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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办公室的明枪暗箭

作品名称:那年的大学      作者:江舟      发布时间:2021-02-03 17:02:19      字数:9347

  唐文治就职礼举行过后,秦正怀就从学校神秘消失了。在办公室例会上,副主任刘文报宣布秦主任外出学习了,本学期工作由他主持。干部外出轮训是一项制度,原则上人人有份,但谁先谁后,却大有讲究。排在前边的,往往显示了在领导心目中的份量,甚至还预示着某种发展前途。秦正怀身为校办主任,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角色,在中层干部中举足轻重,理应首先安排。可他对学习之事并不热心。他虽然天资不错,从小学到中学,数学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但对文史哲却非常排斥,结果由于偏科,高考名落孙山。无奈之下,只得“投笔从戎”。事与愿违,军队转业后却又偏偏分配到一个到处都冒着文化气的大专院校。作为一名置身于文化海洋中的复转军人,尽管面临许多无形的压力,但素日并不见他读书看报。他所得来的咨询,全靠看电视和与别人聊天。说也奇怪,就凭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他知道的一点也不比别人少。辩论起国内外形势来,还常把刘文报之类的“理论家”弄得张口结舌。
  刘文报在外进修学习时,中央党校的一位教授讲“和谐”的涵义,说“和”字是一个“口”加一个“禾”,意思是人人要有饭吃;“谐”字是一个“皆”加一个“言”,意思是人人有话说,因此,“和谐”的意思就是人人要有饭吃,人人要有话说,这就是社会主义,也就是说,社会主义就是和谐社会。大家听后都大吃一惊,因为当时正值苏联解体不久,全国人民正在反思该如何汲取苏联教训,人人都绷紧了要重新进行斗争的弦。中央党校毕竟代表着上边的声音,他这么一讲,大家就弄不清楚,上边到底是要斗还是要和。刘文报不关心这“和谐”里蕴含的政治信号,只是觉得那个教授把这个词解释得很有文化。这成为他本次学习的最大收获。他如获至宝,逢到场合就给人讲“和谐”。一次,他在办公室唾沫四溅地讲完“和谐”,自得劲还没来得及上来,没曾想秦正怀竟接话道:“文报,照你这样说,猪早就进入社会主义了。你看猪不但个个有饭吃,而且顿顿还要人伺候;猪想怎么哼哼就怎么哼哼,比人可自由多了。”秦正怀说罢,一片哄堂大笑。刘文报明知秦正怀是在无理取闹,可急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就是不知该如何反驳。秦正怀看着他那窘样,并没有打算就此宽宥了他,反而脑门里突然冒出了毛主席的一句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和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痛打落水狗”,就乘胜追击道:“我看‘和谐’,准确来讲就是,不但人人要有饭吃,而且要人人吃好饭;不但人人有话说,而且人人要说好话。这才叫社会主义。”当时朱师傅也在座,听罢连声叫好,并伸出大拇指,奉承道:“还是秦主任,有水平。不管孬好,人人若只满足有饭吃,那真成猪了;人人要不说好话,都说孬话,这世界就乱套了,还建啥社会主义?”朱师傅大字不识几个,一向看不惯刘文报的酸腐样。秦正怀出身转业军人,工农兵原是一家。看到自己阵营中的人如此长脸,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然是击节叫好。
  秦正怀也诧异自己无师自通的天赋。在厕所方便时,偶尔看到一条被人当作手纸的毛主席语录,立时茅塞顿开,禁不住暗自窃喜。那条语录上说:中国历史上凡是中状元的,都没有真才实学,反倒是有些连举人都没有考取的人有点真才实学。他觉得这句话,就好像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专门评论他和刘文报的。可惜他生不逢时,毛主席他老人家归西得太早,连他人家的语录都被用作手纸了——要在当年,此种行径,轻则挂牌游街,重则吃枪子也难说。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健在时人人言必称阶级斗争一样,现在是张口闭口就要提“知识”、“文凭”。一想到要重新像小学生一样,整日坐在教室里听“举人”们讲“八股”,他头都大。因此,组织上每次安排他外出学习,他都拿出“高风亮节”,把机会让给那些“最需要学习的人”。