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逃离>逃离(阳光灿烂的日子1----5)

逃离(阳光灿烂的日子1----5)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9-06 09:56:41      字数:9365

  第五章阳光灿烂的晌午
  
  1、牛彩芹
  
  
  今天的天气真好,太阳光像猫身上一样光滑。刚下过一场雨。难得这么一个好太阳。
  南兰今年29岁了,我给长厚说。长厚说按虚岁说,是30岁了。十年过去了,你咋又想到了南兰?我说不是我想,是我梦见南兰了,她还是那个样子。我没敢说我还和南兰说了几句话,我怕把他给吓住了。长厚变得很害怕,怕我提起谁家死了人,怕看见穿白戴孝,怕看见棺材和坟堆,怕听见送葬的唢呐声。我细想过,他是五十岁以后变得很害怕了,大概,男人的精气一倒,神气的颜色也就不亮了。其实,人是很简单的,人算不了什么,活人和死人之间不过是一层纸,戳破了那层纸,阴间和阳间就一样了。不然,我听见南兰说话心里并不发怵,她死了和活着一样,就像我和杨长厚活着就像死了一样,人的活着与死去只不过是时间在作怪,时间在操纵。
  南兰说,她有话给我说。她把我叫彩芹姑姑。显然,这十年来,我是作为牛天星的姑姑装在她心里的。
  南兰没有在我跟前,远远近近都看不见。我能听见她的说话声,却看不见她的人影儿。即将成熟的玉米默然伫立,一只野鸡煽起了使人心惊的惊叫从玉米地里腾飞而起(从尖细而慌张的叫声判断是一只母的),慌慌张张的青草摇头晃脑,仿佛和晌午的太阳窃窃私语。我抬头去望,天空蔚蓝寥廓,一朵边缘清晰的白云笑眯眯地蹲在我的头顶,莫非南兰的说话声是从白云中飘落而下的?
  我说南兰,你在啥地方?
  南兰说,姑姑,我就在你跟前。
  南兰的声音好像在我四周的草丛里摇曳,又好像躲藏在野花的花芯之中,扑朔迷离,香气缭绕。尽管南兰的声音和我远隔了十年并清晰可闻,我还是能分辨出来是她,她的说话轻俏妩媚,音色亮丽圆润,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从铡刀口里铡出来似的干脆利落。我能看见她的说话声毛毛雨一般洒在我的身体上,落进了我的心窝里。也许这声音是从空气中渗出来的,是从山坡上长出来的,青草一样在我周围发芽。
  我说南兰,我听见了是你。
  南兰说,姑姑,我再向你跟前走一步,你用手摸。
  话音刚落就有了脚步声,我恍然看见了南兰,像是雾中看花。花非花。花是花。她那毛绒绒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了,我伸手一拉,拉住了她的手臂、我顺着手臂向下摸,我摸到了她那只握过铅笔、钢笔、毛笔的手;我摸到了她那只抓过情欲、恣意放纵的手;我摸到了她那只素描过未来还没来得及给未来涂上色彩的手;她那只手被男人的胸脯和轻率的爱情磨得十分敏感,她手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书写着内心的混乱和情感的纯真。她的手指甲依然修剪得很细心,呈月牙形;她的手心依然潮湿湿的,透着清扫不尽的欲望;她的手指头修长灵活,依然渴望把生活抓紧抓牢;她的整个儿手柔软敏捷,传达着她的心意。我松开了她的手,触摸到了她那椭圆形的脸庞,她的眼睛蜕去了十年前的稚气,成熟了,有了把握生活的能力;她嘴角的那一丝笑隐而不显,带点讥讽的意思;她的鼻梁上挑动着一丝哀怨和仇视。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如果她活着,到了女人最值得炫耀的年龄了。南兰29岁了,即使她死了,也是女人开镰收获的季节了。
  南兰说,姑姑,你不要那样想,你没有死过,你不知道死了和活着的滋味有啥不同。
  我看见南兰向后退了一步,又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她果真能把人心底里那个沉甸甸的匣子撬开,能从人心的海底打捞里打捞上来久藏的东西?她能把我的想法像包袱一样解开?
