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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岳麓书院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31 11:26:33      字数:5083

  戊子岁那年秋天,吴敏树去长沙参加湖南乡试,又没考取举人。
  听说岳麓书院是当时湖南最好的书院,很多举人都在这里读过书,敏树想了想,也打算来这里再读几年书。
  这时候,他终于想清楚了一件事,一个人是要立志向的,没有志向,等于是一个瞎子走路,只能摸着走。
  下考后回到吴伏一屋场,他在南屏书舍奋笔疾书,写下一篇《励志赋》,以明其志。赋曰:
  思吾生之择木兮,何今是而昨非。道茫茫其未见兮,学失时而弗可为。步康庄以驰骋兮,惧津济之易迷。歧路隘不容足兮,乃回驾而遵之。及吾兹其旋旆兮,倘前辙犹可追。羞诡遇以获禽兮,吾以王良为之师。自往岁之奋志兮,中恍恍若有悟。望先哲而景行兮,笑邯郸之学步。书独立以凝思兮,夜梦寐其如晤。知薄劣终少成兮,意缠绵焉何故。众杂进以致疑兮,余掉头而弗顾。何迩日之改途兮,匪人招而自娱。惟先人之永逝兮,惨怛摧乎中肠。背科举从所事兮,恐声名之不扬。高余冠而昂首兮,缀诸生之末行。怀幽愤遂变计兮,曾不忍斯世之短长。纷瑰丽以侈态兮,更礼服以新妆。卒弃捐靡投悦兮,寂默处以增伤。人时命固有合兮,孰喜圆而恶方。徒枉己而无益兮,谁云得失之可偿。谋夙夜以无忝兮,宜小宛之四章。昔英雄时未遇兮,感髀肉之既生。彼功业虽不建兮,或数年而可成。矧学业本无穷兮,待何日乎迈征。悔过而复初兮,践余之旧盟。指千秋与遐契兮,求可宝之令名。愧生我之深恩兮,当自待以不轻。知我者将来就兮,奚奔走而逢迎。作斯赋以励志兮,置座右以箴铭。
  吴敏树写这篇赋,一则以悔,一则以励。他悔自己过去没有立志,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以至于考试总是落第。如今定要立志,以志自励,一定要在短时期内达成目标。
  抱着这样一种心情,吴敏树来到岳麓书院。岳麓书院就设在岳麓山脚下,岳麓山在长沙城湘江之西,是南岳七十二峰的尾峰,也是长沙著名风景区。山上古树名木较多,如晋朝罗汉松、唐代银杏、宋元香樟、明朝枫栗。山下有古代四大书院之首的岳麓书院,山腰有被誉为“汉魏最初名胜,湖湘第一道场”的古麓山寺,山顶有云麓道宫,这里是儒、佛、道三教相互交融的地区。
  从湘江东岸的“文津”乘船渡河,到西岸为“道岸”下船,这条航道被称为朱张渡。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它是用来纪念宋代两位理学大师朱熹、张栻的,他们在“朱张会讲”时经常在此渡口乘船往来,众多学子求学问道也多经过这个渡口,遂成一时之盛。
  从道岸走到岳麓书院还有一段路程,来到岳麓书院,只见这里古木参天,古建筑群分为教学、藏书、祭祀、园林、纪念五大建筑格局。布局上采用中轴对称、纵深多进的院落形式。主体建筑如头门、大门、二门、讲堂、御书楼集中于中轴线上,讲堂布置在中轴线的中央。斋舍、祭祀专祠等排列于两旁。中轴对称、层层递进的院落,除了营造一种庄严、神妙、幽远的纵深感和视觉效应之外,还体现了儒家文化尊卑有序、等级有别、主次鲜明的社会伦理关系。主体建筑有头门、二门、讲堂、半学斋、教学斋、百泉轩、御书楼、湘水校经堂、文庙等,还有延宾馆、文昌阁、崇圣祠、明伦堂及包括供祀孔子、周濂溪、二程、朱熹、张栻、王船山、罗典等的六大专祠。
  这时候,岳麓书院的山长是欧阳坦斋先生。欧阳坦斋先生考上进士时,吴敏树还没出生;他在岳麓书院任山长时,敏树还只有十四岁。他的学识功底,他的书法,在当时就是一座丰碑。吴敏树看他,犹如观看泰山之巅,巍峨至极。
  吴敏树来到这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浏阳才子黎诚斋。
  吴敏树对黎诚斋说:“你老家是哪里?我家住在洞庭湖边。”
  黎诚斋回答说:“我家住在浏阳道吾山,山脚下就是浏阳河。浏阳河水流进湘江,湘江水又流进你们洞庭湖。”
  “你是说我们山连着山,水连着水?”
