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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19、20)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8-25 07:55:21      字数:3811

  19.牛天星
  是冉丽梅在笑。
  只有冉丽梅才敢这样笑,才能这样笑。她笑得不可抑制,笑得放浪形骸,笑得无所顾忌。我半夜里起来,不是听冉丽梅笑的。站在院畔,我能听见黑夜那细微而遥远的声音,秋夜里的桃花山给人一种天长地久的古老感,好像这群山从一出世就保持着沉静的原始状态,谁也没有触动过,谁也没有踩踏过,它永远洁净无比。冉丽梅的笑声融进这静寂的秋夜中,尤其显得突兀。
  站在冉丽梅的窗户跟前,我觉得我的影子猥琐而丑陋。可是,我抬不动脚,我不想离开,因为我听见冉丽梅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说话声肯定不是田登科的,这时候的田登科正在山外面辽阔的黑夜中行走,他一边走一边大概还在盘算地里的收成,他将在黎明前赶到县城。我屏住气细听,说话声是姑夫的,没错,声音厚实、短促,咬字特别重,不容易和其他人的声音混淆。姑夫怎么睡在了冉丽梅的炕上?我即刻想到了姑姑,也许,睡在另一间草房中的姑姑正睁开眼睛凝视着姑夫和冉丽梅。姑姑是很聪明的,她的克制、容忍是她智慧的一面,可是,她太善良,太软弱了。田登科肯定是冉丽梅打发下山的,不然,为什么要叫他晚上下山呢?也许是他们合谋的。如果这事发生在我居住和工作的省城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城市里的合谋是实现目的的坦途大道,是做人采取策略的另一种方法。我总以为,这种事情只能在省城里目睹到,在我的意识中,桃花山是那么的古老,那么的纯净,那么的完美,怎么也会有这样的事情?
  据我所知,姑夫年轻时不是那样的。尽管姑姑说他们的婚姻是祖母一手包办的,一家人都能看得出,姑姑还是很爱姑夫的,她大概爱他的长相魁梧爱他的做事干练,连他的干净卫生和说话铿锵有力也成为她喜爱他的一部分了。姑姑很少在娘家人面前谈及姑夫的好赌,哪怕姑夫输得多惨,她都不愿意谈。姑姑的村子和松陵村只隔一条小河,河东边发生的事,河西边的人很快就能知道的。当祖母闻讯姑夫一夜之间输了一头牛之后,急匆匆地过了小河,姑姑一见祖母的面,闭口不提姑夫输牌的事。祖母问她:长厚呢?姑姑说,他睡着了。祖母说,大白天不上地干活去,在家里睡觉,还像个啥庄稼人?姑姑说,他昨晚上没合一眼。祖母说,是不是打牌去了?姑姑替姑夫掩饰:没有,他浇了一夜地。姑姑总是掩盖着姑夫的毛病掩盖着日子的艰难掩盖着内心的悲苦,她的孤傲是牛家人的血液中共同具有的物质,她比牛家的男人们更爱虚荣。祖母气愤地说,长厚的毛病全是你给惯出来的。姑姑擦着眼泪说,他不想输,他也想赢的。姑姑对姑父的遮掩激怒了祖母,回到家里,她在全家人面前说,彩芹的事,谁也不用再管了,她活好活坏,全在她自己。
  姑姑孤独地活着,连娘家的门也很少进。姑姑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进山的,桃花山的生活正好兑现了她的孤独。姑姑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过,活人难就难在要忍受许多不可忍受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意想不到的打击会突然而来,一棍子把你打倒在地,这时候,你就要忍受。因此,我猜想,对于姑夫和冉丽梅之间的事情,姑姑可能是知道的。也许,她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自尊,故意视而不见;也许,她早已心灰意懒了,她只能躲进自己孤独的躯壳之中去。
  回到草房中,我摸黑上了炕。
  “你干啥去了?南兰在黑暗中问我。
  “我拉肚子。”我撒谎。
  “咋出去了那么长时间?”
  “你没有睡着?”
  “你以为我睡着了?我问你,咋出去了那么长时间?”
  我怎么回答她呢?
  “说话呀,”南兰说,“我看见你站在冉丽梅的窗户下,咋不敲开门进去呢?”
  “你胡乱猜测什么?”
  “你不要哄我了,我从窗户中看得很清。”
  “我什么时候哄过你?”
  我有口难言。我抱住了南兰,她在我的搂抱中挣动着,反抗着。她拒不接受我的爱抚。语言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作用可言,再巧妙的排列组合也难以说出我所要说的:既不透漏姑夫和冉丽梅的偷情,又要澄清这样一个事实——我对冉丽梅绝对没有产生邪恶的想法。要廓清真相太难了,不是没有真相,真相需要遮掩。我只能用我的爱抚去化解南兰对我的误解。
  我竭尽全力地挑逗她、吻她、舔她,给她说那句脏话。
  “你不要再演戏了。”南兰嘴里哈出来的气息在我的脸庞上扫动,“你在想冉丽梅!”
这个小东西,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我怎么会想她呢?不是那么回事。”
  我将南兰揽在了身底下,她使劲地推我,强硬地拒绝我接近她。我只好松开了手臂。南兰的出气声很粗,她显然很气愤。
  她说:“既然有人陪你,我明天就下山了。”
  为了不使南兰对我失望,我只好给她说出了我窥视的内容——姑夫和冉丽梅之间的事情。
  南兰一听,吃地笑了:“我还以为你趁田登科不在,打冉丽梅的主意。”她说,“那有什么听头,他们俩和咱们俩是一样的。”南兰乖觉地偎过来了,她搂住我说,“这事我刚进山就知道了,值得你大惊小怪吗?”
