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在徘徊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2-01 17:22:08 字数:5072
过了年之后,吴敏树继续去岳麓书院游学。
在欧阳山长指点下,吴敏树学识大有长进,从《左传》《史记》《汉书》到唐宋八大家,读了一个遍,而且,他还爱上了《金刚经》。这时候的佛教经典《金刚经》被真常化、儒道化、迷信化,特别地盛行起来。
吴敏树感觉到自己是深深地爱上了这岳麓山。这里古木参天,古寺众多;岩壑幽深,茂林修竹,有感于此,便写下《初入岳麓书院示同舍》诗曰:
岩壑森灵麓,松篁间茂林。我来青草北,同住白云深。地胜饶春好,花香入午吟。当携谢眺句,绝顶一披襟。
到庚寅年四月初四日那天,大哥石林公突然中风,话都说不出来了,瘫在床上。他都挣扎了一年多,不可逆反地走向人生末途。
吴敏树被家人从长沙叫了回来,和大哥见最后一面。他说话大哥听得见,大哥自己却说不出话,一张嘴只晓得“哦”“哦”声。敏树无法,只得每天来大哥床边守候大哥几个时辰。
清明节那天,研田公去世五年,吴敏树去山上扫墓祭拜,回来后在南屏书舍作诗《清明日拜先大人墓下》以纪念。他说,先大人生前的抱负应该传之千载,他躺在九泉之下已经五年了。
拖了十天,石林公终于去世。给大哥办完丧事后,吴母就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你大哥活到五十岁去世,他有四个儿子,现在与你们共同操持家事很好。我还是有点担心,只因为人多,一切食用,难以周到详尽,我们不如分家独过。按照习俗的分家,一人一定应当得家产一分,不计算人口的多少;就是说,你们是三兄弟,家产应按照三分均摊。我们分家不是按照这意思。我现在用二分法剖析家产,拿一半给你大哥的几个儿子,你们两兄弟共有另一半家产,敏树儿你就靠着你弟弟治家产,不牵累你读书,这样可以吗?”
吴敏树说:“娘想得周详,我没意见。”
云松也说自己没意见。于是,吴母就把友树的未亡人和她四个儿子叫到一起,把分家的理由和办法说了一遍。友树的家眷觉得这个祖母公正过分了,偏向了他们一边,自然是没意见。
这时,正是春夏之交时节,敏树住进了南屏书舍,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看如何从俗事中解脱出来。其实,这不是件难事,你只要不去沾惹俗事,眼不见,耳不闻,自然就出来了。
一天,敏树刚打开书舍房门,就看见了书斋前的落花,忽然就想起了二兄杰人。杰人也走了四年,这书舍还能听到他的笑声吗?
折回书舍,他铺开一张纸就写了起来:
瞥眼成零落,容颜只益愁。那堪埋地下,不复忆枝头。风雨安知恨,凋残未及秋。英华坐消歇,世事日悠悠。
突然,一只猫头鹰在南屏山树丛里凄厉地叫了起来,叫得人毛骨悚然。敏树放下毛笔,来到户外寻找这只不合时宜的恶鸟。猫头鹰遁入密林中,把身子隐藏在浓密的树叶里,还是在凄厉地叫着。
敏树也叫了几声,他想把这只鸟吓走。又过了一会,猫头鹰果然不再叫了。回到书舍,他继续写下去,这一次就是写的猫头鹰《恶鸮》:
恶恶从天性,鸱鸮谈杀宜。不缘思美炙,休遣污丛枝。造化容邪气,声音窃夜时。高冈凤鸣处,丑物尔何知。
春天快要过去了,敏树的心境还是没好起来,常常一个人坐在南屏山一处树下憨憨的,太阳爬上了正顶也不知道要回去。
家里来客人了,吴母打发一个孩子去叫敏树。孩子到了南屏书舍没见着人,就径直来到树下,找到了敏树。
敏树说:“孩子,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你家来客人了,你家细爹叫你回去。”
“那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见过你几次呀,你不在书舍里还能去哪?”
敏树一想,觉得很有道理,到了晚上,还在想这件事,想着想着就拿起笔写了一首《松林独坐》,诗曰:
松色一林深,林间寂历心。微风吹宿雨,独坐听山禽。故径没闲草,残春送昼阴。客来无处问,童稚为相寻。
晚上,毛西垣来到南屏书舍,他说:“南屏兄,你怎么还没去岳麓书院啊,这样岂不耽误学业了?”
很久没看到西垣了,敏树就喜出望外,他说:“我暂时还不想去,心里乱糟糟的,去了也是读不成书。再说,你看我现在多么自由,父亲过世了,大哥也过世了,这世上就没人管我了。”
“不是还有你娘么,你娘不管你呀?”