  “原本就是呀,还要我说呀。”
  “诚斋兄,我见你穿着打扮不修边幅,破衣就破衣,芒鞋就芒鞋,这里可是岳麓书院啊,你不知道要讲究些呀?”
  “南屏兄,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呀,我看你穿戴也很随便呀,不像个锦衣玉食的花花公子呀。”
  敏树笑了起来,他说:“我就是随便惯了,生怕交到的朋友太讲究,太讲究了就说不来,说不深。”
  “有道理,随便一点,活得轻松自在!”
  “诚斋兄,我还没来岳麓书院读过书,你已经在这里读一年了,感觉如何?”
  “到这里读书很轻松自在啊。书院里有很多藏书,你自己去读就是啦;书院里一天有一个时辰的课,你愿意去听就去听,不愿意去听也行,你去书室里看书就是啦;讲课的人有时候是一般的先生,幸运的时候,可遇到山长欧阳先生。”
  “这样子好,很符合我的品性,我就是不愿受束缚,就是不愿意有人管我。你要是知道欧阳先生么时讲课,就带我去。”
  “这个欧阳先生不简单啰,他考上进士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出生呢。他肚子里一肚子的墨水,毛笔字写得极好,很多人都收藏他的书法作品。”
  “我们能讨到他一幅墨宝么?”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连他住在哪里也是不知道的,他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
  和吴敏树同时进入岳麓书院的还有个乡党,他的名字叫做徐克轩,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
  先头,敏树总以为这个徐克轩来岳麓书院读书也是为了功名,因为他这时候已经年过四十岁了。这样的人要不是为了功名来读书还能为甚?他已经把家庭责任置之脑后了啊!
  及至在山上过了一段时日,敏树发现自己彻底错了,徐克轩来读书完全没有目标,他就是来混日子的,就是来玩的。
  这个徐克轩很少花时间读书,天天找人下棋。有时候,他进出长沙城也用轿子,遇到路旁有茨藿和红了的桑葚,就从轿子上跳下来采摘着吃它们。一边走路一边寻找着这些野果子吃,坐轿变做了步行,轿子就寄在半路上;然后就在长沙城住一夜。第二日早晨,徐克轩带着他的轿夫,从铁佛寺走到白沙泉,把城外城内可以观览游玩的地方看个遍,大概没地方可看了,于是就取了轿子带着轿夫回到岳麓书院。
  敏树想不通,就问徐克轩:“克轩兄来岳麓书院为甚啊,似乎不是来读书的吧?”
  徐克轩笑着说:“我呀,来做什么不说给你听,让你猜。”
  “这还需要猜呀?听其言,观其行,不就知道啦。”
  “那你还问什么啊,是不是憋得慌?”
  “我很少见你读书啊,不是与人下棋,就是坐轿进城游玩。”
  “我是看穿了读书的路径啊。读书为甚,还不是为考功名?考功名为甚,还不是为了做官:做官为甚,还不是为了捞取名利?而我视名利如粪土。我追求开心,追求自由无羁绊!”
