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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阵痛之后3.4)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8-27 14:24:02      字数:3706

  3.田登科  
  
  站在高处向下看,人简直很小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山的样子不变,还是那么高大。人就不能和山比。桃花山的山算是富饶的山,这里的土长粮食、长茅草、长树木,好像是只要种子落进泥土里自然就会生长,连岩石上也会长出树木来。我们那里的山不叫山,叫秃岭才合适,山瘦得像饿久了的人,长出来的草也是干枯的,牛羊用舌头揽不上。刚到清明节,这里的山已绿上来了,我们那里的山过了立夏才发绿。因此,爹说,登科娃呀,你落生错了,你落生的地方不养人,你逃吧,逃到养人的地方去,向上走就出了阳关,向下走是陕西,随便去哪儿都比守在这里强。当时,我没有出走,我离不开爹和娘,离不开那个穷地方。一直守到再也守不下去了,我对冉丽梅说,咱们去新疆吧。冉丽梅坚持要到陕西来,冉丽梅说,她有一个姨娘就是三年困难那年头逃到陕西的,找到了姨娘就有了依靠。于是,我们逃离了故乡,逃到了陕西。托了冉丽梅姨娘的人情,我们承包了松陵村这个山庄的一半,这里的土地养活了我们,也养肥了生产队长(现在不叫生产队长了,其实叫什么都是一回事)。承包土地的时候,冉丽梅的姨娘就对我们说,要长期在桃花山种地放牛就得打点生产队里的干部。按照冉丽梅姨娘的指点,我们就给生产队长送一些扁豆、核桃、洋芋、葵花籽之类的山货和粮食,那个年老的生产队长并没有表示不悦或不满。换了那个年轻的生产队长胃口比年老的大多了,他对粮食和山货不感兴趣,他张口就向我们要钱。我从松陵村回来,说明了生产队长的意思,冉丽梅一听,破口大骂生产队长不是人。她说,这里的生产队长比我们那里的生产队长心黑得多。我说,我们那里穷,哪里的生产队长都是一样的。冉丽梅说,那不行,我能叫他一声爸爸,也不能叫他白拿我们一分钱。冉丽梅说她下山去看看是咋回事。冉丽梅去了松陵村七天,回来以后,闭口不提生产队长要钱的事。我真佩服冉丽梅有本事,她竟然把一个生产队长给制服了。我问她:你是不是叫生产队长爸爸了?冉丽梅笑了:我叫他爸爸?他还叫我娘娘(母亲)呢。山外面不比山里,山里的日子似乎是固定的,而山外面的世事像桃花河里的水一样,流得太快了。又换了一个年轻的生产队长,他对我们送的东西一斤一两也不要。到了种麦时节,他要给我们增加承包费。我们的承包权在他手里,我们的命运由他操纵着,我们没有道理和他可讲是因为他就不讲道理,他的道理就是他手中的生产队长。连冉丽梅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她在山下走动了一次,回来之后说,我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全叫人家拿走了,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走吧,离开这里。冉丽梅划了一根火柴,要点草房,我夺下了她手中的火柴盒。冉丽梅扑在院畔里的麦草垛子上大哭不止,我说,我们走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哪里都不会有我们的好果子吃。我说,他们心狠,咱们也不能太善良,人太善良了不行。没几天,生产队长进了山。我们以为,他是来和我们签订增加承包费的合同的,可是,他闭口不提增加承包费的事,他先是说,到山里来看看。临走时,才吐了真话:他的小舅子种麦需要一头牛,想借我们的牛用几天。我们就将一头最壮实最年轻的牛借给了生产队长。到了冬天,生产队长还不给我们还牛。冉丽梅又下了一次山,回来后,她才哭丧着脸说,我们的牛算是白撂了(至少值一千元)。从此以后,生产队长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说增加承包费的事。
  
  山里很大,很辽阔,到处是肥沃的土地,是青草茂密的草坡,是大片大片的树林,对我们来说,这个人世间却是太小太小,我们赖以生存的桃花山的土地是承包别人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其实,细细一想,不光是我们,对好多人来说,都是这样的。山门口的人不就是为了吃水而和202工地上的人闹事吗?难道那一渠水是202工地上的人的茅坑,他们想怎么拉撒,就怎么拉撒?这些城里人也真是太蛮横了,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山里来搅混?怪不得牛天星去年秋天就说,山里再不会安宁了。你气愤也不济事,我们只能自己管自己了。如果我不是去买盐,我是没有工夫坐在这里想心事的,我们还想什么?我们天生是干活儿的,想心事是不干活儿的人的事,是城里人的事。
  
  冉丽梅问我:“你坐在鹰嘴崖上发什么楞?”
  
  我说:“看山门口的人。”
  
  “山门口的人有什么看头?”
  
  “坐在鹰嘴崖上看他们,他们很小,只有蚂蚁那么大。”
  
  “哈哈!”冉丽梅笑了,“你站在天上向下看,还看不到人呢,你咋像蠢猪一样。”
  
  “我不是那意思?”
  
  “还有啥意思?”
  
  “我是说,人还以为自己很大,从远处看,太小了,人还没有一棵树显眼。”
  
  “只有你那样的人,月亮地里拉屎,把自己照了个大。你小得很!”
  
