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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壬辰举人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2-02 10:49:05      字数:5046

  一到过年时节,春天也就来了。
  俗话说,立春一日,水暖三分。这要是晴天才有感觉,如果是阴雨天霜雪天,即使立春了,水里无疑是寒冷的。
  好不容易挨到正月二十几,太阳一出,人才感觉到暖暖的温热。云松再把南屏书舍前的土地翻过来,种上了花卉——兰草菊花茶花牡丹玫瑰等等,应有尽有,他把这里打扮成花的世界。
  随后就是雨水节了,天空又开始春雨连绵起来,人们重新回到冬季似的。其实,春寒和冬寒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地气在回暖,春寒里就夹着一股热气,至少,人们伸出手不感觉到疼痛了。
  花圃种上花草后,敏树写了一首《时节》以作纪念。写这首诗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窥园的董相,那是哪朝哪代的故事呢?
  敏树一直在做云松的工作,想把他带去长沙读书。他说:“云松,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考功名的,万一不去考,你同我去岳麓书院看看也是好的。你去看了,就会知道什么叫千年书院,就会知道什么叫大师,就会知道什么叫书海,就会知道什么叫学问。”
  云松说:“我走了,家里如何办?母亲如何办?”
  “我看你这是操空心啊。家里有管家,母亲又很健旺,你操哪门子心啊?我就不操家里人的心。”
  “你不操心那是因为有我在啊,我也走了,家里就没大男人了。”
  谷雨节一过,天气真的热起来,在户外做事,只要有太阳,就只能穿单衣服了。这时候的山水开始青绿起来,敏树看着这自然界的变化,写了一首《春晚》。他说,青山上飘着黄昏时的云雾,云雾冉冉而上,笼罩了郊外的住宅。又写了一首《蛙》,他说,春天的夜晚不宜寂寞,田里的青蛙参与进来喧声鸣鸣。
  夏天很快就来到了。敏树又想起了方道士,只身来到郡城,坐在吕仙亭上和方道士喝酒聊天,看着北头的岳阳楼,若有所思地想着。方道士说:“南屏你想吗啊?”
  “我想滕子京啊。他做岳州知府,只花一年时间,就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他的魅力是从哪来的啊?”
  “你想什么啊?喝酒吧,喝酒就没烦恼了。”
  “我怎么会不去想呢?这可是千古之谜啊。”
  说完之后,敏树提笔写上《郡南望湖楼暑憩小饮二首》,诗曰:
  出城无野马,近水见湖鸥。落日九江色,高楼六月秋。细波明浦树,山影暗渔舟。茶罢仍呼酒,天南酹斗牛。
  天风吹远渚,寒为葛衣催。波浪星河合,鱼龙夜气来。当歌无铁板,伴月有金罍。湖海元龙在,狂游醉不回。
  敏树写诗的时候,方道士提把酒壶站在一边,等到敏树全部写完,他就说:“这洞庭湖里有鱼龙吗?有元龙吗?鱼龙是不是元龙啊?”
  敏树说:“这我就不知道啦,大家都这样说,我也这么说。”
  “南屏兄呀,我要是你,就不去考甚劳什子举人啦。我就住到郡城来,天天坐在洞庭湖边,吹着湖风,看着湖浪,听着涛声,提一把酒壶,专门喝酒作诗。”
  敏树笑着说:“你不是就住在郡城么?不是天天就在洞庭湖边么?”
  “我当然是呀,我是说你啊。”
  “我就是我啊,你就是你啊,我做不了你,你也做不了我。我若是像你一样,那我就不认识欧阳山长了,就不认识欧阳小岑了,还有吴芸台,还有许许多多的读书人都不认识了。”
  “你要认识他们做甚?我不认识他们,还不是一样喝酒吃肉吹湖风?其实,我只一个心事,你只要不叫我去念经就万事大吉啦!”
  敏树看着方道士就要笑,你做了个和尚,还想着不念经的事,你要是不想念经,那还来做甚和尚啊!
  敏树没直接去会城,还是回到了吴伏一屋场。
  他终于说动了云松。敏树把云松带到了岳麓书院,安顿之后的第一天,他就把云松带到了朱子樟下。
  敏树对云松说:“你知道这树的历史吗?它叫朱子樟,据说是朱熹栽下的。”
  云松说:“那只是个‘据说’呀,不见于史书吧?”
  “许多历史事实就是口口相传的。朱熹栽下这棵树,然后就在这树下讲礼教,弟子围绕而坐,有点像当年稷下之学。”
  “这树好大啊,我们二人能不能箍住它?”
