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黎明以后(7 ---13 )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9-04 09:35:08 字数:4650
8、牛彩芹
我进去的时候,天星正扑在南兰的身上哭泣。我只是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我不想劝慰他,话语在这个时候是最苍白无力的,再好的言语也无法排解他的悲痛。我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我只能看见他的肩胛在抽动,他好像极力用双肩用身体去制止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又止不住,因此,哭出来的声音只是干嚎,缺少力气的干嚎。
他叫喊着南兰。
“南兰,是我。你能看见吗?”他说。
他抱住南兰。南兰在他的摇晃中动弹,不是南兰的身体在动,而是整个床,整个房间在动。这个房间真冷,有一股冷气直向人的骨头里渗,两个小窗户开得很高,房间里透不进来一丝光,整个房间里荡漾着冷飕飕的气息。
天星将头埋在南兰身上的白布单中,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弓,出气声布满了整个房间。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南兰的脸,我从天星的肩膀上边看过去:南兰的脸平板、漠然。死亡之气从紧闭的眼睛里透出来在整个面部逸散。天星悲伤的眼睛正对准着那一缕死亡之气,他大概想用目光中流溢出的强烈感情来溶化那死亡之气,这样,他只能消耗自己。多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天星,”我叫了他几声,“天星。”
“姑姑,”他头也没回,“姑姑,你去吧,叫我一个人再陪陪她。”
我说:“你姑夫和冉丽梅把棺材挑选好了,你去看看,他们在棺材铺等着你。”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色发黄,眼圈乌青,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不,先不要急着把棺材拉到这里来。”
“到了盛殓的时候就该盛殓,让她躺在冷床上,谁看了谁寒心。”
“我陪陪她,叫我再陪陪她。”
长厚和冉丽梅来了。
“登科呢?”天星说,“登科哪儿去了?”
“他进山去了。”冉丽梅说,“他操心着那几头牛。”
天星说:“给他买解放鞋没有?”
“买了。”冉丽梅说,“我问他,是谁给的钱,他说是你给的。”
“丽梅,”我说,“我和长厚去给南兰的爸和妈说,你领着天星去看棺材。”
冉丽梅说:“天星,你去看看吧。”
天星说:“我不去。”
“你得是守在太平间不再出去了?”冉丽梅说,“你这人怪不怪?人死了,能叫她活过来?谁不难受?再难受也得忍,活人就是忍受。什么事也担当不起来?那不行。男子汉,要担得起,放得下。”
我说:“在这个时候,你尤其要听人的劝话,我们和你是一样的伤心。”
冉丽梅说:“不要再和他说了,没人拿主意,我拿主意,叫他们把棺材抬来,先盛殓再说,不能把娃停在冷板上。”
冉丽梅走了。
我说:“天星,那是命,你认命吧,不要自己作践自己。”杨长厚一句话也没说,他拉了拉我的衣襟。我们走出了太平间。
9、南兰
他们都走了。这里只有天星和我。房间里岑寂无声。他好像用用眼睛把我描绘下来,用眼睛把我吞咽下去,永远地记住我。我的样子肯定是丑陋不堪,我不想让他记住一个毫无生机的我。我闭上眼睛的原因是推拒他,不接受他。
“南兰,”他说,“你能听见我给你说的话吗?”
我没有做任何表示。我只能这样像木头似的躺着。
“南兰你能饶恕我吗?”天星说,“我原以为我和你找到了一个适合于咱俩个的好环境,可我们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省城里和桃花山没有多少区别,既然你走了,我就得和你在一起。”
“不,你又错了。”我说,“天星,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做文章。”
天星说:“我看不见你,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天星在他的眼睛上不停地揉着揉着。
我说:“我能看见你,你的眼睛好端端的。”
天星说:“我眼前头乌黑乌黑的,是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
天星在我身上胡乱摸了摸,他站起来,像盲人似的,把手臂伸向前头,试探着向前走。
天星用双手在他的眼窝上 乱捶,他的拳头来得很勤,拳头打在眼窝上发出的声响很高兴。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在流血。他嗷嗷直叫:“南兰!你在哪儿?你说话呀!”