  我说,南兰,你有啥话就给姑姑说。
  南兰说,这十年你得是只和天星见过一次面?
  我说,是呀,天星在医院里把一只眼睛捶坏了,就是那天站在凤山县医院的楼顶上用拳头捶坏的。我去省城看他那天,他刚从医院里回来,他先是视力模糊,后来就一点儿也看不清了。他装了一只别人的眼睛,那只别人的眼睛看起来和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样。我问他,能行吗?他苦笑一声,片刻,他说,为啥要叫我看见呢?我真不想看见什么。瞎子看不见真相,就比别人少了一些痛苦。
  南兰说,骗人。假眼睛看真的,真的就成假的了,假眼睛看假的,假的就成真的了;你身体上的东西能用别人的弥补?给你装个别人的心,行不行?肯定不行,人应该有自己的心。天星之所以变了,就是装了那只别人的眼睛的缘故。你给天星说,叫他把那只别人的眼睛拿掉。
  我说,他进山了,今天去了202工地,他回来以后,你见见他。
  南兰说,我是跟着他来得,我当然要见他。
  我说,天星咋变了?变坏了,得是?
  南兰说,不是坏。用好坏没法衡量他,他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样了。
  我想,天星就应该和他周围的人一模一样,做平平常常的人,过平平常常的日子。他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就等于他把自己孤立了。孤独地活人是要受苦的。
  南兰说,不是他孤立了自己,是有人孤立他。十年前,他孤立着,但他活得很勇气,他敢进桃花山,敢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带在身边,敢叫南兰怀上孩子。
  我说,你见天星有啥为难没有,得是还需要我帮助你?
  南兰说,不需要了,我还是我,谁也不会阻拦我的。我知道你站在活着的位置上说话,我说过,我和你们不是一样的,你不要那么说,姑姑。
  南兰似乎是生气了,在我眨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我仿佛是在梦境中,可明明不是做梦。我忐忑不安,懵懵懂懂地从坡顶上下来了,镢头掂在手里,还在想刚才发生的事。
  长厚说:“你不干活儿,老是东张西望个啥?”
  我说:“我看天星回来了没有?”
  长厚说:“202工地那么远,这会儿他不会回来的,你操心干活儿。”
  长厚抡起镢头打土疙瘩(农村人叫胡基)。麦子刚种到地里,土疙瘩不打碎就影响出苗,长厚对庄稼活儿的仔细不是一个老农民的天性,他好长时间没有赌,也没有睡女人(他可能对冉丽梅是没办法了),他不把心思用在种庄稼上,就得去吊死。我想给长厚说,南兰知道天星进山就跟来了,话到嘴边,我忍住了。连很正常的事情长厚也恐惧,这不正常的事,他不吓个半死不活才怪哩。我把镢头抡上去,落下来时,咽下去的话被砸出来了:“天星是和南兰进山的。”
  长厚说:“这我知道。”
  我说:“你当真知道?”