  “是啊,它就是大,如今已经成为众木之冠;它长得秀气,盘根错节在众树之下,枝叶扶疏。朱子是众人的楷模,这朱子樟也是众树的灵秀,相得益彰啊!”
  吴芸台寻到这里来了,敏树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他。芸台就笑着对敏树说:“令弟长得一表人才,比你好看。”
  敏树没接他的话,而是问他拿的什么书。芸台说:“我们不是相约要同时攻读欧阳修吗?我这是《欧阳修文集》。”
  “欧阳修文章实在是好啊。他的文章平易自然,委婉曲折,每论事,总是有感而发;他的表达方式多种多样,收纵自如,我要是有他一半就好了。”
  “南屏兄不要妄自菲薄啊,你的文章也写得非常不错。”
  “那要看和谁比,如果是和欧阳修去比,他是麝香,我是牛屎。”
  “南屏兄我们比试一下。听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们来比一比背诵欧阳修的文章,看谁背得又快又好。”
  敏树说:“比试就比试,谁先来?”
  “当然是你先来呀,你的名声早已在外了。”
  敏树清了清喉咙,就背了起来: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敏树背过之后,就叫芸台背。芸台摇摇头说:“我不背了,甘拜下风啊,你是大拇指!”
  “芸台兄,我们是打了赌的。你若是不背,那就是妄下,就是不要兄弟情分,就不是个君子!”
  “哈哈哈,南屏兄,我就是想听听你背书啊,我就是想考考你,是不是真的过目不忘啊。果然是这样,我还背甚呀?”
  “芸台兄,你这么说,那就是我蠢了,难怪我考不取举人的,原来我脑壳不晓得想事啊,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
  敏树这么一说,三个人就在朱子樟下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飘过了湘江,飘进了长沙城。
  敏树和芸台相约学欧阳修还真的是用功了,他们互相呼啸着涌起风云,每到半夜就闻鸡起舞。写文章时早就摹状刘向砌墙一样,扔掉笔拟好主意,用来建立班超之勋。
  一天,敏树对云松说:“你身上有多少钱呀?我朋友家里有一方砚池,上上品质,我只想把它买回家去。”
  云松说:“既然是好,你那朋友是不是出让呢?”
  “他家穷啊,入不敷出,就靠变卖家中宝物来度日。”
  “那你是不是在乘人之危呢?”
  “当然不是啦!一则他不卖给我也是要卖给别人,二则我给他公道价钱,又不少给他钱。”
  “他要多少钱?”
  “他要两万钱。”
  “两万呀,这可是吓死人的啊!”
  二人来到朋友家,朋友将砚池拿出来给敏树兄弟看。这家伙形体很大,款式也古朴,刻着“停云馆”三字。云松左瞧瞧右瞧瞧,发现它的雕工并不精致,还有点伪装,说是文待诏家中物件,但是,他还是喜欢上这块砚池了。因为这砚材可是良石,两兄弟都喜欢,这买卖就好做了。吴氏兄弟付了钱拿了砚池就走,敏树在路上说:“云松你喜欢它就好,你要以砚池当宝物,不要轻易去碰它,小心爱护它。”
  云松连说了几个“是是是”。
  一天下课了,敏树约了云松、芸台几人就去了岳麓山上的道林寺。游览一番之后,就有人怂恿敏树写一首诗纪念一下。敏树就在寺中挥笔写下《道林寺》一诗,他说,道林寺在各名寺中很古老,空山上长着荒凉的秋草。
  后来,他们又去了爱晚亭,敏树写了一首《岳麓爱晚亭》,赞美岳麓山秋天的美景。
  原来在岳麓书院游学的欧阳小岑和胡四都回去了。想起这两个朋友,心里就一股酸酸的感觉,给他们一人写了一首诗,说出自己无限思念的感情。
  过了一年,敏树还是去了岳麓书院。只不过云松没跟去,他就在家里帮着士迈做施粥赈灾之事。今年又是大考之年,敏树都二十八岁了,再要是考不上一个举人也真是羞死了。
  一天,敏树来到岳麓山吹香亭,只见柱联写着: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在这里看了些文字,才知道吹香亭的来历。亭子边有个黉门池,池里种着荷花,已经是春末了,只见荷叶田田,荷花尚未开放,站在池边,人面荷叶相映衬,别有一番情趣。
  敏树又想起了堂弟伯乔。这是他一个共曾祖父的堂弟,比自己小五岁,今年也是二十三岁了。他今年去不去参加乡试?遂作诗《吹香亭即景兼怀伯乔弟》。他说,春翠一塘涵岳色,晴红十里散花光。
  何氏又要生产了,敏树回到家里。七月初八那天晚上,他的三儿子终于落地了。敏树就想,我明天一早就去长沙参加乡试,这孩子今天出生,是不是来给我报喜的?