  冉丽梅笑得腰身弯在了一块儿。
  
  这有什么好笑的?不是我蠢,是山门口的人太小太小了。
  
  
  
  4.牛天星  
  
  南兰哭了。泪珠儿挑在她那乌黑乌黑的睫毛上,长长的睫毛一扑闪,眼泪就止不住地喷涌而出了。我像哄孩子似的哄她,我说兰,你不要哭,我听你的,咱不去,不去做手术,叫她生下来,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儿。我搂住她,用手绢给她擦脸上的眼泪,在她的脸庞上、眼睛上、脖颈上亲吻。她推开了我,掠了掠头发,扬起头,又吃吃地笑了。她说,不准你以后再说去做手术的话。我说,我以后不再说。她说,等明年春天,我给你生一个女孩儿。随后,她仿佛陷入了美妙的憧憬之中,她的眼睛发亮,黑眸子一动不动的,目光似乎已经接触到了未来的色彩斑斓的理想境界。她说,我要把孩子带大,等十八年以后,我再告诉她,她的爸爸是谁。南兰坐在打麦场的碌碡上,眼望着远处的山峰和蓝天,她的目光中现出了一缕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淡淡的忧伤。
  
  我原以为她生病了,她在炕上躺了两天,姑姑几次催我带她去山外看病,南兰说什么也不去。几天以后,姑姑似乎看出了破绽,姑姑说,你问一问那女孩儿,是不是身上不来了?我转弯抹角地去问南兰,南兰很平静地说,上个月没有来,这一个月也没有来。南兰的话使我吃惊不小:我们每次的交欢都是在南兰算计的安全期之中,她怎么会怀孕呢?我慌了手脚,不由得害怕。我怎么能使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怀了我的女孩儿?我劝南兰去做人流。她不去。我说,你不是说明年要报考美术学院吗?你总不能抱着孩子去上学读书。她说,这不用你管。我说,你不做手术会后悔的,这样会毁了你的前程。她起先是闭口不言,等我住了口,她就变了脸,开始大发作。她说,你还知道我有前程?你知道我有前程就不该睡我。你这个老色鬼,你这个自私的家伙!我告诉你,孩子是我们的,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不能杀了孩子,你要我做手术,你就先杀了我吧,我死在你的手底下,算是最好的归宿。她一面卡我的脖子,一面破口大骂我是一钱不值的臭文人,是地地道道的流氓,是胆小鬼。说我一钱不值,说我是流氓,你随便骂什么都行,能说我是胆小鬼吗?我真的是南兰眼中的懦夫一个?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我躺在麦草垛旁边的草丛中,头脑里在嗡嗡地响。我毁了她,我的耻辱和罪恶感驻扎在一个女孩儿的心中永远也洗刷不掉了。打掉那个孩子和不爱打掉那个孩子和我的罪恶无关。我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准备让南兰将我卡死,我没有反抗。卡死我,你卡死我。死了,父亲说,从那么高的树上跌下来能活吗?祖母哭了,祖母说,快把他抱到县医院去,娃还连着一口气,这娃的命咋那么苦呢?我在等待着。突然,她松开了手。她趴在我的身上,用湿润的舌头舔着我脸上的泪珠,她说,星,我的星,不是你的错,全都怪我,我连累了你。我爱你,真的爱。你答应我,不去做手术,留住孩子,我害怕。我紧紧地搂住她,在她的身上抚摸,我看着她略嫌苍白的脸庞,眼泪向心里流,她确实还是个孩子,十八岁的女孩子,许多美好的东西已从她的身旁漂走,难以打捞。我的罪恶感无法解除,但自己又无法自拔。我闭上双眼,不敢看她。我说,我答应你,不去做手术。她破涕为笑,说我要你,现在就要。人和人的交情在这时候已完全变成了一种身体语言,身体的对话可以沟通语言难以填平的沟壑。她偎依过来,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一只手向我的那个地方摸索。她的情感变化比天上飞驰的云还快。她越是在我面前展示孩子天真单纯的那一面,我的心里就难受。
  
  南兰很快平静下来了,我们都不说孩子的事,都不提去做手术。我一想起她肚子里正在生长的孩子心中就不安:这个孩子生下来后,我怎么办?孩子的出世意味着有了事实婚姻,我不忍心把那个从甘肃要饭来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打发掉,她为一个家庭付出的太多,离婚对她来说是很残酷的事。我现在还有什么心境离婚呢?
  
  兰,你究竟是想要孩子,还是害怕做手术?这是两回事,我说。
  
  她说,我是想要孩子,也是害怕。这是一回事。
  
  是不是在她的心目中,孩子就是她的爱?或者说,她不是害怕失去孩子,而是害怕失去爱?
  
  我说,你就没有想一想,孩子出世以后怎么办?
  
  她说,我想过,全都想过了。你放心,我不会用孩子要挟你,叫你离婚的。孩子一出世,我就离开你。看来,你比我还害怕,胆小鬼!
  
  一针见血。她用舌头将我的灵魂赤裸裸地剥开了,她的言语像一把手术刀,开膛剖腹之后,腹腔里所见之处是一片污脏,逸散出去的是恶臭恶臭的臭气。我不敢再和她言及做手术的事了。我害怕这个女孩儿,我更害怕我自己。我害怕看见自己灵魂深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我给自己壮胆的手段是原谅自己开脱自己。我只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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