  长厚说:“知道就知道。”
  不是我有意问他,我难以相信他。他挥了挥手臂,似乎要把这个话题赶走,他的坦然使我不可思议。长厚的镢头落在土疙瘩上,镢头底下发出的声音很酥软,他头也没抬说:“狗日的冉丽梅又打两个娃娃哩。”我抬头一看,冉丽梅挥着荆条在两个娃娃身上乱抽。这两个娃娃稍不随心,冉丽梅就打他们,打得很狠,真叫人看不过去。都是甘肃人,咋这么没人情?为这件事,我说过,长厚也说过。我转念一想,两个娃娃是人家雇的,咱说得多了,惹冉丽梅不高兴。这真是撂下叫花棍子打叫花,也不想想他们自己当初是啥模样?人还不如套在犁上的牛有情意。
  我说:“长厚,你过去劝劝冉丽梅。”
  “我才不去舔钻头。站着说话不知腰疼。你咋不去?”长厚说,“操心把自家的活儿干好。”
  2、杨长厚
  不是我不劝冉丽梅,劝她也是白搭。她在我面前说,这两个小伙子是蔫熊,连一个好男人也顶不住。她所说的好男人就是把她弄受活的男人,就是像驴一样骑在她身上能折腾的男人,是浑身是劲的男人。她对我说,杨长厚,你不行了。她抱住我的腰,下身蛇一样摆动,她几乎是哭喊着叫我快一点。我确实是不行了,腰酸腿困,耳背眼花,尿尿也没有力量了,几滴几滴地向下滴,像老秋的房檐水一样挣扎。我承认我是不行了;我真没有料到,我会很快的就不行了,我的心里像喝了陈醋一样难受,我不再去找冉丽梅了,冉丽梅也不再需要我了。这年头,人情不值钱,没分量,只要能满足自己,亲娘亲老子都不认,谁还认乡党?冉丽梅对两个甘肃乡党太苛刻了,两个娃娃变成了她手中的农具,她还嫌不应手。
  冉丽梅拉开了草棚的门,我回过头去一看,她向后一趔趄,仿佛被扑过去的太阳光把她掀了一把。她站在门槛里面向外吐痰,“扑”地一声,一口痰子弹一样痛快地射在了门外。她踩着响亮的吐痰声出了门,两个雇工从她的左右两侧消失了,他们掂着镢头上了地。冉丽梅的脸上挂着两朵似乎是剥削而来的笑容,那笑像她的脸皮一样厚。
  “长厚哥!”冉丽梅很骚情地叫了我一声,“跟我去山坡。”
  我说我不去。
  冉丽梅说:“你能挖一颗‘阳阳草’就顶你五亩玉米地的收入。”
  我说我找不见“阳阳草”。
  冉丽梅说:“我帮你找。”
  我笑了。你还能那么善良?那么有情义?冉丽梅不是十年前的冉丽梅了。我说,我没有那财运,算了吧。
  冉丽梅到北坡找“阳阳草”去了。
  这种“阳阳草”只有在晌午,在太阳晒红了的时候才能开花,开了花才能找见它,不然,它埋在羊毛毡一样的青草中,你就是有火眼金睛也不好分辨出它。我没找见过“阳阳草”,我在北坡连续找了十多天也没找见一棵“阳阳草”。冉丽梅说,“阳阳草”的花比针尖还细,血红血红的,太阳一照,像人血一样从花瓣上向下流。冉丽梅把“阳阳草”的根茎拿回来叫我看,那样子真像男人的家伙,我还没说出口,冉丽梅就说,真是个球样子,一模一样,怪不得男人吃了它像长了两个家伙一样猛。我说,你天天晚上给田登科吃,叫你天天晚上受活。她说,给他吃了是白撂钱,他现在不种自己的地,在别人的地里胡折腾。冉丽梅只是在嘴上抱怨田登科,其实,这两口子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管谁。他们都把钱看得太重了。钱是什么东西?钱是人身上的垢痂。命里有八升,挣死你也得不到一斗,财运是天生带来的,不得强求。我一上了牌桌,就把钱当粪土,把那东西看得太重不行。人生一世,淡得很,我虽然没钱,但不会叫钱累倒的。