  何氏经过阵痛后,一脸的汗水,头发都打湿了。敏树摸着她的头,何氏说:“老爷你就放心去考好了,家里还有老娘在,别担心。”
  “老娘也老了啊,她帮得了多少?”
  “不碍事的,我只躺几天就可以起床做事了,只要不外出吹风就行了。”
  七月间多热啊,能不外出吹风么?敏树想了下,还是没说甚。
  第二天一黑早,敏树就从何伏二下汊乘船走了。午间,船行至云田,就湾在那里。敏树上岸,吃了点午饭,休息了一会儿。
  这年秋天的乡试,敏树真的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他的主考官是徐法绩。这个徐法绩是嘉庆二十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官当得大,人也正直。
  徐法绩曾经作官刑科给事中,他检查银库,发现同官某某与库丁共为勾结,做不忠于朝廷的事,隐藏云南饷银四十余万两。不久,徐法绩充任礼闱同考官,等到他从刑部调出,就告发了那人,此后银库大案揭发起来。先后管库银的,因为库丁贿赂互相勾结做坏事伏法,或者因为失察而罢官,此事震动朝野。
  今年,他典试湖南。然而,他的副手在任上病殁,徐法绩便得以独专校阅考卷。监考官将他们选择出来的优等试卷送给徐法绩看,这些人基本是被认定为本年度的举人。
  徐法绩对那些房官说:“这些卷子我不看也知道,一定是很不错的,你们也都看过吧?我呢,与你们想的有所不同,我就是想看你们遗漏的那些卷子,因为我和你们的标准不同,你们看重八股文,我看重那些雅正宏大名声贴近的文章。”
  那个送卷子的房官犟嘴说:“您是主考官,您说的是。只不过,那些打下去的卷子也不是谁一人决定的,考官一致看了,一致的意见。”
  徐法绩作色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还不快去?把所有打下去的试卷给我抱来,把考官统统给我叫来。”
  那个房官在心里嘀嘀咕咕走了,来到房官堆里一说就炸锅了,大家骂骂咧咧,发泄不满。到底拗不过徐法绩,人和卷子一起来到了徐法绩身边,那些房官们嘴巴里还在骂骂咧咧,只不出声罢了。
  徐法绩和房官一起又选出了六份卷子,徐法绩对大家说:“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的粗心。这六人的文章只是不符合八股文的要求罢了,文章却写得光彩照人啊。你们见过这么好的考卷么?”
  众房官都不做声了,只有听训的份。
  “你们埋没了卷子事小,主要是埋没了人才,这六份卷子背后可能就是六个人才。我们就是为皇上选拔人才的,这里面的人将来难保不出封疆大吏,难保不出韩愈式的大文豪,你们就这么轻轻一勾,把他们打发去睡地沟,睡臭水凼?”
  徐法绩的独行特立,终将吴敏树等六人从坠落的大海里打捞上来,把他们定为壬辰科湖南举人。这六个人是吴敏树、左宗棠、杨性农、李东坪等。
  吴敏树终于在二十八岁年纪上考上了举人。他是吴伏一屋场第二个举人,他的中举并不是他一人的事,因为他这是圆了研田公的梦,圆了他大哥石林公的梦。
  他终于没有绊倒在科场,比他父亲研田公幸运得多。父亲进门时被人踩落了鞋子,就耽误了入场,被摈弃于外,最后绊倒在童子试科场上。想到这,他恨不得把徐法绩举起来喊他万岁!
  有人欢喜有人悲,毛西垣就没这么好的命。头一年,他母亲祝氏在九月间病死,按照惯例,他要在家守制,因而没去参考。
  一天夜里,毛西垣一边饮酒一边读《史记李广传》,读着读着,豪情万丈,挥笔作诗《夜饮读李广传》,诗云:
  填胸块垒借谁浇,猿臂将军看射雕。刁斗漫轻程不识,指挥容数霍嫖姚。匈奴未破人先老,竖子成名马益骄。白眼奈何惭醉尉,霸凌犯夜久无聊。
  吴敏树读过后评论说:酒间身世之感,借李将军写来,真使英雄堕泪。
  意犹未尽,吴敏树做了首和诗《读李广传和西垣》,诗云:
  将军竟少封侯相,醉尉能呵射虎人。纵有声名边塞下,惜无家属掖庭亲。单于不得当长臂,天子无端误老臣。久矣勋名刀笔吏,不容颇牧扫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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