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来自于“贱民”的母亲 (5)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1-31 21:36:57 字数:5365
他记得,在外公、外婆遇难身亡百日之后,母亲一早就带着他去肖家。
肖玫知道他这天会来,也一早就起床了。
“元元哥哥,我不想折纸鸟了,我要你教我识字。”肖玫对他道。
“你变得真快啊,”他显得有点不满地道,“你不能再变了,我现在就教你识字。”
“我不变了,你教我吧。”肖玫对他道。
“我先教你认识自己的名字。”他对肖玫道,“你去拿一张纸、一支笔来。”
“嗯。”肖玫肖玫很快从她父亲的书房中,拿来了纸和笔,还顺便拿来了一本书。
他一看,是《政治经济学原理》,字还识,但不知里面说些什么。
“你以为什么书都是课本吗?”他学着老师的严肃样子,对肖玫道,“快去放好,在什么地方拿就放什么地方,你父亲找不到这书,要怪你的。”
“我爸不会怪我。”肖玫道。
“但你没有得到过你爸同意。”他道。
“我拿我爸的东西,不需要同意的。”肖玫道。
他这时想到了同学中,常说的一句玩话——墨索里尼,总是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有理,永远有理。便道:“你也是墨索里尼。”
“你说我什么?”肖玫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笑了出来,说道:“你说常有理。”
肖玫也笑了。
要不是那天肖玫跟着他叫母亲为“妈妈”,似乎日子会一直这样静好下去。
这天当他叫母亲“妈妈”时,肖玫也跟着叫“妈妈”,这时母亲慌忙阻止。
“肖玫!”那天母亲拉住肖玫手道,“妈妈——只能元元哥哥叫的,你不能叫。”
“你有妈妈。”他也在一旁帮着母亲道。
“我就要叫。”肖玫仿佛要与他怄气似地道,“你妈妈也是我妈妈,我妈妈也是你妈妈。”
“越说越不对了,”母亲这时道,“被太太听到了,不知要怎么怪我了?”
“他不是我哥哥吗?”肖玫不服地道。
“你叫他哥哥还可以,太太也认可了的。”母亲又抚了抚肖玫的头,感叹地道,“等你长大了,独怕你就不肯认他是哥哥了。”
“为什么?”肖玫不信地瞪大了眼睛问道。
他也很惊讶、困惑。
“你长大,就明白了。”母亲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在边上听着,不住地眨着眼,思索着眼前的一切。他像豁然大悟地意识到了,自己与肖玫之间的存在着一种巨大而难以逾越的差别。他还想,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不,是自己压根儿没有去注意过,或想过。
“我会一直叫他哥哥的。”肖玫这时还想要问他母亲什么的。
但母亲对他道:“元元,你带着肖玫到外面玩吧,我要做事情了。”
他没有做出反应,还在想那个一时还想不太明白的问题。
“元元哥哥,”肖玫牵起他手道,“我们去小花园吧!”
眼下听到肖玫说“我们的小花园”时,他觉得有点怪怪的。一种类似于觉醒的意识,在他内心深处里长出来。那个园中园虽然曾经是他与肖玫一起劳动的成果,但这不是“我们的”,而只是肖玫的,甚至也不是肖玫的,只是在肖玫父母宽容下,或者说在肖玫父母的恩典之下,给他们临时玩玩的花园一角。若一定要说,是肖玫的小花园的话,那他也仅是个像母亲那样为肖家干活的下人。
这天他几乎是被肖玫拉着来到了他们的小花园。但在他眼里,已不再是他们的“伊甸园”了。
“元元哥哥,你怎么啦?”肖玫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些疑惑地问他。而以往,在这小花园里,在这个他们的精神家园里,他俩亲密无间,玩得总是那么尽情,笑声也总不断。
“没怎么。”他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来。
“你病了吗?”这时的肖玫只能想到这一点了。
“也没有。”他显得有点冷淡。
“哥,我怕。”肖玫抓住了他的手。
“哦,”他这时仿佛从梦中醒转,不好意思地笑道,“别怕,你看有两只蝴蝶飞来了。”
两只白色带黑点的菜粉蝶,在花草上方,煽动着翅膀飞来飞去。
“嘻,”肖玫松开拉着他的手,去追扑蝴蝶,过了一会叫道,“我抓不到它们。”
“你抓不到的,”他道,“你也不要抓它们,我从来就不喜欢抓蝴蝶。”
“嗯。”肖玫这时也想到了孟母所说的,蝴蝶是古时候的两个人化的(那次孟母在镇中心西源河边的古戏台,看了县剧团演出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回来,给他们讲了梁祝故事,可能是孟母把故事说得鸡零狗碎的,也可能是她年纪太小,无法听懂这应该是大人的故事,只记住了有两人化为了蝴蝶),便点起了头,又问道,“你妈为什么不让我叫她‘妈妈’?”
“你当然不能叫?”他心头又不快起来道,“因为你妈要生气的。”
“可我不是一直叫你哥哥吗?我妈也不生气的。”肖玫争辩道。
“叫哥哥当然可以,但‘妈’是不能乱叫的,生你的人,你才能叫她妈。你是你妈生的,不是我妈生的。”他见肖玫有点理解地点起头,便问道,“现在你都懂了吗?以后还瞎叫吗?”
