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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官

作品名称:那年的大学      作者:江舟      发布时间:2021-01-14 10:22:02      字数:8438

  这个学期开学前,校长薛可忠悄悄住院了。没过多久,从医院传出消息:薛校长辞职了。虽然这个消息,让全校上下唏嘘不已,但对于薛可忠来说,却是处心积虑的。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幕荒诞的喜剧。他生性孱弱,自小见到高大孔武的同类,就会心生恐惧。一生只求安分守己,从未奢望过要领导他人。年幼时,又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常常食不果腹。本该美好的童年时光,带给他的却是饥饿和不安。由此,他产生了一个简单的人生理想:吃饱饭,让更多的人吃饱饭。前者满足了一个人的生存本能,后者则满足了一个弱者对同类的体恤。这样,读大学时他就义无反顾选择了育种专业,把育出能让更多人填饱肚子的良种,当作自己毕生的追求。然而,当他育出的良种获得国家大奖后,一个天大的馅饼从空而降——他被破格提拔为校长,随之发生的一切,也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与掌控。
  当突然得知自己要被任命为校长时,就像民国初年,硬被革命军从床底下拉出来,推上临时大总统宝座那人一样,薛可忠有些战战栗栗。他本能地想到了拒绝,然而,对荣誉的渴望最终战胜了怯弱。他想,像自己这样的人都无法拒绝做官的诱惑,不但证明了中国知识分子“读书做官”的基因如何强大,而且还证明了控制同类是所有雄性动物的本能。只是,人和动物有所不同的是,动物对王位的争夺靠的是纯粹血腥的拼杀,而人对官位的追逐则靠各种“文明的规则”。人也因此学会了掩饰:把没有能力或者没有机会做官,说成不想当官。可是,做官和育种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技艺。育种是一门科学,追求的是真,一个人只要肯埋头钻研,就行了;而做官则是一门艺术,讲究的是协调与平衡,处处需要手段与算计。薛可忠虽然是位成功的育种专家,但却是一位蹩脚的政治演员。他像进行育种试验一样,把行政工作计划得井井有条,可他忽略了一点:人是高级动物,不会像种子这样的低等生命一样,任凭摆布。结果各种“突发事件”常把他的计划搞得面目全非,他也因此被弄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无奈之下,他就把应付不了各种疑难杂症推给查中和。查中和倒也大度,无论多难的事都照单全收。起初,薛可忠想自己遇到了一个好搭档,对查中和还心存感激。谁料那些难题,到了查中和那里,一个个都变成了网络游戏中的金币。查中和也像网络游戏中的怪兽一样,吞下去这些金币,立时变得力大无穷,再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变成了“查中和领导下的薛可忠”。查中和对于薛可忠,就像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娶了一个泼妇,虽不愿领受她的专横跋扈,可家中的大事小情又须臾离不开她。在其位无法谋其政,他觉得接受校长这个职务是自取其辱。他曾数次萌生退意,想一了百了,但一是贪恋校长乌纱的虚荣,另一是怕人耻笑自己无能,始终下不了决心。
