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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施粥赈灾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2-03 10:42:34      字数:5034

  道光十一年辛卯岁,这年的年成不好,湘资沅澧四水同涨,洞庭湖发大水,夏汛连着秋汛,巴陵县境沿湖堤垸都被冲溃。
  范仲淹描绘过的“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情景在洞庭湖地区重现,不光是洞庭湖地区淫雨霏霏啊,湘资沅澧各流域都是这样,就是整个荆江流域也全都是这样。到了秋末,湖南湖北大饥,瘟疫开始流行起来。
  过了年,就是壬辰岁,又遇春旱,饥饿更甚,无数的穷人倒毙沟渠路途,他们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生命与一只蚂蚁没半点区别,到处可以看到死尸,到处都臭气熏天;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于这场饥荒,湖北荆州、沔阳一带流离失所的百姓比洞庭湖区的人死得更多;瑶民造反,祸乱六七县,吴敏树写下《壬辰书事》四首诗记述这件事。
  敏树说,辛卯之岁,湖南北饥,其冬疫起,至壬辰春饥益甚,疫乃大作,人死者盖三之一焉,荆沔流移尤甚,而楚瑶乱江华,残毁六七县,余并书其事,为诗四首。沿途塞满了饥民,逃难的人吃着榆树皮和观音土,水旱灾害加上瘟疫,老百姓一家家死绝,地方官吏把治水当作儿戏,由此想起了大禹治水,想起了贾谊的治河三策。
  饥民成群结队在乡间乱窜,比敏树小六岁的堂弟士迈就过来和敏树兄弟商量,要在吴伏一大地坪架锅熬粥,赈济饥民。
  吴文高膝下原有五个孙子,现在,友树和杰人都走了,只剩下了敏树、庭树和士迈三兄弟,敏树年纪最大,士迈拿这件事来问他理所当然。
  敏树说:“六弟呀,你知道去年的水灾、今年的旱灾有多大范围么?”
  “我不知道,大不了就是整个洞庭湖吧,或者包括了武陵地区,包括了湘江和沅江地区?”
  “不止啊六弟,没你想的这么轻松,整个荆州地区,洪湖、沔阳一带比我们洞庭湖还要厉害得多。”
  “那又如何,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吧?睁开眼睛看着,心里想着,要我置身事外我做不到啊。”
  敏树说:“六弟呀,这件事你可要想好啊,饥民可不是一个两个,饥饿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你架锅熬粥,声名在外,饥民就会蜂蚁而至,吴伏一就会比郡城还要热闹,会不会发生骚乱啊?”
  云松也说:“就是!这不是件简单的事,一天要多少大米熬,要多少柴火,要多少人工,这都要做到心中有数。”
  士迈说:“两位哥哥都说的有理,你们的忧虑我也想过,但是,我们的祖父,我们的父辈在世时总是教育我们不能为富不仁。一个人如果没有悲悯心,没有同情心,那和畜生有吗区别?”
  敏树兄弟没想到士迈把话说得个重,就解释说:“六弟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们不是说不赈灾,不是说不同意架锅熬粥,我们的意思是说要思前想后,把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要想清楚,免得出现乱子,不要铁锅架在那里,饥民来了却没粥喝。”
  敏树这么一说,士迈的脸上也就舒展开了,他说:“两位哥哥别见异啊,我就是心急了点乱说话。我来负责组织,我们吴家老老少少都出来做事,烧火的烧火,施粥的施粥,还去请些人来办米。”
  说干就干,士迈先把两台推米的磨子搬到了正堂屋,请了两个短工专门在那里办米,风车筛子都架在那里。
  大地坪里架起了三口大铁锅,一黑早就开始熬粥,士迈亲自管一口锅,庭树管一口,友树的长子省吾管一口。管锅的人主要负责熬制,负责施舍,组织排队。
  三口铁锅隔半个时辰开火,总有一口锅熟粥在供应,饥民排着队伍前来领受。锅灶前码着一堆堆买来的硬柴,放着一箩箩白米。排队的饥民看着那白米,总想去舀一瓢带回家去。士迈也看出了端倪,就解释说:“大家莫要异想天开,我们这是施粥救急,不是让谁吃得更好。天下饥民多的是,我们能力有限,请大家体谅我们。”
  士迈这么一说,饥民也就老实起来,规规矩矩排着队去领一瓢白米粥来喝。这么一来,吴伏一果然是热闹起来。也有人在家里埋怨士迈兄弟的,说他们收买人心,把吴伏一的秩序搞乱了。因为也有饥民喝饱粥后就不走了,他们成群结队去堂屋里巷子里乱窜,晚上就席地而卧,或者睡在阶基上,或者睡在巷子里。住家的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他们窜进了屋子来偷来抢。
  饥民不是恶人,他们都是穷人,都是种田人,没有意外,也不会骚乱。在他们心里,很是感谢做善事的主子,他们不认得施粥的主子,即使见过人,也和名字对不上号。为了维持秩序,也有饥民组织起来,帮助排队,帮助巡逻,这才让士迈的施粥活动得以持续开展下去。这件事一直做了三个月,把吴家人累得脱了水一般。
  秦石畬常把弟子带到现场来帮忙,有的抬水,有的淘米,有的烧火,有的舀粥,秦石畬先生在学舍里对弟子说:“你们一定要懂得善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为善,那就与野牛野马没区别,就和恶狗没区别。你们去看看士迈他们,他们是富有,可是有些富人就是不肯周济穷人呀,他们情愿把粮食关在仓库里喂老鼠。士迈兄弟就不是这样,他们不但把粮食拿出来,还亲自去熬粥施舍穷人,我们还坐在这里读甚书啊,为甚不去帮忙呢?”
