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被困羑里

　　大约三个月后，公子骑和夫人公主林在羑里找到了姬昌，说：“原来商国还有这么个地方？”
　　这羑里是商国的故都，因被水淹才迁到不远的殷地，留下了一片无人区。大白天都能看到黄鼠狼当道，晚上能看到狐狸吐火球，每座房子都讲述着一个死亡的故事。在这片废墟中有两处很大的建筑群，一是太庙，一是太牢。太庙是历代商王祭祀祖先的地方，埋葬着十几个商王，一条条神道上伫立着一排排灵兽，一座座祠堂里摆放着一层层牌位；太牢是太庙饲养待宰牲口的地方，如今用来关押朝廷的死囚。这地方只有三种人——士兵、庙祝和囚犯，姬昌属于第四种人：方国的人质和兼职的巫师。由于身份特殊，他既有人看管，又相对自由。
　　姬昌带着他们到各处参观，说：“这里是大商的重地，若不是天子信任怎么肯把我放在这里？”
　　公子骑看看公主林，不知道姬昌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自嘲，说：“当年你父无端被囚南畋，不知所终；如今你又因功获罪被放羑里，这是什么事呵？”
　　姬昌说：“我要是商王也会这么做。”
　　
　　公子骑本来已经定居周国了，却被帝乙秘密召回，回来不久帝乙就暴病死了；他本想从此做个断线风筝，告别伤天害理的间谍勾当，新天子却又差殷破把他召进了宫。
　　“你客居关中多年，建议寡人如何对待周国呵？”帝辛问。
　　公子骑知道帝辛在沿续他父亲帝乙的对外政策，说：“有函谷关和密国在，关中暂时无忧。”
　　帝辛笑了。自妲己入宫后他很少和群臣见面，对国家的管理却从未放松，只是政出后宫。说：“暂时无忧？到底是公亶父的女婿。如今公亶父死了，他之后是姬历，商国的农畋，我的大军师，如今不知去向。姬历之后是姬昌，商国的西伯，我太牢的大巫师，他会在那里终老。下一步周国会怎么样呵？”
　　公子骑知道天子很少上朝，能在寝宫召见他这个职位卑微的人更是难得，说：“如果姬昌滞留不归，周人就会立他的嫡长子姬考。”
　　帝辛对殷破说：“殷将军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殷破阴笑道：“陛下英明，不怕周人生生不息。”
　　帝辛对公子骑说：“你是姬昌的姑父，要经常去看他，不知道还以为寡人不尽人情。”
　　公子骑知道天子这是在下达任务，拱手道：“骑愿继续做姬昌和周国的信使。”
　　帝辛又笑了。他知道公子骑从未发挥过信使的作用，却耗了朝廷不少钱财，说：“你要经常和姬昌探讨，告诉寡人，周国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快，你不是经常这样教导先帝吗？”
　　公子骑不明白天子说这话是何意，赶紧匍匐在地：“下臣有罪，罪该万死。”
　　帝辛拉起他亲切道：“我多么怀念你我当公子的时候呵！”就和殷破讲起了他们小时候撒尿和泥玩的故事，他真是个仁爱之君。
　　
　　在羑里，公子骑问姬昌：“西伯，你说如果你是商王也会这么做，为什么？”
　　公主林拿出些新鲜的水果给他们吃，说：“老没见你们就不能聊点别的？问问阿昌在这儿住得怎么样？伙食如何？薪奉多少？受不受虐待？能不能外出？干多久才让回周国？”
　　姬昌向她苦笑了一下，意思是：“都啥时侯了还想这么多？”说，“姑母，我们男人说男人的话。”就接着公子骑的话题说，“姑父，昌生于方国，对大商的了解有如瞎子摸象。虽然数次入关，也只是踏勘山水，了解风物，走马观花；唯这次在宫中住了月余并且参加了天子的登基大典，对其体制有所了解；又参加了一次对外战争，对其外交战略和与诸侯的关系也略知一二；又被派到这里——商国的故都太庙，才对其历史有所思考；加之对阴阳八卦的研究和推理，敢说对商国本质之了解没有谁比昌更透彻。”