  没有决绝的勇气,就只能忍着。然忍字头上一把刀,其滋味可想而知。一次实在忍受不下,又没胆量和查中和撕破脸,只得把自己关进屋里生闷气;越想越感到窝囊,可环顾四周,又无处倾诉,就扯出一绺纸条,在上面疾书十字:好人怕坏人,神鬼怕恶人。这十个字近似于古人的五言。人们只知道“愤怒出诗人”,想不到“窝囊也能出诗人”。他把这两句“五言”写好后,压在玻璃板下,凝视了良久,腹腔中淤积的窝囊气才渐渐消散下去。原来诗可以疗伤,难怪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大诗人,要么是遭贬的士大夫,如苏东坡,要么是失恋的情侣,如李清照。然而,薛可忠没有想到,他用以自疗的那两句“五言”却不胫而走,成为机关里流行的热词。一时间,相互之间只要一提起“好人”,便会心照不宣,忍俊不禁。
  唐文治的到来,曾给薛可忠带来了一丝“绝地反击”的希望。他觉得唐文治年轻能干,在省里又有靠山,查中和可以不把自己这个校长放在眼里,但却无法把唐文治这个副校长轻看。他就开始慢慢回收权力,把原来推给查中和的那些“疑难杂症”,交予唐文治。可是,没过多久,他的希望就破灭了。原来唐文治和查中和一样,也是一只吞下金币就忘乎所以的“怪兽”。作为副手,他虽然表面上对薛可忠客客气气,但薛可忠感觉得到,他骨子里却充满了对自己的瞧不起。受制于查中和,他只是心不甘,因为毕竟是党管干部,书记是一把手;可被自己的副手看不起,他就感到尊严全无。唐文治使他再次验证了那个普遍的法则:控制同类是所有雄性动物的本能。在这条法则下,官场上焉能有好人,只能个个都是豺狼虎豹。这也使他突然萌生了一个“邪恶”的想法:与其夹在两个恶人中间受气,不如抽身而出,让他们火并。不和的搭档,就像是一桩失败的婚姻,长久的积怨慢慢会变成恨,而这恨又会转化成复仇的烈焰。遭欺凌的一方不愿离开,并不是对对方还抱有幻想,而是不愿自己的离去给对方带来幸福,因此,拖,便成为不得已的选择。此刻,薛可忠觉得唐文治仿佛是上天专门送给他的一个复仇利器,他再也不必以“拖”来对付查中和了。
  薛可忠自从当上校长以后,便像一个课业不好、患上“恐学症”的小学生一样,希望假期可以无限地长。放假了,就可以闭门谢客,暂时把那些令他生厌的人和事挡在身后。然而,事与愿违,有放假就有开学,再长的假期,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年关过后,开学在即,一想到马上又要重新面对成堆的、永远也解决不完的难题,还有査中和与唐文治两个虎视眈眈的“怪兽”,就寝食难安,血压也高了起来。薛可忠一直耿耿于怀一个问题:既然说“好人有好报”,为什么总是“好人不长寿,祸害千万年”呢。寒假期间,他在一本学术杂志上,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帮助他破解了这个困惑。这篇文章刊载的美国医学界的一项研究称,强横的男人体内有两种淋巴细胞含量比一般男人的高,有助控制免疫反应,这样至少有半数的癌症不会发生在这些人的身上。其实,从中医的角度,他对那个困惑已有自己的解释。中医说,水不流不畅,气不放则堵。坏人鲜廉寡耻,嬉笑怒骂,全不顾及礼仪道德和他人的感受,自然“意气风发”;而好人则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又好面子,凡事讲忍,有气往肚里咽,久而久之,自然积郁成疾。周瑜不就是被诸葛亮活活气死的吗?他虽然有这种见解,但毕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对中医的科学性存疑。现在有了美国医学界的这篇文章,中西医互相印证,便对自己的见解确信无疑。他想断不能因贪恋校长乌纱带来的虚荣,搭进去自己的性命。升高的血压提醒他,是到了实行“复仇计划”的时候了。
