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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夜行4----8)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9-01 12:44:45      字数:8701

  4、牛彩芹
  我敢说,只有我才能窥见天星和南兰之间的不真实:看似形影不离,看似恩恩爱爱,这只是影子,不是他们的本身。这并不是年龄之间的悬殊造成的,天星的心里好像有很痛苦的东西,他被这些东西纠缠着,他和南兰相好,只是为了解脱他的痛苦。在事业上失败了的男人往往试图通过爱情突围,或者在性爱中寻找抚慰。那是枉然。因此,我说天星,你是造孽,你这样做,是害她。如果说你受到了挫折,或者失败了,就要想办法爬起来,重新再来,你不能把你的未来抵押在女人身上。
  天星双手抱住头,手指头伸进头发里,紧紧地揪住满头黑发,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当然了,在这里,没有人干涉你,你婆娘不知道,你想怎么就怎么,你的良心呢?
  天星那张忧郁的脸变得痛苦不堪。他叫了一声姑姑,突然哭了。他孩子似的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怀里全身抖动着。
  他说,我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我说,你听姑姑的话,回到省城里去,好好地写文章。
  回去?天星抬起了头,他冷笑一声:省城里容不得我。
  那么大的省城咋容不得你?我说,你写你的文章,谁把你能挡住?
  他说,事情不是你说的那么容易,那么简单的,一些事,你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既然是这样,我还能说什么呢?也许,天星有难言之苦。他并非借南兰的身体给自己的人生找出路,或者说以此慰藉。但愿他是用一颗心爱那个女孩儿。
  每一个人的血液中都流动着自私的物质,我只能自私地为我的侄儿着想。我总觉得,不幸和灾难就像悬在半山腰中的那块石头,它会在你忘乎所以的那一刻出其不意地滚下来将你打翻在地。我最担心的是,天星会在和那个女孩儿的纠缠中忘乎所以,招致不幸和灾难。
  你真的爱我家天星?我问南兰。
  你说呢?她扑哧笑了。
  天星是有婆娘和儿子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年龄还小,我说南兰,你将来总归要嫁人的。
  她说,我爱天星和嫁人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这么贪欢,能画好画儿吗?
  你不懂。她说,画好画儿和爱天星是一回事儿。
  我就料到,这女孩儿的爱只能结出苦果来。在南兰喊得最厉害的那一刻,我在心里说,你现在该想到我给你说过的那些话了吧,爱的负面大多时候是由女人背负的。让痛疼多维持一会儿,多在你心里居住一段时间,你就牢牢地记住:人在这个世界上来不是为了享乐的,人到这个世上来注定是要受苦的。即使享乐也是草上的露水,转眼即逝,而受苦要伴随你一辈子。
  南兰钻心的喊叫具有坚强的抵抗力,抵抗着每一个人邪恶的想法,而以此唤醒人的怜悯和同情:她是一个女孩儿,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折磨,我只有一个念头,把她送往县医院。
  在风骤雨急之中,我必须张开耳朵,必须听到她呻唤的声音不可。她每呻唤一声就离希望接近一步,当南兰呻吟的间隙拉大以后,我的心不由得在颤动,不由得打开了手电筒在她身上寻找跌入深谷的声音。
  “还痛吗?”我问她。
  “好了点。”她说。
  “不远了,”我说,“南兰,你痛得厉害就喊叫,不要硬撑着。”
  其实,路还远着呢,只走了五里多。我们的每一步似乎都不是在丈量路的长短,而是在考验生命承受的能力——南兰能坚持到县医院去吗?最难走的路还在前面:下杨家沟,翻十八岭,过桃花河,转石虎嘴,过了这些艰险之处,方能出山。
  山的面目一点儿也看不清,离我们最近的山也是模模糊糊的,像黑色的云团似的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空气中游荡着清明时节的鬼气,山头上跌下来的哀哀怨怨的流水声仿佛人的哭泣,不停歇的大雨击打得抬担架的四个人摇摇晃晃。天星差一点儿跌倒在地,我一把拉住了他。
  “天星,我来换你。”我说。
  “我还行。”天星说。
  “你逞什么能?”冉丽梅说,“路还远着哩,叫牛嫂抬,她比你强。”
  我换下了天星,抬起了担架。
  翻十八岭那面大坡的时候,田登科叫喊着要我们放下担架。我们以为他抬不动了,就将担架放在了路面上。
  “牛嫂,”田登科说,“你和冉丽梅在前面去抬,我和杨大哥抬后面。”
  “这才像人说的话。”冉丽梅说。