我想张口说话,我说不出来。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己折磨自己。
房间里是漆黑一团,冷冰冰的。没有生机的气息盘踞在角角落落。我仿佛听见,天星眼睛里流出来的血吧嗒吧嗒落在地上,发出了脆弱的声响。
天星摸索着墙壁走出去了。他走上了住院部的那座五层楼房。
10、冉丽梅
棺材拉进了县医院的大门。对于县医院来说,这大概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谁也没有留意我们,好像我们拉的不是棺材而是须臾离不开的空气。只有棺材底部和架子车摩擦时发出的微小的声响伴随着我和拉架子车的两个师傅。
“你看,楼房顶上好像有一个人。”一个师傅说话的声音有点紧张。
我抬眼去看,楼房顶上果然有一个人,他像小孩子做游戏似的摸索着向前走。那个大红的“十”字仿佛就戴在他的胸膛上,“十”字将他的身体切成了几块,他的头颅从“十”字留下的空白中亮出来了。是牛天星!他摸索着,试图从十字中间钻过去。他要干什么?我的心头一阵紧缩,丢下拉架子车的两个师傅向楼房跟前猛追。我不错眼地看着楼房顶上的牛天星,我看见他双手抓住了“十”字。一双脚似乎已经悬了空。我高声叫道:“牛天星!”
与此同时,我看见他的身后有一个长发飘逸的女人,我心中有点释然:那女人是来搭救他的?我只能这样盼望。
我一睁眼恍然看见,他的双手松开了那“十”字。他的身体向下飘落而去,像树叶似的摇摇摆摆的。潮湿的空气在我耳边鸣响。春风在我耳边鸣响。他四周的空气大概想把他挟住,因此,他跌得并不快。我似乎听见他叫了一声:“冉丽梅。”不,他没有叫我,他在叫南兰。他的身旁的那个姑娘呢?她不是上去救他的?她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五层楼上跳下去?果然,那个姑娘拦腰抱住了他。牛天星得救了。
“冉丽梅,你发什么楞?”我一看,天星站在我跟前,他的一只手扶在棺材上,向前推动。
我摇了摇头,想把刚才出现的那一幕摇得无影无踪。我低下头,只顾向前走,不敢看牛天星半眼。
11、田登科
这趟山路,我走过好多遍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走得吃力。也怪那只该死的脚,不停歇地走,倒还感觉不到痛疼,一旦歇下来,好像谁拿刀在脚上砍。不要紧,回去打一盆清水洗一洗,在坡里采一些“马皮炮”(一种能止血止痛的草药),用布条子一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天生是个农民,你就不能那么娇贵。我已看得很清楚,善有善报,只是人一厢情愿的想头;善不会有善报的。这世事,好人是越来越没有活头了,好人总盼有个好结果,盼到头,是一场空。病害不起,医院住不起。咳,这娃,年轻轻的就把命丢了,满说是天星悲伤,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一看娃那样子也会流下眼泪的。我就不信,从肚子里取一个娃娃,能把人给弄死了?这理能和医院辩吗?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永远有理。他们有权。有了权就有了理。血库里怎么没有血呢?这不是理。医院怎么向天星交待?天星大概都没那气力了,他已被折磨得够苦了。我看天星未必能和医院把这个理辨清。医生是个良心活儿。良心黑了,啥坏事都会干的。
一走上平岭,就能看见崖畔上绿油油的桃树林了。一场清明雨,桃花山像水洗了一遍,坡里的草一夜之间好像长了几寸,也长肥了许多;树叶上、石头上、山路上,到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假若天星和南兰还在桃花山,他们不知为这么好的天气会高兴成什么样子。每逢雨后天晴,他们就在坡地里到处走动,好像这山里,这人世间有看不完的景致。
院畔真安静。是不是牛自己解开了缰绳,跑到了坡地里去了?我急急忙忙走近了牛圈。原来,五头牛都很乖觉地卧在牛圈里,它们一听见我的脚步声,一齐站起来了,多么好的牛,我真感激它们,我不由得抱住了乳牛的脖颈,用脸在它的脸上蹭。我说,你们再等几分钟,我给你们先拌一槽草,等你们吃完一槽干草,我收拾一下我的脚,就吆你们去坡地里放,行不行?行。那就好。牛比人还好,它们饿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抱怨,那么善解人意。我拌草时,才发觉,料面没有了,牛圈门被它们日塌了。我不责怪牛。这真是几头值得人疼爱的牛。我对它们说。你们慢些吃,吃好。
等我走出牛圈才大觉,那眼敞窑塌下来了一半。我进山这几年来,风再狂,雷雨再猛,那眼敞窑也是安然无事的,据说,我们已支撑了上百年,陪了好几代人,它们说塌就突然给塌了,而且偏偏塌在了这个时候?这事真有点奇怪。站在院畔看,整齐的崖畔上像是被谁咬住了一口。其它几眼窑没有裂缝吧,我得到崖畔上看一看。