査中和和薛可忠也觉得学校里许多事都要靠他周旋,在学习这件事上,就尊重了他个人的意愿。这学期学校政坛发生突变,他预感要发生些什么。唐文治的演讲把宋植起草的讲话稿弃置一旁——宋植是秘书,他是主任,宋植起草的讲话稿,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他的讲话稿——更让他真实地感受到变化的到来。他觉得这时候,最好是出去躲躲,因此,就主动提出要出外学习——虽然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听“举人”们讲“八股”令人生厌,但总比不明不白陷进一股政治旋涡中要强。他向唐文治表达心意后,唐文治的态度出奇的好,对他出外学习鼎力支持,还勉励他一定要好好珍惜机会。唐文治的好态度,反给他带来了一种失落感,因为这表明这个代理校长对他的依赖度——也就是他的价值,远不如薛校长了。不过,这也让他确认自己主动出外学习,的确是一个明智之举。
  刘文报主持工作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展了一场“茶杯革命”。开会前,他让小马给每人准备了一瓶瓶装的水果罐头。大家吃罢罐头,他又让小马给每人面前的空罐头瓶一一倒满开水,说今后这罐头瓶就是各位的茶杯了。他把自己原来那个印有03号的茶杯,拿在手中晃悠了几下,猛生了一种要把它从窗户里扔出去的冲动,但主持工作的校办副主任的角色,使他中止了这不该有的“恶”。他把它递给小马,又让小马把它和几个一块“荣退”的茶杯收拢起来,弄进杂物间,和那些废铜烂铁堆在了一起。在准备水果罐头时,他没忘记秦正怀的那一份。最后,他有些黑色幽默地说道:“等秦主任回来的时候,这罐头也许会长出毛来的。反正他这学期的工作,都是我们替他做的,他这份福利呢,我们就给它共产了吧。”大家就把秦正怀的罐头分而食之。吃完之后,小马把那空罐头瓶子,端端正正摆在了秦正怀的座位上。
  “茶杯革命”完成之后,刘文报开始开会。虽然只是临时主持工作——也许正因为是临时就更加珍惜这个机会——却把讲话的主旨弄得像领袖作报告一样大,美其名曰“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他说,新的形势——大家都明白他是指学校刚刚完成的改朝换代——要求我们必须与时俱进,而如何才能与时俱进呢?只有学习、学习、再学习。他之所以对学习如此情有独钟,并不仅仅因为他上学期刚刚进修过,积攒了满肚子的理论,急需贩卖,更因为他是学习的实实在在的受益者。
  刘文报原本是文理部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德育老师。虽然无论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样全世界顶尖的现代权威组织,还是中国久远的圣哲,都认为大学教育的首要目的在于教会学生做人,其次才是做事,但是,从小学到大学,中国的学生无不统统把“数理化”等做事的学科看做主科,而把“文史哲”等做人的学科看做副科。因此,在学生心目中,与教做事的老师相比,那些教做人的老师,自然就成了“二等公民”。特别是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大学生,原本想上了大学离开家,终于可以摆脱父母无休无止的唠叨,谁曾想到了大学,父母的唠叨却成了要必修的一门功课。父母再怎么唠叨,毕竟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忍受一下也是大义所在,而听任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德育教师,像父母一样却比父母更加系统地教训自己,就觉得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一来,德育课的到课率就可想而知了。除了工作的不满意外,他老婆又在原籍工作,两地分居,给生活平添许多麻烦。在工作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下,他选择通过考研来改变现状。改革开放使经济学成为显学。考研选报专业时他原准备考经济学,可学校规定只能报考相近专业,否则不准考试。不能报经济学,德育专业他是决心不再报考,与德育相近的专业,除了伦理学,就是政治学。在他看来,伦理学和德育几乎没有区别,而政治学虽然也有训人之嫌,可在国人的意识里,政治还几乎和做官是同义词。想自己今生尽管无缘做经济学家发大财,但如果能混个政治学硕士,说不定还能弄个一官半职的,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当时像他这样谋划着要改变命运的德育老师实在太多了,在其中他又偏偏不是最优秀的那几位,结果阴差阳错就被调剂到了伦理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前,他曾尝试回原籍联络过工作。