  上坡时,抬在后面的人要比抬在前面的人用的力气多,力气大的人走在后面可以推着前面的人上坡。田登科显然为我和冉丽梅着想。我们调换了位置,开始翻十八岭。
  5、牛天星
  我从姑姑手中接过手电筒。我不时地将手电打开,路面越照越暗,越照越看不清。我打了个冷战,手中的手电筒晃动了一下,我想用手电微弱的亮光熄灭心中的恐惧,盘踞在我的心中的恐惧只有在这样的夜晚才会活跃起来。空气中有一股恶狠狠的、不怀好意的味道,我们的周围是毫无边际的阴森森。
  在手电光熄灭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只有我们六个人(包括南兰肚子里的孩子在内)在黑漆漆的雨夜里赶路。我们是一个难以割舍的团体,我们的心在一块儿跳动,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只要我们存在,我们就会有胆气,我们能够相互驱赶盘踞在彼此心中的恐惧。我的身体贴着担架走,这样,就离南兰更近一些。
  我拉着南兰的手,姑姑将我换下来以后我就一直拉着南兰的手。南兰的手那么纤小,那么柔弱,那么孤寂,她用她的手向我表示: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需要呵护需要抚慰。她通过手将信息传达给我,她的十九岁的生气并未削减,她完全有信心有能力支撑下去的。
  “兰,还痛不痛?”
  “还痛,”随之她又改了口,“不太痛了。”
  “害怕吗?”
  她没有回答我。
  她大概在啜泣。没有出声的啜泣,把放声大哭强压着。
  我真不该这样问她。人在这个时候最害怕的是难以克服的恐惧,乘虚而入的恐惧会威胁、削弱、侵蚀人的勇敢、力量和勇气的。我应当鼓励她克服怯懦,胆气很正地坚持下去。我紧握着南兰的手。她的手臂动了动,她用手回答我:有你在,有你们大家在,我就不害怕。
  无论怎么说,你已经给她的心里布下了害怕的阴影。尽管在这个时候忏悔是没有用的,用道德评价你的行为也是没有用的,但你必须正视你的心灵深处的那一团不干净的东西:你充分利用了她,利用了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单纯、幼稚、天真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实现你对孤寂和恐惧的逃避。你对肉体的享乐只不过是逃避人生的一个途径,其实,你对女人的肉体并没有多少欲望。假如说你是为了呵护她,你就应该无条件地帮助她完成学业,帮助她走上成功之路。况且,你就没有呵护她的能力,你连自己也呵护不了,还能呵护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她的纯真她的贞洁只是做了你的牺牲品。你的绝望只是个人情感的一部分,你的孤寂只是耐不了寂寞的说明。你和世俗的生活贴得很紧,在世俗的生活中翻滚沉浮。一个真正的绝望者,一个真正的孤独者,是能够和尘世生活保持持久的距离的。
  你可能觉得,你是在她的央求下才进入她的身体的;你可能觉得,她的主动进攻是审判你的良心的辩护词。你就没有想一想,她的明确表示不正是你渴望达到的目的吗?在你和她交往的那几年中,你的每一封信都暗藏着勾引的意味,勾引她做你的情人。你当然明白,她是一个很灵透的女孩儿,你的勾引是不会扑空的。她在信中不止一次地说,要报答你对她的帮助,聪明的女孩儿用报答向你发出了信号,你当然能揣摩出“报答”的内容,你当然渴望她所言及的“报答”和你暗想中的“报答”是一回事儿。为了落实她的“报答”,你在信中对她说,你不需要“报答(多么虚伪),劝她不要有“报答”你的想法。与此同时,你试探她,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你说,你只有当了画家,画出了出色的画,才算“报答”了我(多么道貌岸然)。她似乎比你更机敏,她能读懂你暗藏的欲望,她用不明确的语言明确地回答你:我的报答会使你大吃一惊意想不到的,你等着吧。你将她的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你的心怦然而动。
  你终于得到了她的“报答”。你搂住她,趴在她的身上问:你是不是打算这样报答我?她说,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只能这样来报答你。你问她:你爱我吗?她回答:爱。你说,是真爱还是假爱。她说,是真爱,一点儿也没掺假。
  她的痛苦根植于你的满足之中。她肚子里的孩子将和你的耻辱一起长大。痛疼的一九九0年四月五日将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界碑,启示她,也启示你。我只希望能够替代她的痛疼和痛疼对她的折磨。所以,姑姑要替换我的时候,我坚持不让她换,我宁愿让木杠子把我肩膀上的肉压肿、磨烂,也不愿轻松下来。用这一种痛苦代替另一种痛苦是唯一的办法。而冉丽梅却以为我逞能,她的话使我很伤心,到了这个时候,我还逞什么能呢?