  冉丽梅挖“阳阳草”不是为了给田登科吃,她为了赚钱,才顶着大太阳在北坡里来来回回地跑,钱眼里有火哩。冉丽梅把“阳阳草”全部卖给了202工地上的人,冉丽梅给我说,买“阳阳草”的不是工长、车间主任,就是厂长、书记或经理,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我说,你咋知道他们是啥身份。冉丽梅说,是她闻出来的。冉丽梅说,这些人身上的气味不对,和一般工人不一样。我说是不是骚气。她笑了,她说不只是骚,那气味儿不正,气味儿比你的大腿还粗,很难说。冉丽梅告诉我,这些人第一次买她的“阳阳草”向她要发票,她说,她哪里来发票?她心里想,你们吃“阳阳草”添快活,还不想自己掏钱?嫖女人也要公家出水?她没发票,那些人照样买。冉丽梅说,她跟着一个肥头肥脑的人去过了一次他的办公室,那里的地板比镜子还亮,她不敢走,把鞋脱了提在了手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冉丽梅说,办公室里有两个提水倒茶的女子,很骚情,长得比天仙还美。莫非这些女孩儿白天伺候办公室,晚上伺候办公室里的主人?冉丽梅说,他们的茅房比咱的厨房还阔气还宽敞。她坐在便桶上连一滴也尿不出来,尿憋得要命,就是尿不下,一出门,就尿到裤子里了。冉丽梅说得唾沫乱溅。她既赚了钱,又长了见识。我说,那些人吃了你的“阳阳草”,不知谁家的姑娘又要遭殃了。她说,不是遭殃,是交了好运,你不懂得女人,女人哪个不骚情?哪个不贪图受活?冉丽梅竟然变得这么快?她的做事和说话大不一样了,她向202工地上跑得越勤变化就越大,从老家刚来的那个勤快、泼辣、善良、礼数周到,很近人情的冉丽梅早已无影无踪了。不是她有本事能把202工地上的那些人的钱掏出来装进自己的腰包,而是202工地上的那些人需要“阳阳草”支撑。人没有什么支撑也就不行了,哪怕支撑人的是刀子,是稻草。
  “阳阳草”是冉丽梅在桃花山的北坡发现的。北坡是雍山的禁地,北坡不仅坡很陡,那里的草像上了油,人一踏上去,一不小心就从悬崖上滑下去了。就是你小心,也不能去北坡,凡是闯北坡的人回来身上就得了一种疮,那疮专门侵害人的那个地方,男人的卵子里淌黄水,女人的阴道口会化脓。这事儿,冉丽梅知道,可她不怕,她吆着两头牛进了北坡,在北坡的草地里放了大半天牛。牛彩芹说,冉丽梅这一次肯定烂了×,她这话是给我说的。怪就怪在冉丽梅的×没烂,她那头犍牛却发了疯,那畜牲把我的两头乳牛和她家的两头乳牛撵着满山跑,犍牛的两条腿一搭上乳牛的后背就没命地晃,它对乳牛的强奸很疯狂。冉丽梅看着那情景笑得满头的头发在颤动,嘴巴差一点拧到了耳朵梢。冉丽梅说,叫它弄去,看它有多大的劲。四头乳牛被犍牛欺侮得人一样怪叫,我撺掇冉丽梅干脆把那头犍牛卖到肉坊去算了,冉丽梅不卖牛,她有自己的打算。过了半月,犍牛不再疯狂了,冉丽梅也安然无恙。我问她,她那个地方有无反应?她把裤子抹下叫我看。她那儿好好的。她又把牛赶到北坡,她发现犍牛吃了了开血红色花的草以后开始在坡地里乱跑,她记住了那草,她把那草挖回来了。她说,给牛能壮劲就能给人壮劲,人和牲口是一样的。冉丽梅把“阳阳草”拿到202工地上去卖,202工地上的人把“阳阳草”叫“金刚不倒”。冉丽梅说,她第一次把“阳阳草”卖给了一个秃顶腆肚的老头子,卖了三百元,她第二次见到那个秃顶腆肚的老头子,他拉住她的手眼泪长淌,她以为“阳阳草”把他吃出了毛病,心中不安,不知所措。他把她的“阳阳草”抓在手里,给她掏了六百元。她才明白,这“阳阳草”有多大的劲道。她给我说,人和牲口是一样的,你信不信?我说我不信。假如人和牲口一样了,人还叫什么人?不过,这也确实把一些人改变得跟牲口一样了,什么事都能干,什么事也敢干。
  冉丽梅靠卖“阳阳草”发了,发了财的冉丽梅不再种地了。她变成了一棵草,在争季节。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既然做了草就得争,好季节一过,秋风卷地,残冬到来,再旺盛的草也抬不起头了。大概,冉丽梅认的就是这个理。
  那两个雇工又在哭喊。哭喊声像风地里的树叶。
  “你去看看,人家娃给她干活儿,咋能打人家呢?就是儿子也不能打呀!冉丽梅咋这么狠?”牛彩芹说。
  “好好好,我去劝她。”
  我提着镢头到了冉丽梅的地里,冉丽梅一看是我,住了手,我问她是咋回事?