  “克轩兄闲云野鹤啊,我暂时做不到,我还是要发愤读书。”
  “南屏老弟,听说你的书读得好,有过目不忘本事,能背诵很多书,是不是这回事?”
  “哪有啊,这是别人讲得险,我只是稍微勤奋一点罢了。”
  “有风必有浪吧?你要没这本事,别人何以这么说?”
  敏树微微笑了起来,伸手作个揖,转身就去朱子樟下读书去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新交的友人欧阳小岑。敏树抱拳说:“欧阳兄,早来啊!这么用功,读的什么书呀?”
  欧阳小岑说:“我在读《韩愈集》,你呢?”
  “我还没读书,刚才遇着了克轩兄,和他聊了几句。”
  “你的乡党克轩兄是个蛮有味的人啊,旷达洒脱。”
  “是啊,他就是我们读书人的香料。”
  “香料,调味品?你这个比喻新奇啊。和你说个事,我想过两天回湘潭一趟,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去见见我的父亲?他可是个健谈的老人啊,还有我的小马驹,他也两岁了。”
  “好呀,我正想去你们湘潭看看,观察观察那里的风土人情。”
  过了几天,敏树果然同欧阳小岑来到湘潭薛家湖一带欧阳家里。进门时,只见欧阳的父亲母亲端坐于正厅茶几两边,正在喝茶。欧阳父银发飘飘,仙鹤一般;欧阳母端庄娴静,仙姑一般。欧阳小岑把敏树介绍给二老;敏树双膝跪地,倒头便拜。欧阳父忙起身把他扶起来说:“不敢当,不敢当,快快起来吧,莫要折煞了老朽。”
  听说父亲回家来了,欧阳小岑的儿子欧阳功甫牵着母亲的手从内室出来,一见面就箍住了父亲的腿。
  敏树摸着功甫的头问欧阳小岑:“这就是你家马驹子?”
  “是啊,你看他长得多壮实,多乖巧!”
  敏树伸手去把功甫抱了起来。两岁的小功甫居然一点也不认生,到了敏树身上,就用手在他的头发上揉搓。
  欧阳小岑又把他内眷介绍给敏树,小岑妻对着敏树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晚饭后,分两处坐着,敏树、欧阳小岑和欧阳父坐一处,其余女眷孩子在另一处,三个大男人开始聊天。
  欧阳父亲名叫麓樵,他问道:“南屏你是巴陵县人吧,巴陵县哪个地方呀?我想想,看有没有去过。”
  敏树说:“我的老家在巴陵县南乡,洞庭湖边,那里山清水秀。”
  “我没去过你们南乡,东乡倒是去过两次。那里有一座山叫大云山,有一条河叫沙港河。”
  吴敏树开始反问起来,他说:“伯父,您过去就是个读书人吧?”
  欧阳麓樵笑了笑没做声,欧阳小岑接话说:“对,我老爷过去就是读书人,考了几次功名没考上。”
  “伯父文质彬彬,好静不好动,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
  欧阳麓樵捋着胡须说:“我也想通了,考不上不考就是了。仕途经济是一种经济,俗务经济也是一种经济,都是为了利益。后来,我就去经商了,走南闯北,也赚了些银子,儿子小岑读书就有基础了。”
  “您应该是位儒商吧?”
  “什么是儒商呢?有嘛说辞吗?我只知道,经商要遵从儒家原则,我不去迎合陈规陋习,坚持利义兼顾,不能见利忘义,自己许诺的东西就要信守诺言。”
  小岑这时候插话说:“我家老爷宽厚,他的宽厚已经到了容忍恶人的地步。有个人把田卖给我家,田契也写了,银子也付清了,他竟然隐匿田块,交割时不交出买卖数量的田。有人劝我老爷打官司,老爷说,打什么官司啊?那要花钱的,那人失去了田,肯定后悔莫及。老爷不光放过了那人,还倒给了他银子。”
  敏树说:“伯父真有大学士张英遗风啊!”