  南兰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她在担架上翻动着。
  “是不是痛得很厉害?”我问她。
  她说:“我想吐。”
  “你吐吧,就吐在路上。”
  我帮助她侧身躺在担架上。她翻肠倒肚地呕吐着,好像要把肚子里的痛疼全都吐出来。
  “停下。叫南兰吐一吐再走。”姑姑说。
  我们将担架放在了路上。姑姑拉了拉冉丽梅的衣角,她们俩个朝后面走了。我以为她们去解手。
  “呕吐不是好兆头。”
  “抬不到县城去咋办呀?”冉丽梅说。
  “抬,累死累活也要把她抬到县医院,”姑姑说,“不能把她撂在半路上。”
  姑姑和冉丽梅到几丈开外去说话,可能是为了躲开我。她们的话语还是被风送了过来。呕吐果真不是好兆头?我真担心。
  南兰胃中的食物大概已经吐完了,她只是干呕着,身子一抽一抽的,似乎在痛哭。
  “快赶路吧,现在雨小了些,等雨一停,十八岭上就会有滑坡。”姑父说。
  “冉丽梅,”田登科说,“你听见了没有?十八岭上闹滑坡,咱六个人一个也逃不脱,你还磨蹭啥?”
  “你就那么怕死?”冉丽梅从后面赶上来说,“你怕死,就不要到人世上来。”
  “年轻轻的,说什么死呀活呀的,多不好听?”姑姑说,“快赶路吧。”
  四个人又担起了担架,步履艰难地朝十八岭走去。
  我撩起了塑料布的一角,用手电照了照南兰,她的脸色苍白,脸上的线条一点儿也不柔和了,眼睛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可言。
  “还想吐?”
  “不,不想吐了。”她说。
  我悬着的心还是放不下,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我真担心。
  “你把手电捏灭行不行?”田登科说,“手电刺得人看不清路。”
  6、田登科
  这个牛天星,你老把手电弄那么亮干什么?你以为一支手电筒就会照亮路面?手电越照路越看不清。天虽然很黑,亮光在自己的心里呢,路也在自己心里呢。心里没有光没有路,你就是打上一万个灯笼火把也会栽倒在沟里去的。天下着这么大的雨,要在这么黑的黑夜里辛辛苦苦地走完几十里的山路,一支手电筒是靠不住的,得靠自己的眼力,得靠自己的力量。人活在世上,谁也靠不住,全得靠自己。爹和娘只给了我一条命,我的命是一条细线,生下来没几年就挂住了饥饿。一九六一年,我才四岁多,爹和娘大概觉得他们熬不过去了,就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说,,娃呀,你要记住,你家在甘肃定西县太平公社太平大队。爹和娘在即将饿死的时候还祈求我逃出一条活命后不要忘记我的出生地在什么地方。那年月,饿死人是平平淡淡的事情,没有人哭,大概人也没力气哭,挖一个坑埋上土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人说没就没了,我能活下来真算万幸。我的命是从饥饿中拣回来的,所以,我不希图什么大福大贵,我只有在下雨天才能和冉丽梅寻个快活。和女人撒半夜欢,你就不会觉得活人苦,你才会忘记那个把你的牛牵走的生产队长,忘记人世间的不公平,忘记有权势的人的可恶。这个人世间太不公平了,那些不干活儿的人,那些一滴汗也不流的城里人,好像老天在都在偏袒他们,他们吃饱了没事干就给庄稼人找茬儿。牛天星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你放着自在不自在,跑到这深山中干什么来了?你在城里不耐烦了,就在山里来游玩,夜夜搂着小女孩儿寻快活,你们城里人真会活人呀!你就没想想,我们庄稼人辛辛苦苦,从天明忙到天黑,再苦再累也得干下去;老天爷再为难我们,我们也得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把种子又种到地里去,我们能逃脱这苦日子?谁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我们辛苦一年,打下的粮食大概不够你们吃几桌酒席的饭钱。你们这些城里人,你们这些有钱有权的人就不想想,你们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心里就那么踏实?现在,我不能不恨牛天星,你使我们山里人在下雨天也不得安生,你以为你把人家女孩儿的肚子弄大后就没事了?这是两条人命呀,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城里人吃饱了喝足了就挖空心思地去玩人家的女孩儿,你大概没有想到会玩出这样的好果子来吧。