  “叫他两个说是咋回事?”冉丽梅的一双眼睛死瞪住两个雇工。两个雇工双手抱住头,蹲在地里不吭声。
  “你说,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冉丽梅的眉梢一扬说,“两个瞎熊把我的一棵‘阳阳草’偷吃了,他们吃了,还不如叫牛吃了去,犍牛吃了还能给乳牛撒欢。”
  “咳咳!”我一听笑了,“原来是球大的事。”
  “球大的事?你说得倒轻松?”
  我把耳朵凑近冉丽梅笑声说:“你真是吃人不吐骨头,要叫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得好。”
  “杨长厚,你不要装好人。”冉丽梅的嗓门很高。冉丽梅说我一满是胡说。
  冉丽梅举起荆条又要打,我拦住了她。我给两个娃娃说:“还不快干活儿去,得是等着挨打呀?”
  两个雇工拿上镢头走了。
  我进了地,彩芹问我是啥事,我说,球事,球大点事。冉丽梅真是疯了。现在的冉丽梅的确只看重两件事,一件是赚钱,不要命地赚钱;一件是干那事,天天晚上被男人压在身底下她心里才受活。人活着就为了这两件事吗?人毕竟不是牲口。人和牲口是不一样的。
  3、冉丽梅
  我挖一颗“阳阳草”容易吗?叫你两个偷着吃?我待你两个不薄,管吃管住还给工钱。我是够人情了。因为我善良他两个就可以胡来?就可以偷吃我的“阳阳草”?我在北坡上转悠上一整天也找不到一棵“阳阳草”。那东西神得很,你得把眼睛睁得跟牛卵子一样大,盯住它不放,紧紧地盯住,不然,它一闪,像血一样哧地向上一喷就没有了。我挖“阳阳草”是把命提在手里去干呢,牛彩芹咋不去?她还不是怕烂×?“阳阳草”那么值钱,雍山里的人咋都不去呢?我也听说过,确实是有人进了北坡而烂了家伙的,为赚钱,把×烂了,图个啥呢?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遭了殃,烂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如果是那样,我就跳沟跳崖不活了。挖“阳阳草”险是险了些,可毕竟没有种粮食苦,吃那么大的苦,流那么多汗,啥也不顶,如今粮食成为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像人一样不值钱。202工地上的人把“阳阳草”当命根子,这也难怪呀,“阳阳草”能给他们带来快活,他们花钱买快活。活人就得看重眼前,能快活一时就是一时。不然,腿一蹬,啥也没有了。还是公家的人会活人。他们就是和农民不一样,农民看重的是活人过日子,是土地、粮食、牲口、儿女、人情、将来。其实,寻快活是对的,寻快活有啥不好?杨长厚说我疯了,疯狂了。人嘛,能疯就得疯。人是个可怜虫,在世上是疯不了几天的。人很快就会老了,死了。人一老,什么福也享不上了。死了,不还是一把骨头?牛天星一进山就说,冉丽梅,你变了。我咋变了?我说,十年了,还能不变?我老了。牛天星说,不是老,要说老,大家都老。我的快活没有写在脸上,他咋知道我变了?我不像你牛天星,整天忧忧愁愁的,天下的事,你管得着吗?你不要担心天塌下来。天不会塌的。你写书,你赚钱,也不是为了带一个女孩儿到山里来玩?