人事局接待他的是一位工农干部。这位干部原来在乡里做民事调解员,最擅长的就是调节邻里关系。一听说刘文报学的是“论理学”,心里立时涌起一股鄙视的笑。想这大学真是吃饱饭没事干了,难道和人论理也需要研究?就对刘文报说,像他这种情况只能到居委会工作。刘文报听后哭笑不得。想自己再怎么着也是个伦理学硕士,搁大清王朝,至少顶个举人,即使不能像进士那样封官加爵,但也是响当当的社会名流,断不能受这些硬是把“伦理学”说成“论理学”的大老粗统治,遂依然放弃了回原籍工作的打算。
  到社会游历一番,作为知识人的刘文报痛苦地认识到:在中国,要说上对知识有一点尊重,还只有大学。因此,学成之后就重回到了学校。俗话说得好:上帝在为人关上一扇窗的同时,也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刘文报毕业那年,正赶上薛可忠履新,他也便沾了“专家治校”的光,不但把老婆调到了学校,解决了两地分居,而且还从一个普通教师被破格提拔为校办副主任。如今虽然薛可忠辞职了,但由于和柳明年是同乡,凭着这层关系,又博得唐文治器重,成为唐派的骨干。知识给他以馈赠,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对得起知识,就决心要做一个学者型的干部。为了和行政楼那些常年穿着蓝涤卡部中山装的干部有所区别,就终日西装革履。案头上也总是堆满了成摞的理论书籍,讲起话来更是一套一套的,被誉为校园里的理论家。
  刘文报虽然从知识中获得了真金白银的实惠,亲身验证了培根“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至理名言,但身为理论家的他不愿意别人把知识看得如此庸俗——倘若知识如此庸俗,他这个理论家圣洁的声望自然也不保,就像见了漂亮女人就心动的男人,若不把赤裸裸的性欲包装成爱情,恐怕就会被别人说成是流氓一样。在他看来,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只不过比大宋朝那个只会靠伪造天书统治天下的赵恒,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稍微文雅点而已。因此,相比于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他更愿意对人讲亚里士多德的“知识就是知识”。他认为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说知识本身就是目的,并不是说知识真的毫无用处,而是他老人家不忍心像赵恒或培根那样把知识庸俗化。知识若有价值,它惟一的价值就是能够改变人的理念。理念虽然无影无踪,但人们的行动,却无时无刻不受到理念的左右——如此高深的理论,他这个伦理学硕士,也才勉强能弄得懂,更遑论他的属下了,接受起来难免是隔靴搔痒。他寻思着如何才能把这高深的理论讲得通俗点,目光触到桌上的罐头瓶子,突然来了灵感。他说在他出外学习之前,只知道罐头瓶子能够装罐头;出外学习后,才知道罐头瓶子还可以当茶杯。这就是说学习可以改变人的理念;理念一变,同一件东西就产生了不同的价值。鬼使神差,他还东拉西扯地说道:这罐头瓶子,就好比是市场经济理念,那搪瓷茶杯呢,就好比是计划经济理念,我们只有把那搪瓷茶杯果断扔掉,才能拥有这罐头瓶子。
  领导们在开会的时候,小马坐在一旁,随时准备服务。刘主任讲的理论,他听起来就不仅仅是隔靴搔痒,而是云山雾绕。别的毛病他挑不出,他只是不明白为何搪瓷茶杯就代表了计划经济,而罐头瓶子却代表了市场经济。尽管如此,他对刘主任的“茶杯革命”,还是打心眼里拥护的。因为“茶杯革命”给他带来了两个直接的好处:一个是罐头瓶子的容量几乎是搪瓷茶杯的两倍,这样他给领导倒水的次数就可以减少一次。虽然从物理学的原理讲,将一件事一次做完和分成两次做,用的功是一样的,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前者给人的感觉要比后者省一半力。人之所以被称为高级动物,一个原因也许就是它能常常用阿Q精神进行自我哄骗。另外一个是,由于罐头瓶子是透明的,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判断出,何时该给领导续水。在领导们使用搪瓷茶杯喝水时,由于搪瓷茶杯不透明,上边还有一个盖,何时该给领导续水,常令他不胜烦恼。有时,他给领导续水,打开盖子一看,里边的水却是满着的,这时,领导为了表示对他劳动的尊重,还得停下手头的工作,对他笑一笑;有时,领导茶杯里的水喝干了,他没能及时发现,害得领导亲自到处找茶瓶倒水。这时候,他就会为因自己服务不到位而影响领导工作感到深深自责。因此,时刻观察领导喝水情况,并从领导喝水的动作中,准确判断出何时该给领导续水,就成为他需要锻炼的一项重要技能。而现在,不透明的搪瓷茶杯换成了透明的大罐头瓶子,他终于可以不必再为此费力劳神了。