  平心而论,这个牛天星并不下眼看我们山里人,我也能看得出,他的心离我们受苦人很近,不能说他就是坏人,他的心肠善良着哩。那天,我从山门口回来,他叫我带着他去202工地,他要和202工地的人论理。还论什么理?哪里有道理可言?山里的树山里的草山里的水山里所有的东西都不可能是我们的,连我们自己的也要受人家摆布,还有什么能力去和人家抗争?不要说人家弄脏了桃花河里的水,就是人家不让你吃这水不让你种这地,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牛天星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202工地上的人,他破口大骂,骂202工地上的人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而胡闹。他说,202工地上的人为了赚钱不顾山里人的死活,污染了水和空气,这太可恶了。他说,山门口人还算是硬汉子,敢和202工地上的人辩理。他对我说,做人千万不敢软,你一软,人家就硬。他说,那个生产队长再来敲诈你,你就告诉我,我去和他讲道理。你讲道理有什么用?生产队长不会和你讲道理的,只要他一开口,不叫我们再承包,我们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饭碗吗?活人难得很呐!
  其实,对于活人,庄稼人的希求很微薄,只要有粮食吃有房子住有零钱花就行了。我爱钱有什么错?冉丽梅骂我是没血没肉的东西,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讲钱?冉丽梅一进门就很凶,她问我去不去?我说,我没说不去呀。我说,天下这么大的雨,牛天星给我出钱是合情合理的。就是给城里人把钱顶在额头上,城里人也未必会在这么大的雨中去抬一个人赶四十多里的山路。雨这么大,天这么黑,四十多里山路,谁知道一路上会出什么事?我这么一说,冉丽梅就劈头盖脑地骂我,她凶狠地说,就是你死在路上也要把南兰抬到县医院里去。她说着,拉起我的胳膊就要走。我是爱钱。我爱钱有什么错?没有钱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出力流汗就是为了挣钱。可我并没有为难牛天星的意思。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只要能救下这女孩儿,今晚上把她抬到天尽头,我也去。那女孩儿的呻吟把铁石心肠的人也能够打动的,我在心里说,我忍着点南兰,我真受不了你那呻吟。
  7、冉丽梅
  在这个时候,最担心的是吐和尿,如果连自己的尿水也控制不住,人就快完了。幸亏,南兰只吐了几口就不吐了。彩芹嫂虽然不说话,她心里可能慌得很,她是过来人,她明白,南兰的命在手里提着。生孩子死人的事还少吗?最不好过的是牛天星,他问南兰的话时嗓音都有些颤动。我小声给牛天星说,不要怕,我们一定能够把南兰抬到县医院去的,老天爷不会为难一个女孩儿的。我们有一颗善心,心中自然就踏实。田登科抬着木杠还在嘀咕什么?我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他嫌南兰不住的呻吟。南兰呻吟是好事,如果不呻吟,事情就糟了。
  “走呀,”我对田登科说,“你脚底下放利索一些,快到十八岭了。”
  我听见他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吭声。
  “田登科!”我叫了他一声,“走呀!”