其它的那几眼窑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一上崖畔,我被桃树林里的景象惊呆了:好多年不结桃子的桃树上结满了果子,指甲盖那么大的小桃子毛茸茸地缀在枝头,好像出生不久的婴儿一样。从花开花落,我一直没有进桃树林,大概牛天星和南兰也没进桃树林,如果他们发现了这奇迹,肯定会惊喜不已的。我猜想,是不是,它们一夜之间长出了桃子?这真是怪事!这个人世间的怪事太多了,好像要逼着人承认:春天下雷雨,六月飘雪花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好像有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也不足为奇。我得下山去,把敞窑的坍塌和桃树结果子的事告诉牛天星,他现在心中还能装下这些怪事吗?我想,他不会因为南兰的死而被打倒的,他大概经历的怪事比我们多得多,见多也就不怪了。
12、冉丽梅
棺材放在太平间的门口。杨大哥和彩芹嫂还没有回来。牛天星在棺材旁边不停地走动着。他仰起头望着高远而湛蓝的天空。我想说,牛天星,你一定要想开一点,你不要……不要像刚才那样,那简直能把人吓死,你一旦从五层楼上跳下去,你的女人咋办呀?不,我不能说,我怀疑,在那一刹那间,只不过是我的幻觉。不过,我得说出来,我一出口,话却变成了这样:
“牛天星,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孩子想想的。”
他说:“冉丽梅,你说错了,我得为自己想想的,我既然制造了罪恶,就能背负着罪恶活下去。我不想逃避现实,也逃避不了现实。”
我说:“你也不必那么伤心,什么事情不会铁板一块的,你说是不是?”
“不会铁板一块,这话我信。”他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咋想的?”
他一把拉住我了我。他离得我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他叫了一声冉丽梅,很激动地说:“假如南兰不死,也许有一天,我会完蛋的。南兰死了,我也明白了,我不能完蛋,不能!”
他的浑身在颤抖。他好像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恐怖之中了。
13、冉丽梅
我走进院长办公室的时候,牛天星正和院长争吵。我一位牛天星是个书生,脾气太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暴怒。他紧握着拳头在院长的眼前头挥来挥去,他用农村人使用的粗话骂院长,驴日的院长就不把人命当做一回事儿,血库里没有血,你就不管?你拿人们的薪水,人民养活着你,你把人的命当儿戏?你是个球院长!牛天星双手在院长的办公桌上捶得咚咚响。他要院长给个说法。院长不时地扶扶眼镜,他蛮横不讲理,竟然说,医院就是死人的地方,死个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给牛天星说,你去告,告到什么地方,我陪到什么地方。听院长的口气,好像法院是他们家开的。牛天星大概气急了,他一拳打向了院长,院长的眼镜被打掉了。院长气急败坏的喊叫,你再胡闹,我就叫人把你绑起来了。牛天星又要伸手去打,进来了两个保安,他们扭住了牛天星。他们扭着牛天星向外走。我一看,急了,顺手抓起了一张凳子向一个保安的头上砸,那个保安一躲闪,凳子砸在了地板上。忧郁用力太大,凳子腿掉了。两个保安被吓住了,他们松开了牛天星。我给牛天星说,走,咱走。现在不和这些王八蛋讲理。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把人给弄死了,还不认错?狗东西,我们不会叫你们安然的。我骂了几句,拉上牛天星,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婴儿的啼哭声是从远处传来的。牛天星似乎屏住气,静静地听。
他说:“是不是我的孩子在哭?”
我说:“大概是吧。”
他说:“不是大概。肯定是我的孩子。”
我说:“就是。”
他昂起头,向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了。
太阳光扑向了他。
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牛天星。南兰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这帮该死的医生,我们好不容易把南兰从山里抬下来,却死在了他们手里?等安埋了南兰,再找他们算账。我们不能叫南兰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