  刘文报大讲一番形势和学习后,又长篇阐述了今后的任务,接下去让大家谈体会和建议。可令人失望的是,他讲罢,并没有期待中的应声附和,只是听到一片“滋滋”的喝水声。由于那水还带着没有褪尽的水果罐头味,文穿禁不住还多喝了几口。刘文报见状,就又想起他的“和谐”理论来,他进一步启发道:
  “我们办公室就是一个大家庭。古人云——说到俗语,不管古人有没有说过,他都爱用‘古人云’,而极力避免用‘俗话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得他是一个硕士——家和万事兴。古人要想一家和睦,很简单,做到人人有饭吃就行了,‘和’嘛,一口一禾,就是人人有饭吃;而现在,温饱早已不成问题,要想和睦,就得人人有说话的权利,‘皆言’就是‘谐’。我们单位要想和谐,就不能搞一言堂,我——他说到此,停顿了一下——是真心想听大家的意见的……”
  他之所以停顿了一下,是本想说“我不像某些人那样”,但立刻意识到这样说有影射秦正怀之嫌。秦正怀主持会时,虽然用语谦和,但给你的信息却是无庸置疑、不可更改。他讲完后也会问大家有没有意见,但那只是象征性的,大家一般都会异口同声说没有,他也便非常满意地挥挥手,让大家散去。刘文报想说上几句显示自己副主任身份话的机会都不给。如今他有了掌控会议的主动权,潜意识里就想发泄一下对秦正怀的怨气,可意识却提醒他趁领导不在说其闲话,会使自己的人品遭到质疑,再加上想到鲁迅先生说过辱骂不是真正的战斗,就觉得让大家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民主”,才是对秦正怀最好的报复。
  刘文报启发后,文穿望了一眼宋植。宋植此时正用手捂着罐头瓶子在想,要是秦主任在,看你刘文报还敢卖弄你的臭和谐理论不敢。宋植不吱声,文穿只得装沉默。他知道机关里最大的潜规则就是“论资排辈”,“僭越”是危险的。刘文报想不到让大家开口如此难,就把这全归于秦正怀的遗毒。如此想,就越发激起他要彻底摧毁“秦氏专制”的决心:“看来民主也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怪不得孙中山先生要用专制来推行民主。为了我们办公室的民主,我也要学学中山先生专制一下。今天是人人过关,一人不发言,这会就别想散。”
  宋植不知道刘文报“孙中山用专制推行民主”的说法出自何处,他只知道孙中山自革命之日起,整天被打得到处流亡,没有过过一天安宁日子,哪还有能耐搞什么专制。然而,无论如何,刘文报毕竟是副主任,他把国父都搬出来了,再不吱声,就是故意和领导过不去了,但他弄不清楚刘文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想刘文报嘴里神秘兮兮的“理念”,不过就是“思想”。人类的智慧其实就那么几句话,早被中国的孔子、孟子、老子,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再加上耶稣、释迦摩尼、穆罕默德等几个先贤说完了。一代一代虽然新理论层出不穷,但都不过是老姑娘穿了件新衣服,或者是过期的食品贴了新的标签。思想也好,理念也罢,的确是挺可怕的东西,言多必失,自古以来,因为说错一句话,惨死在朝廷的大臣不在少数。因此,要说就尽量说些“非思想”的东西。他就说了三点:一是办公室人手太少,他一个人又忙行政,又写文稿,常顾不过来;二是打字机还是老式的机械打字机,影响工作效率,建议换一台电子式的;三是小车太少,职工用车困难,建议购一辆新车。宋植说的三件事,果真全是“非思想”的硬通货,不是要人就是要钱。刘文报要趁秦正怀不在家把这三件事办成,确是了不起的政绩。可他知道,如今的中国校长们最头疼两件事就是:一是人员超编,另一是经费短缺。尽管他有些学究气,但既然能当校办副主任,就知道官场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干事可以,但千万不能干惹领导不高兴的事。宋植发过言后,他就面无表情,未置可否。
  像许多初涉职场的年轻人一样,文穿全没有意识到思想的可怕,相反,对笛卡尔异常崇拜,我思故我在,觉得人是理智的动物,只有凭思想,才能证明一下自我。然而,书虽然读了不少,能用的东西,却难觅踪影。还好,他搜肠刮肚半天,终于模模糊糊找到了一句:软实力比硬实力更重要。一位西方大哲说过,所谓教育就是经遗忘而被保留下来的东西。这也许是他受了十多年国民教育,仅存的硕果了。觉得此刻若不把它派上用场,就实在太可惜。宋植发言的时候,他生怕把自己要说的“软实力”给抢先讲了。听到宋植讲的全是纯物质的东西,就稍微宽了心,但又恐宋植讲过硬实力再回到头来讲软实力,话一停下来,就迫不及待接道:
  “刚才宋秘书谈的是硬实力,我就谈一点软的——他本想讲一番软实力比硬实力更重要的理论,但和宋植目光对峙了一下,不知怎的却没有了勇气,只得遗憾地把他这点仅存的教育硕果给吞咽了回去——我认为,办公室不但是领导的耳目,更是领导的喉舌。为了发挥好这个功能,建议创办一个内部刊物,为各单位交流工作经验和领导决策搭建平台。”
  刘文报最反感秦正怀把办公室说成是领导的耳目,他觉得这样说很容易把办公室的人和“爪牙”、“帮凶”、“狗腿子”等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知识分子最可贵的品质就是人格独立,他这个伦理学硕士是万不能被人视为奴才的。现在文穿又说办公室是领导的喉舌,这立刻让他联想到了朝廷上当传声筒的太监,以及“四人帮”中那个当吹鼓手的文痞,心中掠过了一丝不快。但文穿提的建议,他却非常赞同,因为这是不用花钱,又可以使领导高兴的事。就在肯定了文穿的建议的同时,对他的“喉舌说”进行了委婉的批评:
  “文穿提的这个建议很好,因为这个建议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严肃的思考:应该如何准确定位办公室的职能以及各位所扮演的角色?我想无论如何,办公室绝对不能像通常所认为的那样……”
  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他既不能当众批评秦正怀,也不愿打击他的小老乡——但他的停顿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确信大家能够意识到他要否定的是什么,才继续讲下去:
  “办公室准确地讲就是‘智库”,也就是‘思想库’——”
  说到这里他嘴里突然嘟哝出一串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英语单词,在座的都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因为这是有史以来,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会讲外文的领导。至于他讲的那个英文单词是什么意思,包括文穿这个重点大学的本科生在内,谁也搞不懂。和时下所有的大学生一样,文穿四年大学所学的那点可怜的哑巴英语,根本不具备评判他人的资格。再怎么说,刘文报也是个硕士,对国人的大学英语教育水平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有勇气秀一下他的洋泾浜英语。尽管如此,事前他还是做足了功课。他专门查了一下《汉英大词典》,发现智库英语称thinktank,思想库英语称thinkbank,只差一个字母。前者他直译为“思想的坦克”,后者他直译为“思想的银行”。对于西方人把“思想库”称为“思想的银行”,他勉强能理解,但对西方人把“智库”和“坦克”弄到一块,他却感到有点可笑。为了弄个究竟,他又查了一下《英汉词典》。一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tank还能被翻译成“蓄水池子”。弄懂了意思,最关键的就是发音了。他高考时,英语成绩还只作参考,所以中小学对英语教育并不重视,他对音标只知个一鳞半爪。为了考研他猛补过一阵英语,幸好考研并不考口语,笔试又多是选择题,这样就连蒙带猜过了关。尽管这几个单词并不复杂,他却像当年虎门销烟的林则徐或者十里洋场的上海人那样,认认真真用汉语一一做了注音。他把“thinktank”注成“星克坦克”,把“thinkbank”注成“星克帮客”,又像备考的学生一样,躲在一隅,练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大家惊愕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功课总算没有白做,并且大受鼓舞,言语里不由添了几分激动:
  “这‘星克坦克’,并不是说智库就是‘思想的坦克’,而是说智库是‘思想的蓄水池子’。‘坦克’,在英语里不只是‘坦克’,还可以是‘蓄水池子’。这西方人思维真是发散得可以,坦克和蓄水池子,这两个八竿子也够不着的东西竟也能扯到一起。‘星克帮客’嘛,顾名思义,就是‘思想的银行’。在西方人看来,思想汇聚在一起,就可以像把钱存进银行那样,能够增值,也就是说1+1>2。办公室呢,我看就是一个汇聚思想,且能使思想增值的地方。我们办公室工作人员,就是具有独立思想的人。我们贡献的是智力和智慧,也就是说,要作比喻的话,我们就是脑子,而绝不是什么五官!”
