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阵痛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8-26 10:23:08 字数:7370
1.田登科
当时,我从山外面请收玉米的雇工回来,牛天星问我,有什么消息没有?日子和门前边的山路没有两样,弯弯曲曲地铺到山脚下,又弯弯曲曲地铺上来,常年四季都是固定在这样一个模子里,说不上来好,也说不上来坏,有什么消息可言?收割碾打,刮风下雨,天明了天黑了,这算不算消息?在山里活人过日子就不需要打探什么消息,头顶上的蓝天,脚底下的坡地,奔走的太阳,时而圆时而扁的月亮就会把消息带给你的。消息对牛天星来说,就那么重要吗?可见,他人在山里,心在山外。我说,没有什么消息呀。牛天星吁了一口气,好像对我没有带来消息很惋惜。我说,我听到了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消息?牛天星说,什么事?你说呀。牛天星好像对什么事都感兴趣。我说,我听县城街道上的人说,咱们院畔下的那条山路要加宽,202工地可能要搞什么新名堂。牛天星一听,说这就是消息。当时,牛天星就说,山里的安宁不会太久了:当时,他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他问我,202工地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不知道。他说,202工地在什么地方。我说,在山里面,顺着院畔下的桃花河再向里面走五十多里路就到了。牛天星说,他想到202工地去看看。我说,哪里有什么看头?他说,有没有看头,看看就知道了。
没几天,牛天星就到202工地去了。他回来以后,我们问他,202工地是搞什么的。他皱着眉,阴沉着脸,在手里捏着土块,捏碎了一个,又捏碎了一个,始终没有回答。202工地搞什么名堂,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求有一口饭吃,只求养活婆娘娃娃,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管它202,管它203干什么?既然牛天星不说,我们就没有再问他。
牛天星毕竟是城里人,他很在乎消息。消息是我从山门口得来的。吃毕早饭,我就去山门口买盐,五里多的山路,要不了一会儿就到了。我老远就听见山门口吵吵嚷嚷的,拐过鹰嘴崖,我一看,山门口聚集了好多人,有的指手画脚,有的皮影儿似的乱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到了山门口,我才知道,山里人将202工地上的几个人围在了山门口,小汽车上的玻璃也给砸碎了。这恐怕就是牛天星所说的消息吧,听山门口的人说,202工地上人把什么东西排泄在桃花河里了,牛羊饮了那水不停地拉稀屎,畜生们出坡,就在坡地里乱跑,用头用犄角在山坡上硬抵,好像要钻到地缝里去;小孩子和老人吃了那水,整天沉默寡言,神情呆滞;女人们吃了那水,于羞丑而不顾,见了男人就抹裤子;而男人们吃了那水,裤裆里那东西软塌塌的,好长时间不来事儿。山门口的人将202工地上的人团团围住,要叫他们立即停止在桃花河里排泄那怪东西,因为,河水下游的山里人全都吃的是桃花河里的水。山门口的男人们尤其愤怒,他们将202工地上的人围在中间,挥动着拳头,用粗话脏话不停地骂着。
这事情和我无关。幸亏,我们桃花山有一眼泉水,不然,我们也得吃桃花河里的水,也得和山门口的人一样受罪。正因为我们不饮那水,我们才好好地活着,才没有受作践。我也没有必要围住202工地上的人吐唾沫,吐唾沫是山门口人的事,他们和我无关。我买好了盐,上了坡,坐在山坡上依旧可以看见山门口那里一群像虫子一样乱动的人。山门口虽然人多势众,可202工地上全是公家人,他们人再多能斗得过公家的人吗?怕是不行的。依我看,公家的人,山门口的人是惹不起的。
一上鹰嘴崖,我就看见了桃树新绿的枝条,崖畔上的桃花已经开败了,不准备结果子的花蕾全部从枝条上脱落了。空气在我的脸上拂动着,空气大概是太黏稠了,所以走动的很慢,我的脸上滞留着热乎乎的气味。天上有了云朵,一眨眼,云就越聚越多了。这边山头上的松树给对面山岩上泻下了一团墨绿色,阴沉沉的样子,像在哪里守候着什么。
天星和南兰都在院子里,南兰的肚子跷得老高,走路的样子很笨拙。她大概要生孩子了,这女孩儿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也不害怕。看来,天星和这女孩儿逃进山里来就是为了生一个孩子,这多么不划算。难道他们一辈子再也不回城里去了?