  那天,太阳很富态。我看见,牛天星是从平岭上进山来的,他走到我跟前了,我还没有认出来是他,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他说,我是牛天星。我说,哪个牛天星?我不认得你。他说,我是牛彩芹的侄儿,十年前,来过桃花山。十年前?十年前是哪一年?1989年?我笑了。我连去年的事也模糊了,还能记起十年前的事?不是我故意不认他,我确实记不起来他的模样了。他说,他是和一个叫做南兰的姑娘进山的。南兰是谁?我想了一刻才想起了牛天星领着一个女孩儿进过山的。也是在这个时候,麦子刚种完,太阳还没有蔫下去。南兰是啥样子,我记不起来了,好像是留着一根长毛辫子,好像是很骚情。我们活人是活的眼前,不是十年前,也不是十年后。202工地上的人都是这么个活法,今日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后天会怎么样?我问牛天星从哪搭来的。他说是从省城里来的。我说,省城里那么热闹,你跑到山里干啥来了?他说,十年没有来了。我来看看。他不会那么消闲的,城里人都为赚钱赚疯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不光是我一个疯了,人都为赚钱疯了,为图快活疯了,我从牛天星脸上看得出来,他不是进山来看看的,他一脸的有事,一脸的不快活。再说,山里有啥看头?山里只有山只有水只有土地和牛羊只有树木和青草,山里没有小姐没有宴席没有小车没有歌舞。不过,202工地上这些玩意儿都有。听田登科说,,202工地上的人可会活人了,他们和小姐一起赤条条地洗完澡,然后就干事,然后,去歌厅跳跳舞,然后,再上酒桌,这就是有钱人的日子。我给牛天星说,你到桃花山来,还不如去202工地上看一看,那里和省城差不多,省城有的,202工地上全都有。有了商店医院,有了小姐街痞,卖啥的都有。牛天星说,我是要去的。他问我:田大哥呢?我说,你问田登科?牛天星说,还有哪个田大哥?我说,他长年在202工地上。牛天星说,得是他在那里工作?我笑了:不是工作,还说啥工作?是赚钱。我给牛天星说,田登科在202工地上包了一个歌舞厅,是和202工地上的一个公安干警一块儿闹起来的,他们从山里头请了十几个女娃娃,你去玩一玩,田登科满保不会收你的坐台费,说不定还会白叫一个小姐给你泡。牛天星说,十年不见,你也是满嘴的时代语言。我说,红太阳的光辉照大地嘛。
  牛天星老了,两鬓的黑发中有了不少白丝,脸上的皱纹比他的神态还爽快还精神。我费力地想,十年前的牛天星肯定不是这个样子。按他说的,假如十年前他来过桃花山,那时候,他肯定还有些疯劲的,还能在女人肚皮上撒欢的,我一看他现在的这样子,他肯定是不行了,和杨长厚差不多一样了。人活到这个份儿上真叫难受,那个难受没法给人说。他脸上有事,心里也有事,不然,不会跑到桃花山来的,管球他是啥事,他有事和我无干,他要买我的“阳阳草”我照样收他的钱,我才不管你牛天星马天星呢。
  我目送着牛天星进了院畔,我看见他在草棚前站住了,他在抬头张望着。我用鞭子在犍牛身上抽了两下,这畜牲,你不好好吃草,楞个啥?阳历9月了,天气还这么好,难得呀。
  4、牛天星
  草棚还是这草棚,草棚上不止一次地苫过茅草,过多的茅草将草棚压得喘不过气来。窑洞还是这窑洞,崖畔比十年前黯淡了,黄土被风雨洗刷得苍凉了。桃花山的十年变化就在于草棚上多了一些茅草?不至于吧。冉丽梅怎么不认得我?她怎么遗忘的这么快?才十年,昨天的事对我来说还在眼前,那些人和事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里和我的肉长在一起,那些人和事对冉丽梅来说难道是一阵风,一眨眼就刮过去了?她的心难道是板结的土地,什么样子的种子种进去也不扎根?不发芽?姑姑和姑夫还认得我吗?还能记起南兰吗?是不是我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没有多么大的关系,他们很快就忘记了?是不是我变了?是不是我将我这次进山的目的写在了脸上被冉丽梅看破了?不可能,如果不是因为南兰,我何必大老远跑到山里来?既然来了,得好好看一看。通向崖畔的那条小路被倒塌的敞窑埋没了,我得绕道儿才能上去。