“我娘才不管我呢,她只担心我身体,生怕我一不小心就死掉了;我小时候就身体弱,她老是担心我养不活,至于功名,不在她话下。”
“你不能拿你娘的洒脱当挡箭牌啊,读书人不考功名就如同和尚不去念经是一个道理。”
敏树听到这句话就嘿嘿笑了起来。
西垣动手滗酒,二人对饮起来。这时已是夏天,户外月色溶溶,清亮的月辉照着大地,照着南屏山。敏树说:“我们坐到外面去吧。”
二人来到户外,一人一把椅子,中间放了个小桌子,桌子上一把酒壶两个酒杯,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西垣说:“你在岳麓书院游学也快两年了,有何感想呀?”
“没什么感想,心也茫然,我就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常常不知道初一和十五。”
“怎么会没感想呢?比如说山长,比如说师长,比如说学长?”
“我们山长叫欧阳坦斋先生,他的管理很松散很开放,开讲的时候,谁来谁不来从不去管的,表面看,他是个懒人,其实,这一招很绝。你想啊,一个先生开讲,他要是功底不深,口才不好,前去听讲的人自然就少,他脸上还挂得住么?”
“照你这么说来,这个欧阳先生还真是了不得,他这么一提倡,上上下下肯定是一股风气,这里的师长肯定是一流的货色,不会有南郭先生的。”
“不过,我这人还是与众不同,尽管师长开讲讲得很好,我还是不愿意去听,我只想搬着书去树下。书院里的书我倒是很喜欢,尽是些我平时不曾见过的。欧阳先生指点着我,他提出意见,我自己去挑选书籍。”
“你的意思是欧阳先生不像秦先生样对你指手画脚?”
敏树嘿嘿笑了一声,没做回答。
西垣换了个话题,说起了李白那首《月下独酌》,独自背了起来: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敏树说:“我们这是对影成三人,还是对影成五人呀?”
“你那里是对影成三人,我这里也是对影成三人。”
“月亮会饮酒么,我邀他做甚?”
“我的身影能离开我么,它只能随我起舞。”
“我唱呀跳呀,月亮在那里徘徊,影子在那里凌乱。”
“清醒时我们快快活活,醉了后各归各处,树走我不走。”
“我们的友谊悲伤么?我们的友谊长久么?我们是不是一起去银河边观看那翻滚的星粒?”
二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你一杯我一杯喝着,然后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萤火虫停在他们鼻孔边享受着凉风吹拂。
不久,敏树就生了一场小病,汤药治好后,有了一点兴趣,就写下一首《薄病》。他说,小病不是坏事,闲适是病后的心情。
然后来到郡城,在吕仙亭会见了郭建林和方道士。三个人又喝得酩酊大醉,一人抱一床毯子盖在身上,头枕着亭子的栏杆,听着洞庭湖里的涛声,累了就睡,醒过来又喝酒。方道士叫吴敏树写一首吕仙亭的诗,敏树笑着说:“你一个念经的和尚,要诗做甚?”
方道士说:“我也是人呀,我也有雅兴呀!”
“对啊,道士也是人啊,也会喝酒吃肉啊。”
方道士知道敏树在揶揄他,不接他的话,只把笔墨砚池递过来叫他写。敏树略一沉吟,便写下《吕仙亭》一诗。他说,吕洞宾早已飞到了蓬岛,已经望穿云水千年。
这里还有吕仙吗?没有了啊。
尽管有了一些朋友,敏树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感到孤独。孤独好啊,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自己的思想。
从郡城回到吴伏一,看到田畴里的稻子都收进仓了,稻草把子还站在田里,山里的枞树叶子已经铺满了一地。他在南屏山选了一处树下坐着读书,蚂蚁时不时爬进他的裤管夹他的肉。
他嘴里默默地念着,秋天就要过完了,秋天已经老了。这时,阴沉的天空里飘起了霏霏细雨,他只好回到了书舍。挨到了晚上,雨点大起来了,分明听得见敲击声音了,便写下《秋老》一诗。他说,晚秋时节北风悲鸣,夜雨滴在落空的台阶上。
在老家徜徉了大半年,敏树一直心神不宁,就咬咬牙干脆来到了会城,想要把游学岳麓书院的事业继续下去。他没急着去岳麓书院,而是来到了长沙城南边,先游览真文忠公祠。真德秀是南宋的大理学家、教育家,庆元五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参知政事,逝后被赠为银青光禄大夫。嘉定十五年真德秀以宝谟阁待制、荆湖南路安抚使知潭州,直到嘉定十七年十二月离任。他是南宋继朱熹之后,与魏了翁齐名的朝野声望很高的学者,著述甚丰,有《星沙集志》《西山集》等。长沙人为他建庙祭祀,可见他在湖南的建树有多大。
游览之后,敏树当即写下《真文忠公祠》诗作。他说,在长沙南追念古代的事情,常常想起真德秀这个读书人。
来到岳麓书院,在宿舍里见到了许多新面孔。难怪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书院千年固在,弟子换了一班又一班。
让敏树最高兴的事就是在这里认识了湘阴籍师兄吴芸台。当知道芸台也姓吴时,他总是叫着家兄家兄,要是用书面语往来,就称他为家芸台,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兄弟。
他们把对方看作是自己的兄弟,主要来自心的交流;二人把自己的既往和心志做一番介绍之后,发现竟然出奇地一致。
敏树说:“芸台兄,没想到啊,你也是几次绊倒在科场上,我呢,也是考了几次,考一次,败一次,我不服啊!”