　　这正是帝乙想知道的，公子骑佩服道：“西伯窥一斑而知全豹，骑愿闻其详。”
　　姬昌说：“大禹以降，中原的历史就是一部兼并史。夏代有上千个诸侯，因为它实际上是一个‘部落联盟制’国家，‘夏’是大家共有的名号。也就是说，它夏不是靠战争，而是靠一个‘约定’建立的国家。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文献不能相佐证，出土的文物自相矛盾，因为诸侯与大夏共存于同一个时代，可以承认它，也可以不承认它。”
　　公主林烧了水给这两个男人喝。
　　“姑父愿意听吗？”姬昌问，见对方点头，说，“及至夏十四代、十七后——在夏‘后’就是王。内政不修，外患不断，民不聊生，危机四伏。但它毕竟是个享祚四百七十多年的国家，弱小的商国怎么能鸣条一战就打败强大的夏国呢？商汤对诸侯说：‘桀无道，我欲联兵讨之，胜后诸侯的封地不变，功臣另有封赏。’于是化敌为友，群起而灭之，可见战略之高明。其实大商和大夏一样，是个‘诸侯联盟制’国家，曾有八百诸侯，其核心是商王国，然后是子姓诸侯封国、然后是开国功臣封国、然后是前朝遗族封国、然后是戎狄蛮夷等方国。商沿用夏制，天子虽是天下共主，诸侯对其只是定期朝拜和有限的贡献，他没有生杀予夺之权，只要尊崇商王，平安无事。若敢说不，联兵讨之，这样的国家体制可好？”
　　公子骑想了想，发现姬家的人有点怪。从公亶父到太子历到太子昌都愿意研究这些东西，能顶兵还是马？能顶衣还是食？可自从研究过太子历后他发现，这才是一个王者之道。说：“这种做法少了战争，当然好。”
　　“可是商立国五百多年来每年都要发动大规模的对外战争，这是为什么？”
　　公主林正在给姬昌收拾房间。男人没女人真是不行，却被他们的话题吸引，坐过来问：“为什么？”
　　“因为商王要考虑日益庞大的朝廷、后宫、军队的开销，所辖的土地上税收有限，就得找出各种理由发动战争。所以，我说我是商王也会这么做，灭掉所有潜在的敌人。如今商国的诸侯已由开始的八百多减至五百多，还在减少。这是数量，从土地上看，如今商国已由黄河中游扩展到了黄河中下游，长江、淮河、济水、海河流域，比建国时扩大了数倍。商国在战争中得到了巨大的好处，却也种下了危机，假如诸侯联手，大商就可能重蹈大夏之覆辙。”
　　公子骑惊讶地看着这个只小自己几岁的伯爵，他把商国的命运看得这么透，却处之若泰，真非等闲之辈。问：“如有机会你想不想逃？”
　　姬昌笑道：“天，使我来羑里，漫山遍野都是蓍草，我整日无事，正好把伏羲的先天八卦演算为后天八卦，就是周易。”
　　公主林年龄比姬昌小却是长辈，就心痛道：“别这么累好吗？几天不见你就瘦了。我们最近要回关中，你可有信带过去？有人报信说，考儿瞒着他母亲跑出来找你了。”
　　姬昌说：“这孩子冒失。”即研墨提笔在竹简上画了六条长杠，其中第三条的中间断开的，说，“姑母把这个交给姬旦就行了。”姬旦是他的第四子，一个少年天才。
　　公子骑拿过来一看，一头雾水，他想：“这许是他们的暗语？”
　　
　　过了几天，恶来和殷破来羑里看姬昌。
　　恶来说：“原来商国还有这么个地方？”叫来城守，“西伯你们不知道吗？三分天下有其一，小心做大了收拾你们。”
　　城守明白这恶人话里有话，点头哈腰道：“诺。”
　　殷破是他的顶头上司，说：“让西伯和你住一起，吃你的伙食，再给配个有姿色的婢女。”
　　城守笑道：“诺。”
　　随行的宫人从一个精美的食盒里拿出一只精制的青铜鼎和一只白瓷碗，说：“天子关心西伯的健康，特遣我等送来肉羹一鼎，美酒一壶，聊表慰劳。”
　　
　　那天公子骑回宫见到帝辛就把姬昌说的话原原本本做了禀报，却一直隐瞒着周国的势力已经发展到了西亳和南亳的情况。帝辛听后说：“知我者唯先帝与昌耳！”看了看那支竹简，立即召集那“四凶”和贞人——负责占卜的巫师朝议。