“我会问我妈妈的。”肖玫道。
“你原来还不明白,”他有点生气地道,“真笨,还要我怎么给你解释?你是不相信我!”
“哥,我又惹你生气了?”肖玫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算了,”他懊丧地道,“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肖玫这时失望地道:“我不是也大了吗?过一段时间,我也要进学堂了。”
“我知道你明年也要读书了,”他道,“我要读高小了(当时把一至四年级划分为初小,五至六年划为高小)。等你读高小时,我要读中学了。等你读初中时,我要读高中了。等你读高中时,我要读大学了。”
“读了大学呢?”肖玫问。
“像你爸爸那样为国家做事。”可他又道,“我还没有仔细想过。”
“那你就做我爸爸那样的人吧!”肖玫道。在女儿心目中,父亲肖云骥是这世上最出色的人。
肖玫的父亲肖云骥在他眼里,也像巍巍高山,是让他景仰不已的人。的确,肖云骥是梅庐镇上目前“官”当得最大的人。由于其爱国民族资本家的特殊地位,他的声望甚至还高过县长。县里为了保护好他的自备车(轿车在当时是相当稀罕的),还在县政府大院里,特地盖了一个车库,当时大部分的委、局都在这政府大院里办公的。肖云骥的车,也常借于工业局的几个局长,甚至县里的领导办急事用,因为全县当时只有一辆很破旧的小吉普,还经常要修理的。在当时那个年代,县长、副县长们,一般都是骑自行车跑基层的,更不要说底下的那些局长们了。县里人都知道,只要肯开口向他借车,肖云骥一般不会打半点回票的。因此,在整个梅庐镇上乃至全县,只要提到肖家四少爷或肖老四,无人不称赞和羡慕肖家这位四少爷的。
这位肖家四少爷也好像特别喜欢他,几天不看到他,就会问他母亲:“孟婶,怎么不带元元来玩?带他来与玫玫一起玩啊。”当看到他与肖玫在一起玩时,也会把他叫过去,摸摸他头,问他几句。肖玫的母亲几次看着,似乎有点不乐的样子。但在平时这位四少奶奶对他也是很好的,常有小礼物送于他。但就是见不得丈夫欢喜他。一次又见丈夫喜爱地抚摸着他头时,又像开玩笑、又像不乐地道:“你这样喜欢,就把肖玫与他调(换)一下,好了。”
“少奶奶玩笑开大了。”这时正在一旁做事的他母亲,听到了忙搭腔道,“玫玫是千金小姐,我怎么有这么大福气?”
“孟婶,我是与肖玫她爸开句玩笑的。”这时肖玫的母亲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
“少奶奶,四少爷,是我多讲了。”他母亲又忙着道。
他当时听不懂大人们说话的意思,更无法体会这些话背后的一些想法,只是依稀地感觉到,自己与肖玫之间有距离。
“我做不了你父亲那样的人,”他对肖玫道,不过他心里想,我读好了书,说不定就有机会了。他就此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加倍努力地把书读好。
自此之后,他也不大再到肖玫家去了。他总是以功课多、学习忙做推托。他也不完全是瞎说,一方面学校的功课是随着年级的升高多了起来;另一方面,他有了力争上游甚至独占鳌头的意识,因此,化在学习上的时间就多了。他的学习成绩也迅速地攀升着,进入了班级前三名的圈子。到他进中学时,已稳坐了班级第一,在全校也名列前茅。自进了中学读初中,他去肖家更少了。只是星期六下午,学校放学早时,他会去肖家找母亲,要一、二分钱,去小人书滩借连环画本看。此时,肖玫已读小学,成绩也很好。他们的小花园还在,但他已没有兴趣去管它了,只有肖玫一人还会在这里补棵花,在那里补棵草的。
“元元哥哥,”肖玫那天对他道,“去看看吧,我们种的迎春花又开了。”
“是到开迎春花的时候了。”他仿佛感叹地道,“其它的花也会跟着开了!”
“快去看看,”肖玫道,“看看有没有其它的花也开了?”
他在脑子里像过电影似地过了一遍后道:“那里除了这迎春,还会有什么花开?”
可肖玫神秘兮兮地笑起来道:“去看看吧!”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去看?”他生疑地道。
“看了,你就知道。”肖玫又笑道。
“你把山茶花也移来了?”他看到金黄色的迎春花后面,开着浓艳的山茶花,笑道,“原来你要我看这,还不肯说。”
“你没想到吧?”肖玫笑得更开心了。
“这么大一棵树,你怎么弄过来的?”他看这棵山茶花已有七、八十公分高,心存怀疑地问道。
“嘻嘻,”肖玫笑道,“不是我一个人移的,我让我爸帮忙的。”
“你爸说你了吗?”他心中有点不安地问道。
“说我什么?”肖玫不明白地反问。
“说你什么?”他抓起头皮,刚才还觉得肖玫的父亲会责怪他们搞坏了园子,但从肖玫的态度看,好像她父亲并没有责怪过什么,是自己太多心了,那叫他还怎么说呢?