“南屏兄,绊倒科场很正常啊,你要是去做个统计,就会发现一百个读书人里头起码有九十个人是要绊倒的。”
“那不是还有十个人不会绊倒吗?我们为什么不是这十个人之中的一个呢?”
“是啊,我也是经常这样问自己,我少负英才,自命不凡,谁知到现在,我还不是凤凰,而是只落汤鸡。”
“好吧,芸台兄,我们努力吧,在这个千年古书院努力吧!”
“南屏兄,我现在穷困潦倒,但是。只要我考取了举人,我就一定去做官,我要做出一番功业来,我要把我的抱负写在大地上。”
“芸台兄,我相信你啊,读你的诗就可以看出来的。你的诗有杜甫的笔力和法则,奔放自如老练有力,又很像金代元好问的诗,悲壮沉郁!”
“可是,我的心静不下来啊,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常常揭不开锅,而我却还在一心向学;于是,就有很多人骂我,一起朝我脸上吐唾沫星子,说我不识时务,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芸台兄你就是天鹅啊,你一定会飞起来的,你一定会在天路上远征的,请你相信我!”
冬天来了,湖南又是一场大雪大凌,湘江江面上甚至可以走人,气候异常地冷起来。快到年关了,岳麓书院就对弟子们说,你们要是想回家去也随便,留下来会苦一点的。敏树选择了回家。
一到家里,天就放晴了,人们感觉到气息一新。
云松在南屏书舍前面清除杂草荆棘,有很大一块地方。敏树就问他:“云松你这是要做甚啊?”
“我要把它开垦出来种花。”
“就在窗台上阶基上种几盆不是挺好的嘛,何必要种一大块呢?”
“四哥你猜猜,我为什么要种一大块花?”
“我猜不着,你总不会是要拿去卖钱吧?”
“不是啊,我在这里种了一圃花,我就给自己取个名字,称自己为‘半圃’。”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啊,为了给自己取个‘半圃’的名字,就去种一圃花;再说,也应该叫‘一圃’呀,怎么会是‘半圃’呢?”
“四哥你有所不知啊,花半圃,我半圃,合起来就是一圃。”
敏树就拿了锄头帮着云松挖地。这不是地啊,这就是山啊,他从没做过体力活,根本就不会挖地,锄头挖不进;,即使挖进了土,也是很大一坨,他翻不起来。
云松就笑着说:“四哥你还是在一边歇着吧,我看着你做事心里就慌,你这双手只会搬书,只会握管,做事不行。”
敏树就停止了挖土,云松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不会做事。于是,就站在一边看着云松挖土,敏树说:“云松,这寒冬腊月了,你如何种花啊,还不要冷死冻死?”
“我现在还不是种花啊,我现在是翻土,然后施肥,再过几天,又把土翻一次,再施点肥料;年过完了,春天就来了,那时节再去翻土种花。”
“你成天捣鼓这些俗务,还去考功名吗?”
“我就不去凑多了,得了个县学生身份就很不错了,人们至少说我是个秀才,把机会让给你吧。”
说完这句话,云松就狡猾地一笑,敏树看不出他笑后藏着的东西。
云松说:“四哥,我这个作为应是你的一个写诗的材料吧,何不写两首献上来看看?”
敏树一想也是,遂进屋磨起墨来,磨好墨后,想了想,提笔写道《山馆写怀示半圃》,诗曰:
半载名场客,浩然归去来。满山黄叶雨,虚馆绿窗苔。旧学荒秋草,余愁梦古槐。藏书须早读,未肯厌蒿莱。
山斋锄半圃,吾弟最多情。种树松添色,评花菊换名。书声过院细,烟霭傍篱生。欲悟忘言者,陶家趣已成。
写好后,就把云松叫进屋来看,云松看了一会儿说:“四哥呀,你还真是个恋家之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却不眼羡。我这里呢,现在既没种树,也没种花,我就是想学点陶渊明,四哥你真是说到我心窝里了。”
“云松你学陶渊明是好啊,但是,你要超过陶渊明。他是做了多年官才去种地的。去南山种豆,豆苗少,杂草多,还要在草里面寻找豆子,这样下去,还不饿死?”
“陶渊明种地没经验,豆少草多,他如果不为五斗米折腰,要饿死是可以预见的。我则不同,我是谁啊?我是吴文高的孙子,我们家租谷多得没地方放啊。”
敏树自知云松在说笑话,就没去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