  “死婆娘,喊啥哩?重量都压在后面了,你到后面来试试?把我的怂都挣出来了,你还喊?”
  这时候,抬在后边的人必须多出些力。
  我吭地笑了。这还算个男人。登科虽然自私,但在紧要处还算个男人,能给女人上脸的。人各有长短呀。
  8、田登科
  我正在坡里犁地,南兰跑过来了。南兰说,你扶着犁,我给你吆牛,行不行?我说行。我将手中的鞭子给她,看她怎么吆。我扶着犁把向前走,她跟随在我的旁边。她一甩鞭子,那鞭梢子回过来打在自己的手腕上了,她痛得唉哟唉哟地叫唤。我要过来鞭子,给她教了个样子,她照我的样子去打牛,牛大概觉得有人给它瘙痒,身子弓起来,站着不走了。她看着两头牛哈哈大笑。我问她,你是哪里人?她说她家在山外边。你爸你妈是不是农民?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没有爸和妈。咋能没有爸和妈呢?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她说,大概是。她沉下了脸。她的脸变得真快呀,真是个女娃娃。她跟在犁后面跑了几个来回就跑不动了。她说,真好玩呀。她把犁地看得那么轻松?把活人过日子看得那么轻松?犁地是那么好玩,你怎么用鞭子打了自己的手腕呢?这是需要出力流汗的体力活儿。我在心里说,这女娃,活人过日子不是好玩的事。人没吃过生蜂蜜,不知道胃里有多难受。
  她将手里的画板挥了挥,说,你歇一会儿,我来给你画一张像,怎么样?我说,你会画像?她噘着嘴说,你小看人,你咋不会画像呢?我说,那好吧。我将犁插在地里,坐在铁犁上,南兰开始给我画像。
  她将画好的像拿来叫我看,我看了看,她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在心里说,你能画个啥?你还是玩你的好玩去吧。冉丽梅接过画像看了看,不住地夸奖,南兰说,田大哥,你是个睁眼瞎子,看不出好坏来。我说,你看你,把牛犄角画成了两把大弯刀,我的腿有你画得那么粗?按犁把的手有你画的那么大吗?冉丽梅说,人家是在画画儿,又不是照相,你懂个屁。冉丽梅可能以为南兰画得好,就把南兰南兰叫来,给她画了一张像。依我看,纸上的冉丽梅简直就是一团没有劲儿的稀泥,冉丽梅还说画得好。既然你娃有这本事,跑到山里干什么来了?是不是图好玩来了?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活下去不是容易的事情。趴在婆娘肚皮上受活得很,一会儿就过去了,活人过日子的路长着哩。庄稼人要靠本事,在这个人世上,你就是靠你的本事活人,也不一定活得很滋润。你要吃要喝要穿要戴,你要养儿育女,你会被许多烦恼事缠住不放,你必须时时刻刻准备应付飞来的横祸。难着呢!
  不是为了活人过日子,我和冉丽梅从甘肃跑到陕西干什么来了?出门在外,日子再好,你也是客人。家乡的土地虽然不养人,但好坏是在家里,躺在家里的热炕上,听两个孩子说话,那才叫愉快呢。愉快的日子谁不向往?可向往顶屁用。为了活人过日子,你还得奔波在外。你得忍受别人的欺负,你有气也只能憋在心里。活人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你说是不是?冉丽梅?
  我说,冉丽梅。
  说话的声音被下雨的声音死死地覆盖了,冉丽梅大概没有听见我叫她,她没有回答我。
  “冉丽梅!”我又叫了一声。
  “你喊什么?”冉丽梅说,“这里的坡很陡,你用点劲儿向前推。”
  我给腿上使了点劲,双手抓紧抬杠,向坡上面推动。杨长厚也在使着劲。他的喘气声比下雨的声音还明亮。冉丽梅和彩芹嫂一会儿喊叫使劲儿推,等一会儿又叫我们俩个慢慢来,她们的双脚大概抠不住很陡的路面,不住地打滑。她们两个一打滑,担架就不平衡了。我真担心这两个女人跌倒在地上。我们将担架抬上了陡坡。抬在了一个平缓的转弯处,幸亏,谁也没有跌倒。我们都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我说:“冉丽梅。”
  冉丽梅说:“你认为我们是在逛大街?不住地喊我干啥呀?”