  讲着讲着,他全然忘了要维护秦正怀的尊严和文穿的面子,痛痛快快表达起他对“耳目”与“喉舌”的不满。宋植听了以后,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有给刘文报留下什么“思想的把柄”。同时,在心里发出几声冷笑:什么思想的坦克、银行呀,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军师的活吗?鬼使神差,就像英国人把坦克和蓄水池子扯在一起一样,一提到军师,他没有想到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而是立刻联想到了“狗头”。其实,这绝非仅仅是宋植的心血来潮,国人十有八九都会作如此的联想。因为当年为了庆祝粉碎“四人帮”的胜利,一段戏红遍祖国的大江南北。这段戏最响亮的一句就是“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据说这段戏的戏文是当代中国最大的一个大文豪写的,而唱这段戏的则是在抗美援朝时期那个捐了一架大飞机的豫剧大师。这段戏里摄取了如此大的两个大人物的魂魄,那“狗头军师”自然要声名远扬、深入人心了。也许,对于刘文报是个例外。此刻的刘文报深信,凭着这洋人的“智库”,就可以彻底肃清秦正怀对办公室的奴化,最后说道:
  “智库聚集的是思想,而思想是需要载体的。文穿提出的要创办的这个刊物,就是很好的载体。刚才宋植说,他工作太忙,我看这个刊物就由文穿负责吧。现在,我们学校正处在改革的关键时期,我们一定要把这个载体办好,为学校的改革鼓与呼!”这“鼓与呼”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为这容易让人联想到“吹鼓手”,那样,他就和“耳目”“喉舌”“爪牙”之类没有什么区别了。
  听到刘文报把创办刊物的事直接交于文穿,宋植立刻感到一种失落。以前秦正怀在的时候,凡重要的事都要首先交给他,只是像处分决定这样鸡零狗碎他看不入眼的小活,才转手给文穿。现在刘文报借口他工作忙把活直接派给文穿,表面上看是在关心他,其实是对他的不信任。人在干活的时候,个个都喊累的要死,可人人最爱听的话却是“最近你很忙吧”,最不爱听的话却是“他是个闲人”。因为从物理学的原理讲,只有忙才能做功;而从心理学的原理讲呢,只有做功才有价值。人的价值和钞票一样,谁也不愿意让它缩水和贬值。难怪古往今来的统治者,对异己的惩罚,要么让他赋闲在家,要么干脆把他流放到蛮荒之地,来个彻彻底底的休息。宋植一直努力避免思想,可结果还是为思想所伤,看来唯心主义果真可怕——世界原本就是精神的,因此思想无处不在,不是想避就能避得开的。此时他就有点赋闲官员的心态,散会后不由地对文穿说道:“小文,刘主任对你很器重呀。”文穿觉得这话问得有些突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讷讷地向他笑了笑。
  要创办的刊物名字,文穿建议叫《交流与参考》。刘文报嫌这名字没文化含量,改成了《资政参考》。听到这名字,文穿有些惊讶,想这刘主任的谱摆得也太了。这《资政参考》,让人会联想到《资治通鉴》,也许只有国务院才配享用。然而,这名字也并非刘文报杜撰。他写硕士论文到省档案馆查资料时,见不少政府机关都办有这样的咨询刊物。他想,既然政府机关能用此名字,作为引领文明进步的大学,就没有必要自卑——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有知识分子的风骨——便决定把要创办刊物的名字定为《资政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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