“有消息,”我给天星说,“山门口有了消息。”
“什么消息?”天星对消息的兴趣好像没有进山时那么浓厚了。人的兴趣可能由着时间而变化的。
“山门口的人将202工地上的人围住了。”
“为什么事?”
“202工地上的人弄脏了桃花河里的水,河两畔的人没法吃。”我说,“你不去202工地看一看?”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今年不弄脏,明年还会弄脏的。”天星说,“山门口人怕是闹不出结果的,靠闹事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吃亏的还是山门口人。”
“照你说,山门口人就该自认倒霉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反正咱们有干净的水吃,管它的!”
天星苦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对山门口人的闹事不知怎么想的。天星叹息了一声,挽着肚子跷得老高的南兰向打麦场西边走去了。西边的云压得更低了,一团一团的云层翻卷着,像重重叠叠的煎饼。穿过云层斜射过去的太阳光雨丝一样淋在天星和南兰的身上,他们俩好像走在云层上面,看起来轻飘飘的。
2.牛天星
黎明时节,天还晴得很好,尽管雾霭很霸道,透过雾霭还是能看见天穹上固定不变的云朵。太阳刚一闪上山头,蹲在山坡上的灰色云朵好像全都被太阳吸吮到蓝天上去了,大面积地占据了湛蓝的天。天地间的事情和人世间的事情一样的微妙、费解,老天大概故意为了区别今天和昨天,让人们记住一个日子,只好给蓝天上堆积大片大片的云,以作标记。也许,这是节气的的需要,节气对大地的敏感和人对节气的敏感一模一样,一到什么节气,就会有什么气候,聪明的节气和划分节气的人一样聪明。清明节是最令人伤感的一个节气,尽管节前还晴得彻底、温顺,一到清明节,那个敏感的节气就会召唤满天的云,洒下泪珠一般的雨。清明节的雨最动情,它的来势不会那么凶猛的。祖母说,春天里最怕的是雷雨,春天里下雷雨不是好兆头。祖母不会瞎说的,这可能是她的经验之谈。
站在这里远眺,是能够看见山门口的。我不怀疑田登科带来的消息的真实性。田登科对山门口发生的事情很漠然,他说,自己有干净水吃,谁还管他山门口人干什么。其实,田登科不想管,他也管不了,我们谁也管不了202工地上的那些人。不论怎么说,他不该幸灾乐祸的。一个从千里之外逃进这深山中来讨生活的农民,不该对农民幸灾乐祸的。我原以为,幸灾乐祸是城里人的事,是小市民的事,是山外人的事。没想到田登科也幸灾乐祸!当然,同情对山门口人来说,无济于事,他们需要的是解决实际问题。可是,同情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是一个善良的人最起码的感情。
我想说,田登科,你不该那样看待他们。当时,我没有那样说。假如当时我说出口,也许田登科会对我翻了脸的。况且,冉丽梅、姑父和姑姑都在场,他们都替田登科辩解。等那六个雇工离开之后,我说田登科,你不该那样对待他们。
那六个雇工是田登科从山外请来的。在秋收的日子里,这六个雇工干得很老实很卖力,田登科的玉米和大豆能如期收回来是这六个雇工挥汗如雨的结果。雇工们进地的时候和田登科说定了的,按亩收割,按亩付工钱。结账的时候,田登科提出来要压价,一亩要少付雇工三角钱,而且,什么原因也没有。钱数目倒不大,事情做得太欺人了。一个年老的雇工一看我站在一旁不开口就给我说,他们的工价是当初说定了的。他想求得我的同情和支持。本来就给人当雇工的田登科只做了几天主人,就变得这样的蛮横不讲理?我很愤慨,我想去阻拦田登科不要那样做,南兰拽住了我的手臂,她对这样的事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她要我去看她的画。我说,南兰,你等一会儿,我得和田登科说说的。我将田登科叫到草房内,我给他说,你不能那样对待他们,他们也是出卖力气的。田登科说,这事儿不用你管。我说,你如果没有钱,我替你垫上也行。田登科说,不是那回事。田登科说,我可怜他们,谁可怜我?越是想做好人,好人越没法活。我的话田登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只好离开了现场。
我仔细地看了看南兰的画。我说兰,从你的画面上看,我们不是住在山里,而是被装在笼子里。南兰笑着说,有意思吗?我说,有意思,这里的山有意思,这里的人也有意思。我老远听见冉丽梅对姑姑说,松陵村人坑我们,我们就得坑他们,牛毛得从牛身上出,我们不能白干。冉丽梅的意思是:他们承包山庄的时候,松陵村人坑了他们,多要了承包费,他们就要讹雇工。这是什么道理?