  “我们把南兰抬到医院以后,我得赶快回去。”
  “那你还想住在县城里?”
  “我要回去喂牛。牛只吃了一槽干草。”
  “你现在操心赶路。你的牛饿不死,”冉丽梅说,“就是饿死了牛,也要把南兰抬到县医院里去。”
  我是庄稼人,我就得操心我的牛。生产队长将我的一头牛白白地牵去以后,我心疼了好长日子,我一想起我的牛,眼泪就向心里流。有权的人可憎得很,他们明明地讹你,你还不敢说。这世事,哪里有公道可言?冉丽梅说的对,人家要了咱的牛,咱就有地可种了,不要咱的牛,咱就没地了。这么一想,我的气消了一大半。庄稼人不可能像城里人那样有楼房住,有小汽车,有佣人使唤,属于庄稼人的已很少很少,你只有几头牛,只有几间破房子,只有几身旧衣服,就连这很少的很少的一部分你也很难保住。其实,庄稼人只要能够保住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也就心满意足了。除此以外,我还敢奢望什么呢?不就是一头牛吗?
  风停了。
  雨停了。
  黑夜发出的丝丝缕缕的声音好像在喘气。
  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分外响亮,步子都不太干脆,脚底踩在路面上的响声有点拖泥带水。黑夜大概就要醒过来了,它可能正在睁眼睛,前边的那一束亮光可能是从黑夜的眼缝里透出来的。我们行走在十八岭上,从路旁的土坡上从模模糊糊的山峰上判断,我们在十八岭上只拐了三个弯。雨停了并不是好兆头,雨一停下来,钻进土地表层的雨水就开始向深处渗透,而十八岭全是松松垮垮的土坡,雨水渗得多了,那黄土就会脱离坡体前呼后拥地滑下来的。
  “快点走!”我说,“只要能转过第六道弯,就会平安无事。”
  “第六道弯那儿经常闹滑坡,”一路上很少开口的杨长厚说,“咬住牙,赶快上!”
  我们几个加快了脚步。我们似乎不是抬着一个人,而是抬着一个危险的信号。
  我说:“冉丽梅,你听,啥在响动?”
  “你快走!”冉丽梅说,“你的耳朵听邪了,啥也没有响。”
  不对。有一缕隐隐约约的响声就在我们头顶盘旋,响声沉闷而迟钝,它越逼越紧了。大概冉丽梅他们几个早已听见了,只是没有声张罢了。我明白,马上就要滑坡了。假如山体崩溃,我们五个人,还有担架上南兰和她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就会被滑下来的黄土淹没,属于我们的那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和我们一起将从这个雨夜起变成尘埃变成青烟,这一生什么也没有了,包括我们的想头也没有了。响声越来越清晰,我们不能被黄土埋掉,南兰还是个孩子,她不能死;我们的两个孩子还需要我们养活!娃娃不能没有爹和妈。还有我的牛我的粮食我的农具。我的心跳在加快,我大声呐喊:
  “快跑!滑坡了!”
  我们五个几乎在同时放开了步子奔跑。
  我们一点儿也跑不动。
  我们已经忘记了我们的肩膀上抬着两条人命,我们不顾一切地只管逃命。
  侥幸的是,滑坡来的并不迅猛,涌动的黄土有秩序地向下滑动着,我们每跑几步,滑下来的黄尘就在我们后面紧撵几步。我们被灾难逼着,灾难似乎还有点人情味,不想即刻把我们就吞没,它在追赶着我们,恐吓着我们,使走在后面的我尤其害怕,说不定前边的人走过去了而将我和杨长厚压在黄土里面。我不能死。我不敢再回头了,我只盯着前边,前边的每一寸地方都比后边安全。我拼命地向前跑,眼看着就要穿过第六道弯了。这时候,好像有一股狂风从我的耳边卷过去了,我觉得,我被谁猛地推了一把,我跌倒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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