  小岑接着说:“一个邻居侵占了我家后院几尺土地,我老爷想要做个围墙,他不去要回自己的土地,反而出钱把那人侵占的土地买了回来。”
  敏树说:“这种宽厚有点过啊,我做不到,而且我还不赞成这样。容忍恶人,其实就是在残害自己。”
  麓樵公笑着说:“你们还是太年轻,没多少生活阅历,等你们经事多了就知道的。邻居是什么?那是要一直住在一起的人,你得罪了他,他不自在,你也不自在。”
  小岑又说:“我老爷四十几岁才有我这个儿子,按说应当做宝贝才是,可是,老爷并不这样,他不信鬼神,不敬菩萨。有一次,我生痘了,我娘请来一尊菩萨放在堂屋里请神,父亲回家看见了,就把菩萨打在地上,他说,我们不信这个东西。父亲这个行为让众人惊骇。后来,父亲在湘潭倡导种牛痘接种,这种方法开始流行起来,救了很多小孩。”
  敏树听到这里,起身再拜说:“伯父就是与众不同,无论是经商还是做人,都是正道。”
  敏树这么一夸赞,麓樵公也就笑起来。
  走在回去的路上,敏树说:“看遍这个世界,我就觉得人和人是有区别的。”
  小岑说:“你不是主张人平等么?”
  “对呀,我是主张人应该平等的,这和这个世界不平等没矛盾啊。”
  “明明是有矛盾,怎么就说没矛盾了?我搞不懂啊。”
  “这个世界原本是不平等的,所以,才有主张要平等。比如,人有智胜智弱的区别,智胜智弱的人同去经商,都本着诚信的原则,那么,那个智胜的人必然高出一筹。你想想,我家祖父经商发家了,你家父亲经商发家了,他们属于智胜一类人;别人经商为甚不能发家呢?这就是区别。”
  “有点道理,南屏兄你继续说。”
  “继续说?我还说嘛呀,一个人发财了,给他子孙带去无穷好处。比如我二人,就可以不去考虑家给家用,就不用去躬耕田畴,就有时间读书考功名,就有本钱游历世界,广交朋友,扩大眼界。但是,这财富也应该是有度的,古人说,富不过三代,讲的就是这个理。我父亲看透了这个理,生怕财富太多贻害子孙,就散谷万石以求安逸。”
  “你父亲是傲人啊,他走的是为富要仁的路。”
  回到岳麓书院后过了些日子,就有房官向敏树推荐今年的优秀文卷。拿到这些文卷,敏树很高兴,想要送给大哥,去试问一下他,是不是还有心去参加下一次乡试。
  回到家里,敏树把那一叠文卷拿出来交给大哥,石林看过后眼泪汪汪,敏树说:“大哥你哭吗,不高兴了?”
  “不是啊,我是为你高兴,竟然还为我专门跑来,可见,弟心里有我。可是我身体不争气,怕是活不久了。”
  “活不久了?大哥你讲胡话吧,论年纪你也就五十岁上下。”
  “我的脚痛啊,走不了路,诊治又没效果,骨髓好像烂掉了一样。”
  “大哥你去岳州去会城呀,那是大地方,肯定有傲郎中的,我们家又不是没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大哥舍不得钱,你没听说吗?真病无药医。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大哥这么一说,敏树就忧心忡忡起来,大哥如果不治,家里就倒下一根大柱,一个庞大的家族就会散架。
  直到腊月间,才有一件喜事冲淡敏树心中的乌云,何氏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天是二十七,年底了,大家都在忙着过年,敏树夫妻的卧室里突然传出呜哇呜哇的小孩哭声。这哭声在吴何冲上空缭绕,引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它们叫着去四乡里报信。
  敏树给这孩子取了一串名字:派名昌焘,字懋甫,号端甫,名宏基,想一想,全是美好的愿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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