田登科把那六个雇工打发走了。姑夫也是一脸的得意。姑夫和田登科一样,以为桃花山的人胜利了,是赢家,而那六个雇工是失败者。我想,姑夫对待雇工大概也像对待犁地的牛一样,用鞭子抽,狠狠地抽。
南兰一看,我还在关注着田登科和雇工的事,很不高兴,脸上阴得要滴下水来了。
“天怕是要下雨了,”我说,“兰,你看,天上的云。”
南兰说:“我不要下,下雨天最讨厌。”
我说:“清明节是下雨的日子。”
“我的肚子有点痛。”南兰皱了皱眉毛。
“痛得很厉害吗?”
“不,只是隐隐约约的痛。”
“按你告诉我的日子,至少还有二个星期。”
我安慰南兰:“你不要害怕。
“我还是害怕。“
“别害怕,咱明天到山外面的医院里去检查一下。”
“不,我不去。”
“你看,兰,天上的那朵云,那朵云像马一样在奔跑。”
南兰没有抬头,她抬起眼睛时,眼眶里眶满了水。南兰哭了,泪水喷涌而出,她真的是害怕了?
3.田登科
站在高处向下看,人简直很小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山的样子不变,还是那么高大。人就不能和山比。桃花山的山算是富饶的山,这里的土长粮食、长茅草、长树木,好像是只要种子落进泥土里自然就会生长,连岩石上也会长出树木来。我们那里的山不叫山,叫秃岭才合适,山瘦得像饿久了的人,长出来的草也是干枯的,牛羊用舌头揽不上。刚到清明节,这里的山已绿上来了,我们那里的山过了立夏才发绿。因此,爹说,登科娃呀,你落生错了,你落生的地方不养人,你逃吧,逃到养人的地方去,向上走就出了阳关,向下走是陕西,随便去哪儿都比守在这里强。当时,我没有出走,我离不开爹和娘,离不开那个穷地方。一直守到再也守不下去了,我对冉丽梅说,咱们去新疆吧。冉丽梅坚持要到陕西来,冉丽梅说,她有一个姨娘就是三年困难那年头逃到陕西的,找到了姨娘就有了依靠。于是,我们逃离了故乡,逃到了陕西。托了冉丽梅姨娘的人情,我们承包了松陵村这个山庄的一半,这里的土地养活了我们,也养肥了生产队长(现在不叫生产队长了,其实叫什么都是一回事)。承包土地的时候,冉丽梅的姨娘就对我们说,要长期在桃花山种地放牛就得打点生产队里的干部。按照冉丽梅姨娘的指点,我们就给生产队长送一些扁豆、核桃、洋芋、葵花籽之类的山货和粮食,那个年老的生产队长并没有表示不悦或不满。换了那个年轻的生产队长胃口比年老的大多了,他对粮食和山货不感兴趣,他张口就向我们要钱。我从松陵村回来,说明了生产队长的意思,冉丽梅一听,破口大骂生产队长不是人。她说,这里的生产队长比我们那里的生产队长心黑得多。我说,我们那里穷,哪里的生产队长都是一样的。冉丽梅说,那不行,我能叫他一声爸爸,也不能叫他白拿我们一分钱。冉丽梅说她下山去看看是咋回事。冉丽梅去了松陵村七天,回来以后,闭口不提生产队长要钱的事。我真佩服冉丽梅有本事,她竟然把一个生产队长给制服了。我问她:你是不是叫生产队长爸爸了?冉丽梅笑了:我叫他爸爸?他还叫我娘娘(母亲)呢。山外面不比山里,山里的日子似乎是固定的,而山外面的世事像桃花河里的水一样,流得太快了。