“我知道了,”肖玫快乐地道,“你是怕我爸爸责怪我们搞这小花园吗?”
哪里是我们的?他心想,明明只是你的。但他不想把自己的这真实想法如实说出来,便道:“我真没想到你父亲一点没有说(责怪)我们。”
“他怎么会说?”肖玫道,“他早已知道我们在这里玩的。”
“嗯,我以为他会说我们。不过,”他又道,“你父亲看上去,也不是太凶的人。”
“他一点不凶,”肖玫道,“他从来没打过我,只有我妈说要打我的。”
“你不要瞎说,你妈怎么会真的打你?都是吓吓你的。”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听到母亲说起过,肖玫挨过父母的打。而他真的被母亲打过,现在想来,的确是自己不好,应该挨打的。
“元元哥哥,你妈打过你吗?”肖玫见他默默想着什么,就想了一下问道。
他皱眉想了想道:“打过一次。”
“打过一次?”肖玫一定想到他母亲常说要给他“吃生活”(挨打)的,因此表示不信地道。
“真打过一次。但是真的打的,我妈那么生气,我真的好怕。”他道。
“她为什么要打你?”肖玫又极感兴趣似地问他。
“一定要听吗?”他犹豫地道,“我好像也没犯大错,是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妈去一条船上买鱼,见一位老婆婆,后来知道是我的外婆,用刚拿过鱼的手要摸我头,我不让她摸,还骂她太脏,骂她老太婆。我妈听了就不高兴了,一回到家就对我发脾气,我说我没有错,我妈更生气了,说我是不要老祖宗的人。我当时有点莫明其妙,真的一点不明白我妈这样说的意思,又与她争了几句,她就动手打了我。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抱住我哭了。”
“你没有哭吗?”肖玫好奇心十足地问。
他不满地看了肖玫一眼道:“没有,但我心里很害怕,我从来没见我妈这样生气过。”
“你长大后也没问过你妈为什么要打你吗?”肖玫总认为自己与他都已长大了。
“没有,”他想了想道,“小时候,我妈一直开玩笑说我是从网船上来的,我想,要未我真是从网船上来的?不过,我也感到很奇怪,我妈几次带我去买鱼,都是到的同一条船,我一直看到那位老婆婆,还有一位老爷爷,他们有时还要拿东西给我吃。”
“后来呢?”
“都吃了。”
“再后来呢?”
“又吃了。”
“你怎么都是吃了吃了的?”肖玫不满地问道。
“哦,”他道,“后来知道他们真的是我的外公、外婆。”
“为什么你妈不告诉你,他们是你的外公、外婆?”肖玫不理解地问。
“因为他们是船民。”他道。
“船民就不能做外公、外婆吗?”肖玫更无法理解地问道,“后来又怎么告诉了你?”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说他们过去是贱民什么的。”他心中不确定地道。解放后,人民政府也让船民组织起合作社,县政府还拿出了一定的土地,让他在陆地上建房安家,实现了真正的“改贱为良”。但要真正地理解这社会的大变化(船民彻底翻身),的确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的。因此,他的确不甚了了。他又补充道,“等我搞清楚了,我再对你说。”
一直看着他的肖玫,“嗯”了一声,点点头。
这时,小火轮已驶近码头,又拉着长声,让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到了!”他又像对母亲说、又像只是在对自己说。他将要在这心仪的地方,完成他高中的学业和实现他心中梦。
接着,船与码头轻轻地碰撞了一下,所产生的震动,让他母亲打了一个趔趄。
“妈?”他扶了一下母亲。
“妈疏忽了。”母亲解释道,“这算什么?”
“嗯,”他当然相信,对一个船民出身的人来说,船这点震动摇晃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他总感到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他又想到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可让母亲有一个好的晚年。
一出码头,就能看高耸的城门楼了。
城门上方镶嵌的白色大理石上,刻着“桐州府”三个大字,城门楼的一块旧匾额上也有这三个字,都出于明代的一位知府的手笔。原来这桐州县本是府治的所在地,是相当繁华之地,但在民国年间,它的地位被百公里外通上火车的另一个城市所替代了。他将就读的桐州第一中学,就是建在原府衙的旧址上的,背靠着树木葱茏的北峰山。对这所将要在里面就读三年、后来实际耽了五年的学校,他感到既亲切又陌生,总感觉它与前几年路过时有不少变化,至少校门口就与原来不一样了,在门两个门柱上多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两排字。正对着校门的草坪前,好像新添了一排宣传橱窗。
当他们走过这排宣传橱窗时,他跓足看了一会一份“光荣榜”,上面是上一学年优秀学生的名单。他心想:我的名字将来也要出现在这上面。
“是光荣榜吗?”母亲只识不多的几个字,但光荣两字她是绝对认识的,儿子每次拿回的奖状上几乎都有这两个字。
“嗯。”他仿佛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对在这新的学校里,能否继续名列前茅,感到有点忧心忡忡了。
(本章是根据肖玫已写出来的《龙岭之子》前几章的草稿,整理、增删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