  薛可忠一向处事低调,按说仅仅是血压高,他不会住院。这次他不但住院,而且还住进省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小病大养起来,就是为了表明要“壮士断腕的决心”。一住进医院,他就把辞职报告呈给了省委组织部。省委组织部接到报告后,非常重视,立即派人到医院做他的工作。但他去意已决,而且还特别把唐文治作为继任者进行了推荐。组织部知道这些专家都是“一根筋”——也许正是靠着这“一根筋”才能育出良种来——只要他们认准的事,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就把这事汇报给了省领导。省领导觉得事关重大,一个大牌专家仅仅因为血压高就辞职,弄不好会酿出一个政治事件,但又无法使之回心转意,就只能采用“掩耳盗铃”之术,调薛可忠去省政府做参事。薛可忠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原本想辞去校长后,为免得在校遭人白眼,准备解甲归田,回家乡继续他的育种事业,以了却残生。这参事虽不是什么实职,但由于有省政府“坐镇”,名头大得足可以吓人。所谓参事,就是既有参与政事的荣誉,又不必直接做事,这正合了薛可忠的心态:既想享受校长乌纱的荣耀,又不想受各种烦事的叨扰。再说,毕竟是进了省城,不但可以封住那些要看自己笑话人的嘴巴,说不定还会让査中和心生妒羡。他想,要知道辞职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早就辞了,也免了多受査中和这么长时间的窝囊气。
  薛可忠的突然辞职,对査中和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事先对此毫不知情,只是省委组织部找他谈话,才如梦方醒。他第一反应就是认为这是一个阴谋,薛可忠和唐文治联合导演的一个阴谋。薛可忠调到省政府任参事后,紧接着唐文治代理校长的任命就下来了,由此,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査中和清楚,唐文治来校以后,薛可忠就拿他当枪使,来对抗自己,但他对此并不以为然。他想唐文治迟早会走人的,到时候,学校的天下就会重新归他姓査的。薛可忠用这一招来对付自己,充分说明了他无丝毫政治智商,就更加从心底里鄙视他。他甚至不止一次在头脑中浮现过,唐文治走后,薛可忠如何重新沦为丧家之犬,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的。然而,査中和万万没有想到,被他视为毫无政治智商、形同窝囊废的薛可忠,竟会给他来一场“宫廷政变”。娘的脚!人心叵测呀。接受完省委组织部领导的谈话后,他禁不住在心里连骂带叹道。薛可忠把他晚年的“革命生涯”全搅乱了。到了他这把年龄,对仕途已不抱任何奢望,就像是一个垂迈的狮王,只图每日呆在自己的领地,闭目养神,安详地老去。可是,现在却突然闯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如果不想乖乖交出领地,就只有抖擞精神,再次披挂上阵。天难遂人愿,人生没有清静地呀——査中和意识到,无论他是否情愿,一场新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虽然唐文治是这场“政变”的最大受益者,但查中和说他和薛可忠合谋搞了这场“政变”,实在是冤枉了他。正如查中和所言,他从教育厅来这个处于乡野之地的学校当副校长,只不过是“曲线救国”,根本没有打算打什么“持久战”。想不到“代校长”的帽子却突然从天而降。面对这样一个馅饼,他心中开始滋生波澜。他想,人生不过就是一个舞台。一个人一生中,能够找到站在那个舞台中心的机会并不多。自己从省城来到这偏僻的乡野之地,是有些委屈,但与抗战时期那些从大城市奔赴延安的热血青年相比,又算些什么。省城是热闹,但那里的水也深得很,自己这一滴掉进去连个影也不见。想到这些,他内心甚至涌动起一股要在这个学校干上一辈子的豪情。此时,他想起了那个马斯洛的需要理论。他不明白,马斯洛为何说人只有到60岁以后才能“自我实现”呢。看来他不但是拾我祖先牙慧,而且还不懂中国国情。在中国,60岁以后都退休了,还自我实现干吗?他觉得自己离60岁还远着呢,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代校长,就不信在60岁以前实现不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他相信自己是有事业心的,他要好好干上一番,也好让那个马斯洛见识见识,什么是“中国特色的自我实现”。