又换了一个年轻的生产队长,他对我们送的东西一斤一两也不要。到了种麦时节,他要给我们增加承包费。我们的承包权在他手里,我们的命运由他操纵着,我们没有道理和他可讲是因为他就不讲道理,他的道理就是他手中的生产队长。连冉丽梅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她在山下走动了一次,回来之后说,我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全叫人家拿走了,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走吧,离开这里。冉丽梅划了一根火柴,要点草房,我夺下了她手中的火柴盒。冉丽梅扑在院畔里的麦草垛子上大哭不止,我说,我们走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哪里都不会有我们的好果子吃。我说,他们心狠,咱们也不能太善良,人太善良了不行。没几天,生产队长进了山。我们以为,他是来和我们签订增加承包费的合同的,可是,他闭口不提增加承包费的事,他先是说,到山里来看看。临走时,才吐了真话:他的小舅子种麦需要一头牛,想借我们的牛用几天。我们就将一头最壮实最年轻的牛借给了生产队长。到了冬天,生产队长还不给我们还牛。冉丽梅又下了一次山,回来后,她才哭丧着脸说,我们的牛算是白撂了(至少值一千元)。从此以后,生产队长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说增加承包费的事。
山里很大,很辽阔,到处是肥沃的土地,是青草茂密的草坡,是大片大片的树林,对我们来说,这个人世间却是太小太小,我们赖以生存的桃花山的土地是承包别人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其实,细细一想,不光是我们,对好多人来说,都是这样的。山门口的人不就是为了吃水而和202工地上的人闹事吗?难道那一渠水是202工地上的人的茅坑,他们想怎么拉撒,就怎么拉撒?这些城里人也真是太蛮横了,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山里来搅混?怪不得牛天星去年秋天就说,山里再不会安宁了。你气愤也不济事,我们只能自己管自己了。如果我不是去买盐,我是没有工夫坐在这里想心事的,我们还想什么?我们天生是干活儿的,想心事是不干活儿的人的事,是城里人的事。
冉丽梅问我:“你坐在鹰嘴崖上发什么楞?”
我说:“看山门口的人。”
“山门口的人有什么看头?”
“坐在鹰嘴崖上看他们,他们很小,只有蚂蚁那么大。”
“哈哈!”冉丽梅笑了,“你站在天上向下看,还看不到人呢,你咋像蠢猪一样。”
“我不是那意思?”
“还有啥意思?”
“我是说,人还以为自己很大,从远处看,太小了,人还没有一棵树显眼。”
“只有你那样的人,月亮地里拉屎,把自己照了个大。你小得很!”