  一天,黎爹早早就站到了锅边,看见士迈来了,就捋着胡须看着士迈。士迈说:“黎爹家里粮食够吃吧?”
  黎爹笑呵呵说:“够啊,怎么不够呢,洞庭湖水又没浸到我家田里来?我倒是想找士迈侄儿借几石谷,就是摸不定风向,不知将来是个么结局,所以,我就没开口啦。”
  “黎爹真是说笑了,还能是么结局?借钱了要付利息,借谷了也是要付息谷的,这是天下通理。”
  “我就是想啊,天上会不会掉馅饼,要是有馅饼掉下来,我张开嘴就接了。想你们文高家,研田公在世的时候不是散谷万石么?你们后班辈一定比前辈强,你们么时可以散谷呀,能透个底给我么?”
  “黎爹呀,这个可没底啊。您想想,一次散谷万石,需要多少年才可以恢复元气?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五十年,以后的形势谁可以看到?反正我是没本事看到的。您来我家借谷,要是不还,老等着天上掉馅饼,那时,只怕息谷就会把您吓个半死。”
  “贤侄呀,照你的意思,我还不借为高啰?”
  “嗯,您要是过得去,就别去我家借谷,您借去也是放在仓里喂老鼠,那又何必呢?”
  “你们文高子孙啦了不得,又是修宝塔又是办敦善堂,耗去了多少银子啊,几万还是几十万,是金子还是银子?现在,宝塔也建好了,敦善堂也办起来了,照我想,你们的钱没处用了,于是就在大地坪里架锅熬粥施舍穷人,你们的名声传遍了巴陵县啊,传遍了洞庭湖地区啊,传遍了湖南湖北啊,划得来,实在是划得来!”
  “划得来?黎爹呀,么子划得来呀?”
  “名声呀,你们不是用一锅锅粥买来了浩大的名声么?”
  “黎爹呀,从今天起,我们把这几口锅让给你老人家,让您也光鲜亮丽一把如何?”
  “别别别,老朽经不起折腾,老朽走啦!”
  黎爹走了,士迈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庭树说:“这个黎爹好有味啊!”
  士迈说:“嗯,是有点味,总想着占人一点便宜,还想着要一个好听的名声,从不想着要付出,恨不得把天下的好事一人占尽。”
  “六弟你想想,这个黎爹像谁呀?”
  “很像柳宗元写的《蝜蝂传》里的那个蝜蝂者。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等士迈背完这段书,庭树就笑得弯下腰去了。
  这一天,来了一队饥民,只见他们穿得衣衫褴褛,手上脸上都糊着黑色的锅灰或者田泥,背着一个包袱,手里拿着一只讨饭的碗。
  这队饥民来到吴伏一屋场时,粥还没熬好,他们只得蹲在地坪一边等着。士迈去数了数,足有六十人之多。
  他数数的时候,就听到了他们自己与自己人对话,一听口音就知道,他们不是巴陵县人。士迈问:“你们是哪里人呀?”
  一个吊眼睛中年人说:“我们是湖北监利县人。”
  “那蛮远的啊,怎么跑我们南乡来啦?”
  “没办法啊,倒垸子啦,房倒屋塌,只跑了人出来,猪呀牛呀狗呀鸡鸭呀都没了,先人的坟坨也浸在水里,至今还浸着,没退水。”
  “那你们怎知道要倒垸子啦,人怎么跑出来了?”
  “我那天下午去堤上看了,只见浑浊的黄水汹涌得很,一个劲冲刷着堤岸,看它那个势头,不冲垮堤岸它是不松手的。我回去就叫人们搬到了山上睡觉,到半夜果然垮堤了。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子,屋顶上的茅草都浸得看不见了,满世界一片汪洋。”
  “你们村子里人全跑出来了吗?”
  “没啊,还有老人,他们不肯离开自己的窝,就喂了鱼鳖。”
  “你们这样流浪逃荒的日子有多久了?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啦?”