  唐文治在学校单身一人,晚饭后无聊,常会在校园里走上几圈。这个学校虽名为大学,但校园面积还比不上省城里的中学。在教育厅的时候,他曾耳闻西方有大学城之说。他没有出过国,不知道那大学城到底是什么样子。然而,他认为,大学城,顾名思义,一所大学就是一个城市。既然能成为城市,就一定小不了。与想象中的西方大学城相比,他所在的学校充其量就只能算是一个集市——学校大门前每天也就只有那几个卖肉贩菜、补鞋修车的。他想假若有一天他真的能主宰这个学校,一定要买田置地,让这个集市,变成真正像西方那样的大学城。可是,他现在还仅仅是一个刚上任的代理校长,上边还罩着一个太上皇查中和。代理校长,是一个敏感期。在这个时期,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把身段放低些的好。如此一想,他突然萌生了要拜访一下查中和的想法。
  查中和的家是一处带庭院的平房。家中陈设简朴,只一对沙发显得特别,样子像中南海毛主席书房的那种,连茶几上放的茶杯,也酷似毛主席接待外宾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黑白电视机,电视机上方供奉着一具毛主席塑像。但这个电视机很少开,一是查中和觉得现在的电视节目,让他不堪入目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二是他对电视有种本能的敌视,他认为看电视不但对眼不好,还容易分神,不如听收音机。因此,除了新闻联播,别的节目他很少看。他喜欢抱着收音机,半躺在“毛式”沙发里,一边听,一边闭目养神,时不时也会想想心事。
  这天,他正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思忖着该如何应对唐文治这个“牛犊子”的挑战,不料想唐文治竟登门造访来了。门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可谁要想敲开谁的门,先得过了心的那道门槛。唐文治心高气傲,能到他家串门,他大感意外,甚至有几分激动,险些把控不住自己。然而,他到底是久经沙场,在起身相迎那刻,还是淡定下来,摆出前辈和主人应有的风范,笑道:
  “文治,你可是稀客呀。”
  待查中和把唐文治让进沙发后,查中和老婆就忙着为他们“沏茶”。她从里屋拿出一包黄纸包的东西,打开后,里面包的不是茶叶,而是红糖。她用手从中捏出一块,放进唐文治面前的茶杯里,那茶杯里的水立刻变得像血一样鲜红。
  查中和见唐文治脸上露出几分诧异,解释道:
  “唐校长,委屈你了,你嫂子是农村人,没见过世面,总觉得这糖水要比茶水好,家中就一直没备茶叶。”
  查中和的老婆是一位家庭主妇,前些年才从老家“农转非”调来学校,一切还保存着农村人的生活习惯。她老家不时兴喝茶,招待客人就用糖水。
  唐文治自然懂得客随主便的礼节,为弥补自己不该有的诧异,呵呵笑着,连说:
  “糖水挺好,糖水挺好。”
  说过之后,觉得光口头表态不够,为证明自己言行一致,忙端起茶杯,喝上一口。
  唐文治敲门的时候,查中和老婆正在纳鞋底——查中和一直喜欢穿她手工做的粗布鞋。听到敲门声,她放下手中的伙计,忙着打点客人。一切忙妥之后,她重又拿起她的鞋底纳起来。一边纳一下,一边把针在头发里抹一下。唐文治做过下乡知识青年,对查中和老婆这个动作不陌生。用针在头发里抹一下,是要借助头发里的油污,把针弄光滑,好使针更有穿透力。他还知道农村妇女在做针线活时,还常用吐沫湿湿手,好把线头捻紧,容易穿过针眼。看到查中和老婆这个动作,唐文治就变得有些狐疑:也不知道她用手捏糖时洗过手没有。如此想来,他食管内壁就干净不起来了,仿佛查中和老婆的吐沫和发污全粘在那里。他下意识看一下查中和的茶杯,发现查中和的茶杯仍一派澄明。也许觉得如此好的“福利”不该自己独自享用,就说道:
  “査书记,你不用点糖?”