冉丽梅笑得腰身弯在了一块儿。
这有什么好笑的?不是我蠢,是山门口的人太小太小了。
4.牛天星
南兰哭了。泪珠儿挑在她那乌黑乌黑的睫毛上,长长的睫毛一扑闪,眼泪就止不住地喷涌而出了。我像哄孩子似的哄她,我说兰,你不要哭,我听你的,咱不去,不去做手术,叫她生下来,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儿。我搂住她,用手绢给她擦脸上的眼泪,在她的脸庞上、眼睛上、脖颈上亲吻。她推开了我,掠了掠头发,扬起头,又吃吃地笑了。她说,不准你以后再说去做手术的话。我说,我以后不再说。她说,等明年春天,我给你生一个女孩儿。随后,她仿佛陷入了美妙的憧憬之中,她的眼睛发亮,黑眸子一动不动的,目光似乎已经接触到了未来的色彩斑斓的理想境界。她说,我要把孩子带大,等十八年以后,我再告诉她,她的爸爸是谁。南兰坐在打麦场的碌碡上,眼望着远处的山峰和蓝天,她的目光中现出了一缕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淡淡的忧伤。
我原以为她生病了,她在炕上躺了两天,姑姑几次催我带她去山外看病,南兰说什么也不去。几天以后,姑姑似乎看出了破绽,姑姑说,你问一问那女孩儿,是不是身上不来了?我转弯抹角地去问南兰,南兰很平静地说,上个月没有来,这一个月也没有来。南兰的话使我吃惊不小:我们每次的交欢都是在南兰算计的安全期之中,她怎么会怀孕呢?我慌了手脚,不由得害怕。我怎么能使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怀了我的女孩儿?我劝南兰去做人流。她不去。我说,你不是说明年要报考美术学院吗?你总不能抱着孩子去上学读书。她说,这不用你管。我说,你不做手术会后悔的,这样会毁了你的前程。她起先是闭口不言,等我住了口,她就变了脸,开始大发作。她说,你还知道我有前程?你知道我有前程就不睡我。你这个老色鬼,你这个自私的家伙!我告诉你,孩子是我们的,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不能杀了孩子,你要我做手术,你就先杀了我吧,我死在你的手底下,算是最好的归宿。她一面卡我的脖子,一面破口大骂我是一钱不值的臭文人,是地地道道的流氓,是胆小鬼。说我一钱不值,说我是流氓,你随便骂什么都行,能说我是胆小鬼吗?我真的是南兰眼中的懦夫一个?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我躺在麦草垛旁边的草丛中,头脑里在嗡嗡地响。我毁了她,我的耻辱和罪恶感驻扎在一个女孩儿的心中永远也洗刷不掉了。打掉那个孩子和不爱打掉那个孩子和我的罪恶无关。我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准备让南兰将我卡死,我没有反抗。卡死我,你卡死我。死了,父亲说,从那么高的树上跌下来能活吗?祖母哭了,祖母说,快把他抱到县医院去,娃还连着一口气,这娃的命咋那么苦呢?我在等待着。突然,她松开了手。她趴在我的身上,用湿润的舌头舔着我脸上的泪珠,她说,星,我的星,不是你的错,全都怪我,我连累了你。我爱你,真的爱。你答应我,不去做手术,留住孩子,我害怕。我紧紧地搂住她,在她的身上抚摸,我看着她略嫌苍白的脸庞,眼泪向心里流,她确实还是个孩子,十八岁的女孩子,许多美好的东西已从她的身旁漂走,难以打捞。我的罪恶感无法解除,但自己又无法自拔。我闭上双眼,不敢看她。我说,我答应你,不去做手术。她破涕为笑,说我要你,现在就要。人和人的交情在这时候已完全变成了一种身体语言,身体的对话可以沟通语言难以填平的沟壑。她偎依过来,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一只手向我的那个地方摸索。她的情感变化比天上飞驰的云还快。她越是在我面前展示孩子天真单纯的那一面,我的心里就难受。
南兰很快平静下来了,我们都不说孩子的事,都不提去做手术。我一想起她肚子里正在生长的孩子心中就不安:这个孩子生下来后,我怎么办?孩子的出世意味着有了事实婚姻,我不忍心把那个从甘肃要饭来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打发掉,她为一个家庭付出的太多,离婚对她来说是很残酷的事。我现在还有什么心境离婚呢?
兰,你究竟是想要孩子,还是害怕做手术?这是两回事,我说。
她说,我是想要孩子,也是害怕。这是一回事。
是不是在她的心目中,孩子就是她的爱?或者说,她不是害怕失去孩子,而是害怕失去爱?
我说,你就没有想一想,孩子出世以后怎么办?
她说,我想过,全都想过了。你放心,我不会用孩子要挟你,叫你离婚的。孩子一出世,我就离开你。看来,你比我还害怕,胆小鬼!
一针见血。她用舌头将我的灵魂赤裸裸地剥开了,她的言语像一把手术刀,开膛剖腹之后,腹腔里所见之处是一片污脏,逸散出去的是恶臭恶臭的臭气。我不敢再和她言及做手术的事了。我害怕这个女孩儿,我更害怕我自己。我害怕看见自己灵魂深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我给自己壮胆的手段是原谅自己开脱自己。我只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