  吊眼睛看了看士迈,没回答他的话,士迈把现话又问了一遍。
  吊眼睛说:“我们作孽啊,在外流浪半年啦。过年都是在河南过的,其实,河南也很苦。我们还到了安徽,安徽大别山里的农民比我们灾民好不了多少,他们自己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如何顾得了我们?后来,我们就到了九江,九江也是闹水灾,更是管不了我们,我们只好从湖北通城那边翻山过来,然后就到了你们巴陵县东乡。在东乡,我们就听说了南乡有个大户人家,已经架锅熬粥赈济好些日子了,才找到了你们这里来。”
  “你们了不得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吴伏一屋场偏于南乡一隅,你们竟然找到了。”
  “男子出门口是路啊,还不是靠问?再说,路上遍布着讨饭的人,人们互相传的。”
  这天,省吾那口锅里的粥先熟,士迈就组织那群监利人先来排队领粥。他们一人喝了一碗粥就不走了,又在等第二锅粥。第二锅粥熬熟时,别的饥民也到达这里了,他们就继续在一边等着。第三锅粥熬熟后,别的饥民走了,那群监利人又走到了铁锅边领第二碗粥。
  一碗粥下肚能饱几个时辰?那些监利人仍然处在饥饿之中,他们干脆盘踞在屋檐下不走了,只要有空档,他们就拿着破碗上前去领粥,喝一碗是一碗。到了晚上,他们就睡在屋檐下、戏台上、碾子房里,堆臼房里。有些人屙屎屙尿还有点讲究,去寻个茅室。不讲究的人,往往是随地大小便,于是,便与吴伏一人有了冲突。吴姓人怨气冲天,怪士迈他们搞了这个施粥赈灾活动,都劝他们快点取消,好让吴家人自在一点。
  士迈就和庭树商量,庭树说:“怪不得屋场里人有意见,这江北人就是邋遢,他们习以为常,觉得没么子,我们这里人就看不惯,也和他们过不惯。”
  士迈说:“那就这样,我们给他们每人二升米、两块银元,劝他们早早离开这里,回去安家,现在禾种都下泥了,他们那里的水未必还没退去。”
  庭树说:“你这样大方,别的饥民会不会跟样?他要是跟样,你又不给,他还不捅娘捣逼。”
  “我们在傍晚给他们,到了傍晚,就没别的饥民啦。”
  于是,那群监利人又在吴伏一屋场多挨了一天,混了一天粥喝。到了傍晚,士迈把那个吊眼睛叫到一边说:“你们也不能老是呆在我们屋场了,你们的人和我们这里人生活习惯很不一样,你们呆久了,他们就很有意见。再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你们那里的大水应该退了,快点回家去建设家园吧。我给你们每人分发两升米两块银元做路费,你们省着点吃省着点花。”
  吊眼睛双膝跪在地上,连连叩首,他说:“恩人啊,恩人啊!我们在这里白吃白住了半个月,也应该走了。临走,您还要施舍我们米和钱,您就是我们一路人的再生父母啊!”
  说完,吊眼睛又在地上叩首不止。
  士迈开始给监利饥民分发粮食和钱,他们领到米和钱后,一律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士迈去扶他们,一边扶一边说:“你们快快起来,这样会折我们阳寿的。”
  终于把那群监利人劝走了。第二天士迈叔侄也把熬粥的摊子收捡起来,算了算,一起在这里熬了两月粥,用去了一百二十石大米、二百担硬柴、几百个劳动力。
  救了多少人的命呢?他们无法统计,尽心而已,这个世界不是他们的,饥民也不是他们的臣民。
  就在士迈施粥的日子里,云松把他的好友熊谷初接到了家里来。熊谷初说:“云松呀,听说你们家在架锅熬粥,你把我请去,不是凑多吗?”
  云松就笑着说:“我们吴伏一现在胜似郡城,加一个你不为多啊。”
  “也罢,也罢,让我去见识见识,看看你们是如何为富施仁的。”
  “你去了,可要帮着我们做事啊,我天天在那里做事的。”
  “那是自然,我要不去做事,怎么好意思吃饭?”
  熊谷初果然在这里看到了一副奇景。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碗,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铁锅。在铁锅里搅动粥米的人站在一条凳子上,手里握着一把长把铁锨,而不是一把锅铲。
  熊谷初就笑着说:“你家南屏四哥呢?是不是又去会城啦?你要留他在家的,让他受点教育。再说,这也是很好的素材啊,天天看着这么多的饥民,这么多的领粥人,看着这热闹的场面,他必心生感触,诗思大发,大作迭出。”
  庭树说:“谷初兄真是说笑话啊,我哥要是看见了这场合,他只会去哭泣的,他心善良,见不得人的苦难。”
  “这又如何呢?你哥见不得人间苦难,是不是人间就无苦难哪?他心善良,是不是人间就无恶人啦?都不会啊!”
  “这倒也是,我也是经常劝他,心肠要硬一点。”
  “庭树兄你还记得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吗?杜甫在结尾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么多年过去了,杜甫的理想还飘在空中,这就是人间现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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