  我一爬上崖畔就惊诧得屏住了呼吸,我以为我看花了眼,我以为我的那只别人的眼睛在作怪,我用一只手捂住假眼睛,用那只自己的眼睛凝视:崖畔上的桃花林里是一片粉色,桃花开艳了。这是阳历的九月,而我仿佛身处三月,被一排艳丽张扬的桃花捉弄着,我能听见桃花在嘤嘤嗡嗡而响。它们似乎向我声明,这是真的。时空混乱了,九月如同三月。我在桃树之间穿梭,我抓住一颗桃树抬头去看,桃花把蓝天白云拉近了,桃花把天际织成了纷纷乱乱的色彩。南兰紧靠着桃树的躯干,我的两只手臂抱过去,双手抓住了桃树,南兰就在我的臂膀之间。我在她的两腮上深深吻着。她的手伸进了我的两肋之下抚摸,棉绒一般的抚摸使我陶醉了。我用一只手去摘抚摸我的那只无比亲切的手,粗糙的大手给我留下了粗糙的感觉,有富叔捏了捏,他说,叔揣一揣,看牛牛在不在?在,它在。南兰抓住它,南兰喘着气说,我要,现在就要。身子靠住桃树。站在桃树林里做爱,这真是太浪漫了。随着我的进入,南兰和桃树一起快活地呻吟,在两个人尽情地晃动中,桃树的叶子纷纷而落。落下来的花瓣如梦一般乱撒在草地上,我捡拾了一瓣九月的桃花下了崖畔。
  姑夫和姑姑刚从地里回来。
  姑姑打量我几眼说:“真没有想到会是你,你是啥时候进山的?”
  我说:“半晌了,我到崖畔上去看了看。”
  姑姑说:“崖畔上有看的啥?
  我说:“这桃花咋又开花了?”
  姑姑说:“它要开花就让它开去。这年头的怪事多着哩。”
  姑姑和姑父一点儿也不惊诧,好像桃树两次开花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姑夫只是朝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进了草棚,姑夫一看我手里依然拿着一瓣花就说:“你咋还像娃娃们一样,见花就伤情?”
  我说我不是伤情,只是觉得奇怪。姑夫说,桃树开两次花有啥奇怪的?姑夫的目光里有讽刺,也有漠视、轻视。我把花瓣丢在了草棚外,那花便随风而去了。姑姑和姑夫都没有问我进山干啥来了,没有问我要住多长时间,没有问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他们的平平淡淡使我黯然伤神。
  如果不是我张口问姑姑,姑姑是不会说什么的,她大概懒得说,也大概觉得说不说都是一样的。我问姑姑这十年是不是就呆在桃花山(他们说过,1990年以后就下山)?姑姑平静地说,下去过三次,在山下面最多待过一年半,最少待过一月半。下去又上来,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桃花山能待得住。姑姑的表情淡然,语气淡然,举止淡然,连草棚里的空气也比十年前淡然得多了。冉丽梅的遗忘,姑夫的冷漠,姑姑的淡然使我始料不及,他们的人生态度打打地削弱了我这一次进山的目的。他们对周围的世界对自己都漠然处之,你还满怀着情感,到这里来追寻你和南兰遗留的足迹?普通人就该过普通人的日子,何必忧忧愁愁?你不是谭嗣同。老百姓也不需要谭嗣同。不需要以血警世。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热炕睡有平平安安的日子过就行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我给自己说,不要把普通老百姓的热忱估价太高了,他们并不太关注你所关注的,姑夫和姑姑也罢,冉丽梅和田登科也罢,他们和只想活人过日子。你必须明白:活人其实是很实在的。每个人都活得不轻松,农民也一样,他们手中的钱是用汗水换来的。他们一生只求把儿女们养活成人,自己能过几天安然日子。他们不会关注你所关注的那些事情的。你怀旧也罢,忏悔也罢,愤怒也罢,麻木也罢,都和他们的活人过日子无关。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