  查中和认真道:
  “文治,你有所不知。过去我们那里一直很穷,这糖和酒一样都是紧俏的东西,只有贵客来了才肯拿出来,自家人是舍不得吃的。”然后,对着他老婆喊道:“来,今天让我沾一下唐校长的光,给我也捏一把。”
  幽了一下默后,又自嘲道:
  “文治,别看我在学校这么长时间了,可我本质上还是一个农民,没什么生活品味。遇到喝糖水的,我就喝点糖水,遇到喝茶的,我就喝茶。一个人的时候,就喝白开水。我还是觉得白开水最好。”
  唐文治附和道:
  “一切顺其自然最好,查书记对生活如此达观,真是佩服。”
  没想到,这句勾起了查中和的一番感叹:
  “顺其自然,不顺其自然能行吗?我年轻的时候也相信人定胜天,可事实证明人终究是胜不了天的。也许我这样想,说明自己已经老了。”
  唐文治忙安慰道:
  “不老,您怎么能算老呢,若在中央,您还是最年轻的干部。”
  任何安慰人的话,都象兑水的酒,任凭你再怎么勾兑,品尝起来总是欠些味道。查中和听罢呵呵一笑道:
  “文治,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人终究是要老的,这是自然规律,抗拒不得。今后学校的事就全靠你了,我就给你当好后勤部长好了。”
  查中和老婆此时插话道:
  “以前薛校长身体不好,学校大大小小的事都得由老查操心。如今有你唐校长了,又年轻又能干,老查他也该歇歇了。”
  查中和老婆虽是位家庭主妇,但人却不失精明,年轻时曾当过民兵连长,知道话该咋说,要不,也不会把堂堂一个大学的党委书记牢牢攥在手中。
  唐文治听后,立刻谦恭道:
  “哪里哪里,查书记是班长,我是拉套的。我一定要好好为查书记拉好套。”
  查中和接道:
  “唐校长,可千万别这样说。要说拉套,我们都是拉套的呀。为学校全体师生员工拉套,为党和人民拉套,为革命拉套。”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文治觉得不能在查中和夫妇面前降低了自己的境界,就动情道:
  “查书记,你说我一个人撇家离口的,来这里干什么,还不是为了革命的事业嘛。”
  查中和此时不知怎的想到了薛可忠,说道:
  “薛校长是个好人,好人呀,他都是为了革命事业才累病的。唐校长,今后你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说到了革命的事业,这个校园里两个最大的政治家,脸上都充满了神圣的表情。
  唐文治说:
  “查书记,你也得多保重呀。”
  查中和说:
  “我们是要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可话说回来,要不是为了革命工作,我们这副身板要它干吗。像薛校长那样,为了革命工作,累坏了,值!呵呵。”
  大大小小的政治家都和演员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旦进入了剧情,就很难再能分清什么是真正的自己。唐文治离开查中和家后,渐渐从剧情中还原回来。他对着黑色的空气,做了一个深呼吸,又大声地连咳几声。刚入查中和家,一股夹带着萝卜菜味的浊气,就呛得他难受,之后又喝下去疑有查中和老婆发污的糖水。现在吸进了新鲜的空气,再加上用力地咳嗽一番,窝在五脏六腑里脏兮兮的感觉,才算减轻了许多。
  
  新官上任照例要和群众见个面,往大处说,就是就职礼。这个学校,师生加在一起也超不过两千人。唐文治本来准备开一个师生大会,那样掌声想起来,或可堪称雷动。但他在大学里选修过新闻学,对“受众”一说略知一二。他想老师和学生是两种不同的“受众”,放在一起难免顾此失彼,弄不好正负相抵,原本应有的掌声也会受到折损。虽说学校理应以学生为本,但学生是需要老师训导的,因此作为一校之长,自然首先要安抚好教师,这样就职礼就只能先以老师为主。至于学生嘛,反正每年都有开学季和毕业季,到时候,他那憋了满肚子的劝学语录,就不愁没有机会宣泄。确定了“受众”,就开始构思演讲稿。他对文字有一种天然的“洁癖”,大学学的又是中文专业,因而一向对遣词造句极为考究。尤其像就职演说这样重要的文稿,更是不愿有丝毫马虎。