　　几个贞人在灯光底下眯着老眼反复研究了竹简上的卦象说：“启禀陛下，此乃‘小畜’之卦，卦辞是‘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是给家里报平安的意思。”
　　帝辛将信将疑，说：“羑里明明在殷都之南，怎么说在西郊？”对众臣说，“寡人继位已有年余，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继承先帝的遗志，开疆拓土。如今只有两个障碍：东南面，岛夷方平，淮夷却有反叛之势；西面，关中六国唯周国马首是瞻，它蚕食了戎狄各部，俨然要与寡人分陕而治。各位公卿，你们说该怎么办？”
　　费仲、尤浑、恶来、殷破纷纷发表意见，公子骑职位低不便掺言。帝辛不耐烦道：“好了好了，陈词滥调。明年开春寡人亲征淮夷，定要一举剪灭那四国。至于关中七国……”他对宫人说，“宣西伯姬昌之子姬考上殿。”
　　说话间他们就见到了一个英俊的关中青年——姬考。公子骑暗吃一惊，想说：“长公子如何来到这里？”只见姬考彬彬有礼道：“西伯姬昌嫡长子考拜见陛下，见过各位公卿长辈，考代周国祝陛下万岁，大商万年！”
　　帝辛对众臣说：“此子不辞而别，千里寻父，孝心可嘉；竟然敢找到王城帝宫，直接面君，勇气可佩。寡人的儿子像你就好了。”
　　姬考拱手道：“陛下，姬姓周氏的子弟，谨记先祖教导，世代以大商为君，以己为臣，年年朝贡，岁岁祭拜，从未越制。可大商却以周人为奴，以周太子为质，从大商建国起已有十四代，我多少先辈客死商国，裹骨而归？陛下登基，诸侯相庆，无不称陛下为明君圣主，可我祖父姬历由此失踪，我父姬昌因功被囚，考以未冠之身，蒙昧之年，敢问为何？”
　　帝辛开始还做出和蔼可亲的长者的样子，越听脸色就越难看，说：“贵国的太子来我大商做农畋，是九卿之职，何谓人质？况且这是双方先祖所定，寡人不能改制。若公子愿意代父为在商，寡人倒可能考虑。”
　　公子骑为姬考捏了一把汗，尽管他还在做坑害周国的事情，实不忍让这外侄受害，想救他却救不得。那“四凶”在一旁窃笑，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帝辛面前说这么多忤逆的话。帝辛的脾气可比帝乙大得多，多少直臣被当廷处斩？
　　姬考却不怕，冷笑道：“考就是为此来的，若能换回祖父和父亲，甘愿赴死！”
　　帝辛的脸色突然一变：“你当寡人是暴桀吗？来人哪！”
　　两名武士走进大殿。
　　帝辛对姬考说：“你父就在羑里，我大商的太庙，你若想见他，须香汤沐浴，你去吧。”
　　姬考不明就理，拱手道：“谢陛下。”看了看公子骑，好像说：“原来你们沆瀣一气。”
　　公子骑感觉事情不妙，赶紧央求：“陛下，他是个无辜的孩子！”
　　帝辛拂袖道：“我就是要拔掉周人的根苗。”
　　
　　在羑里，姬昌尝了一口宫人盛上来的肉羹，说：“味道有点怪。”
　　殷破问：“它可是出自太厨之手，尝出是什么肉做的了吗？”
　　姬昌又尝了一口，摇摇头。
　　殷破拿过一只长筷，在肉羹内扒出了一双愤怒的眼睛，说：“妲己娘娘尝过都说好。”
　　姬昌愣了一下，没弄明白。
　　殷破又在肉羹内扒出了几根手指头，说：“都说是十指连心哪！”
　　姬昌好像明白了，却不敢想。
　　恶来说：“我来出个谜语，你猜猜是什么肉。有靠山便是仙，加水母便是海，出羑里不是囚。”
　　是人肉，姬昌顿时五雷轰顶——帝辛烹了的他长子姬考！
　　殷破阴笑道：“要不要分一点给大家吃啊？”
　　姬昌抱着那只鼎食而唱道：
　　吾食吾子，如食己肉；
　　若予彼人，岂不惜哉？
　　竟狼吞虎咽。吓得那宫人大叫：“西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