买回来吗?钱比人命有分量,得是?你们拿人命当儿戏,给几个钱就了事?这是你们惯用的手法,得是?我们不要钱,我们要你公开承认,你犯了罪。”田登科打断天星说:“不,一分钱也不能少,该赔多少赔多少。你们犯的罪也要承担。”院长低下头不吭声了。田登科果真举起手要扇院长耳光,冉丽梅也摩拳擦掌地要打。院长突然高叫几声:“杀人了!“隔壁院办的几个工作人员都被惹进来了。几个保安随之也进来了。院长一看人多势众,又拒不承认南兰的死是他们的失误造成的。我一看,和院长再也无法谈下去了,我拉着天星的手,向外走。
  当天,天星就把凤山县医院的院长告到县法院了。天星一连向检察院跑了几趟,回答是一样的:证据不足,不予立案。后来,天星才告诉我,南兰的病历被篡改了,大出血被改成了产前高血压。法院里的一位熟人告诉天星: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南兰是由于血库里没有血而死亡的。黑的可以说成白的,假的可以说成真的,这样的事,大概天星经见得多了,他知道,他是告不赢的,他是少数,人家是多数,他在强大的权力面前是很脆弱的。天星是明白人,他没再去告状。
  我以为天星早就死了心了,没想到,10年后,他又进山来了,可见,他的心没死,他依旧在惦念着南兰,南兰之死大概一直在折磨着他。由此,我可以告慰南兰:你的血没有白流。人是有灵魂的。也许,南兰的灵魂知道,有一个叫牛天星的男人永远怀念她。
  不可忘记!
  牛天星没有忘记,他和南兰的孩子没有忘记。这种感情是弥足珍贵的。人只有不可忘记,或者才有目标才有信心。为了南兰,天星会活得更好的。
  天星走在山路上。走过了那一段平坦处,天星爬上了一面坡。我看见,晃动的不是天星的背影,而是他周围的青山。山动起来了。山像人的血一样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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