他觉得白话文虽然明白如话,但却少了文言文的雅致和厚重——“文言文”,顾名思义,就是指“美好的语言文章”嘛。对他而言,像就职礼这样庄重的场合,没有几句文言文作衬托,是万万说不过去的。他非常羡慕民国初年的讲话风格。民国之初,正值文白交替之时,知识人说话常文言中夹带着白话,白话中夹带着文言。另外,民国时期,人们讲话有一股谦谦之风,第一人称不用“我”,而用“敝人”、“唐某”、“兄弟我”等等,或者干脆直接用自己的名字。长官对部下训话,也不称“同志”,而称“弟兄”。然而,他知道现在毕竟不是民国,纵然他心中有万丈江湖豪情,也不敢当着査中和的面,和全体老师称兄道弟。因此,开口他只能高喊:同志们!接下去自然也不敢妄自称作“敝人”——若那样人们恐认为他是从民国穿越而来的怪物——但也绝不肯流于鄙俗,用“我”这样一个轻飘飘毫无个性的词汇。相较之下,觉得“本人”与“敝人”有些接近,就说道:本人承蒙党的栽培和各位抬爱,有幸代理校长一职,深感责任重大。我们学校与新中国同龄,要义就在一个“新”字。《大学》开篇第一句即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大学》第三章又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诗曰:周邦虽旧,其命维新。这里所说的“新”,我认为就是革新,就是改革。我们国家改革的目标,是实现“四个现代化”。我们学校改革的目标呢,本人把人它概括为:校园文化化、人事聘任化、后勤社会化、对外开放化。与国家的“四个现代化”相比,可以称上是“小四化”。……越讲情绪越激昂,仿佛真的穿越回了民国,最后干脆把“本人”抛却一边,但还有几分清醒,没敢用“敝人”,而是自称其名,说道:文治自知才疏学浅,自接到任命之日便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懈怠,但我愿与诸位同仁一起,发扬吾校先贤栉风沐雨、筚路蓝缕之精神,夙夜在公,鞠躬尽瘁。我相信,只要全校上下戮力同心,砥砺前行,我们的目标就一定会实现,我们的事业就会代代薪火相传、绵延不绝!
  唐文治演讲时,査中和一直半闭着眼睛,作假寐状。在他看来,唐文治的讲话,通篇都是在卖弄辞藻,哗众取宠。开头他一听到“与新中国同龄”时,肚里就有一股气直往上逼,他下意识用手碰了一下面前的茶杯,可在开学典礼时那惊险一幕立刻浮现出来,他不想再闹出让自己难堪的事,就把伸出的手蜷了回来,在口腔中用力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才把涌到喉头的那股气给逼退了。此后,思量来思量去,觉得唐文治虽然没用他的“与祖国同岁”,但也没用薛可忠的“与共和国同岁”。他知道唐文治这是在玩“平衡术”,但不管如何,也总算给了自己一点面子。因此,等到唐文治演讲结束时,就睁开眼睛,鼓起掌来。其实,容不得査中和不鼓掌。与薛可忠磕磕巴巴、像农民掘地一样的讲话相比,唐文治不但口才好,而且风趣幽默、文采四溢,给沉闷的校园生活带来一股清风,博得不少教师共鸣。还没等唐文治致谢的话说完,掌声已经响成一片。这掌声虽说不上“雷动”,但也如过年过节燃放的炮竹,噼噼啪啪,使人应接不暇。
  在一片掌声中,宋植则神情落寞。他原本为唐文治起草了一个讲话稿,交上去后,并未见他说什么,心想这个唐代校长比薛校长还好伺候,还暗自庆幸。谁知唐校长的演讲,从头听到尾,除了“同志们”三个字,他起草的稿子几乎一句也没用。如果唐文治一开始就果敢地穿越回民国,对大家不称“同志”,而称“弟兄”,那他所起草的讲话稿就彻底未剩片语。秘书就是专门为领导写稿子的,领导不用自己的稿子,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由此带来的挫败感可想而知。为了平复自己不安的思绪,宋植不停地抽着烟。最后,他竟像文穿在开学典礼时那样,险些忘记了鼓掌。手忙脚乱中,一不小心,指间夹的烟头还烫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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