  这个小精灵!可见,对男女之事,她多了一只耳朵,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份感觉。
  “真的?”
  “真的。”南兰说,“我刚来桃花山不久我就发觉,冉丽梅看你姑夫时,眼神不对头,你注意看看就知道,女人的眼睛不一般。偷情的女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
  我说:“我只注意过你的眼睛。”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好久睡不着。
  山里的黑夜宽泛而深邃,它像海绵一样吸吮着充斥在黑夜里的杂质,包括人的思维活动中的不健康的部分。
  20.杨长厚
  冉丽梅从鼻孔里向外吹气,吹出来的气息很柔软,好像有一只小娃儿的手在我的脸上瘙痒。她睡得很死,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脸上的色彩肯定很柔和,肯定是一副很平静很满足的模样。冉丽梅似乎什么也不想,思想对她来说是一张紧闭着的嘴巴,很少开启过。而她那张欲望的嘴巴却张得很大,似乎永远也填不满。这样的女人是一把火,能点燃你,使你的精神亢奋,使你对活人过日子蛮有兴趣的。从她身上下来,你不会失望,你会发自内心地感激她,感激她的肉身子,感激她的热情。和牛彩芹在一块儿不行,和牛彩芹在一块儿,感觉是和石头一样的,她的木然、忧郁会将人的激情窒息、淹没。当然,牛彩芹年轻时比冉丽梅漂亮多了。谁都知道,女人的漂亮只是男人的广告。男人需要的是广告中的内容。迷人的女人是内容丰富的女人,迷人的女人不只是张扬招牌,招牌是她们挑逗男人的工具。牛彩芹连招牌也没有,她天生就不会挑逗男人,她的面孔太冷,身体也太冷,你趴在她身上还感觉不到她究竟想要不想要你弄。因此,我说,她只是半个女人,剩下的一半儿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叫女人。
  我在牛彩芹的身体里找不到出路。
  我第一次发觉,赌牌带来的快乐比在牛彩芹身上得到的快乐更快乐,和牛彩芹干那事很快会由要死要活的山顶上跌落到冰冰凉凉的泥水中,赌牌就不同了,一上牌桌,你好像变成了一只狗,前边总是有人给你撂骨头,你会嗅着那根骨头一直向前撵,那根骨头只是一个字——赢。因为你老想赢,你才会一个劲儿地赌下去的。
  不是我赌得不行,不是那样的,我的手气不好,我的手气和我的命运一样,在关键时刻就捉弄我。霉气常常像一条蛇,藏在草丛中,猛不防,窜出来咬你一口,使你防不胜防。谁能料到,我偏偏会在高考时拉肚子,从高考的考场中一出来,我就对自己说,你完了,这辈子不要想读大学了。假如我当了兵,命运也将会是另一番模样,连续几年,在征兵的时候,我就害眼病,直至错过了年龄,眼睛也好了。我本人老和我作对,就像我的牌和我作对一样。赌牌总有个下一局,你总是把赢的希望押在下一局上,那个下一局就牵着你的鼻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我相信,命运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不再向前走,因此,我总想一脚踢开命运的大门看一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货色。我不甘心被打败,接连不断地失败之后我才发觉,我没有资本再赌下去了,我不能饿着肚子上赌桌。
  我选择了桃花山,进山去,到山里找一条活路。
  我今生今世不是不想再赌,有机会我还会赌的。深山里从来就是逃跑者的藏身之处。把自己的想头(欲望)暂时卷起来,等待着。山里的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能够削减人的想头的东西,你呼吸得越多,你的想头越淡。过去的好赌仿佛是非常遥远的故事,你根本就没有在意,你的想头早被这看不透的大山吃得只剩下了点骨头。天一亮,就上地干活,天黑下来,就进房间睡觉,满眼是看不透的山,是看不透的日子。在山里活人,你很难发觉,你是在平平静静中上了日子的当的,日子对你的欺哄你很难觉察到。天天面对山大沟深,天天面对一个面孔,你心里麻木得针扎了也不痛。
  我嗅到了空气中悲哀的成分:我不行了。
  我说不行了,我对冉丽梅说,男人到了四十八九就不行了。我躺在草坡里。山里的天地真大,天可做被地可做床。一个人躺在草坡里真美气呀。浮云遮出的阴影一动也不动地投印在我的身体上,牛揽草的声音和虫子们温和的叫声把我带到了宁静的远方。冉丽梅就在宁静中走过来的,她躺在我的身旁,她用她的身体打破了山中的宁静。冉丽梅一点儿也不扭捏,她的挑逗是直白的,渴望和我干那事的想头赤裸裸地坦露着。我浪费了很长时间才进入了她的身体,因此,我说我不行了。冉丽梅笑着说,我会让你行的,男人的不行全怪女人。
  我把冉丽梅对我的情分看做命运对我的补偿,我在牌桌上没有得到的,在冉丽梅的身上得到了。我就想,命运不会对我冷酷一生的。男人必须得到点什么,什么也没有,男人是很难维持自己的。我对付冉丽梅要像对付手中的牌一样,做一个赢家,让冉丽梅觉得我行,我还很英雄。我越是想赢越害怕,越是想赢越输得惨。冉丽梅急不可耐,她可能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一个无能的男人,她放肆地呻吟着。大概牛彩芹也能听见冉丽梅在怪叫。无论怎么说,冉丽梅的叫声能把男人逗上火来,听起来很舒服的。我还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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