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兰汤沐浴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30 20:51:07 字数:5071
上巳节来了,女子春浴的日子到了。
吴伏一屋场门前有一条小河,吴伏一人通常把它叫做港。小河是从九水归池那地方流下来的。在九水归池上游,它就是圳沟水,一条条圳沟水在九水归池汇合,形成了吴伏一门前小河。
小河是吴伏一人生命之河,他们靠着小河灌溉,靠着小河摆洗,靠着小河调节旱涝。小河就是吴伏一人身上的大动脉。
上巳节到了,小河变得灵动起来,河水格外地清澈,河岸的绿草如茵,游草细嫩的新叶飘在水中,任意摆动,美人鱼一般。
吴伏一的女人们出门来到野外,有的在地里寻觅地米菜,有的在田埂上寻觅耳子,有的在溪水边寻觅着兰草。
云松的两个女儿在田埂上捡着耳子。四岁的兰花是姐姐,三岁的紫花是妹妹。紫花说:“二姊,这块耳子有点大,我不知道要不要它。”
兰花说:“当然是要呀,不是越大越好么。”
“我就怕它是牛屎啊,要是牛屎,就弄脏我的手啦。”
“你先头不是说耳子么,怎么是牛屎啦?”
“它有点像耳子,我才说它是耳子的。”
兰花就过去看了看,有点不确定,再用手去捡拾起来一捏,又软又滑,确定是耳子,就将它放进了篮子。
在田埂上寻耳子的大多是小女孩,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三四岁。大人们都去了南屏山和凤凰山,在山上寻找兰草,在地里寻找地米菜。
敏树很少参加集体活动的,这一次不同;这是上巳节,为着祓除不祥,去除灾祸,他要积极参加活动。秦石畬先生、毛西垣先生把弟子放假了,也一起来到这里参加活动。
敏树和这两位塾师结伴在南屏山寻找兰草,西垣说:“上巳节,我在我们大毛家屋也参加过活动啊。我们门前塅畈也有一条小河,一般就在那里举行兰汤沐浴。人们问我为甚要举行上巳节,我说,为了祓除不祥呀,其实我知道回答不准确,却又说不过来。”
秦石畬先生说:“《周礼》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后汉书》说,‘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这就是上巳节的出处。《后汉书》说的就是以流水洁净身体、让灾厄与疾病随水同去的一种风俗。”
敏树在一边说:“我想起了《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不是说的祓褉,清洗宿垢?”
西垣默默地走在一边心想,这师徒二人好有味啊,似乎这些知识只有他二人知道,还不惜背起书来,这又不是在书塾。
南屏山的兰草毕竟有限,山上采寻的人有几百,没找到的人自然翻山越岭去了凤凰山。
到了半上午,大人孩子都来到了门前河边,然后大家都在门前小河里摆洗着。洗干了手里的物件就开始架火煮鸡蛋,把兰草和耳子淘洗干净后煮成汤;然后在水滨举行祓除不祥的祭礼,祭礼之后就是吃鸡蛋,喝兰草耳子汤,用兰汤沐浴,祓除不祥。吃东西的时候,男人们把酒拿出来,有的用酒盅,有的用饭碗,有的用茶盅,几乎没人用酒泡子喝酒的。喝着喝着,就脱掉了上衣,袒露着上身,手端着抿酒器皿跳了起来。开头是一个人跳,逐渐增多了人,三五个,上十个,几十个,最后,所有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他们一边跳着舞步,一边用兰汤清洗着身子;女人们从河里舀起清澈的河水泼在男人身上,男人用酒器皿舀着兰汤泼在女人身上。他们笑着,逗打着,先是夫妻互浴,浴着浴着就混乱了,泼洒的对象不再是自己的配偶了。那些少男少女早就混合在一起,他们没了羞涩,没了界限,没了束缚,平日里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祖训早就不见了。
敏树实在是被乡民感染了,他飞快地跑回家去,写好了一首《水禊吟》,又把诗拿到了河边来,站在一处高墈上读了起来:
东风吹飞花,花落东流水。绿波春荡漾,含光照罗绮。阿侬住江干,结伴禊良辰。已折岸上柳,复采洲中兰。采兰兰叶稀,折柳柳花飞。恋春春却去,忆郎郎不归。多汲井底浑,多愁心上烦。持将清和节,除却侬病根。
西垣这时候忘记了自己是个客人,跑上前去把敏树的诗稿夺了过来,然后大声叫着说:“各位乡亲注意啦,南屏写了一首很好的诗,是歌咏我们水褉活动的,现在,我读一句,大家读一句好不好?”
所有的人齐声叫好,有的还打着呼哨。
西垣领读:东风吹飞花,花落东流水。
大家齐读:东风吹飞花,花落东流水。有的人读成“东风吹飞花,花落门前水”。
西垣领读:绿波春荡漾,含光照罗绮。
大家齐读:绿波春荡漾,含光照罗绮。也有人读成“绿波春心漾,含光照我你”。
西垣领读:阿侬住江干,结伴禊良辰。
众人齐读:阿侬住江干,结伴禊良辰。也有人读成“阿侬住江干,结对沐兰汤”。
西垣领读:已折岸上柳,复采洲中兰。
众人齐读:已折岸上柳,复采洲中兰。也有人读成“已折岸上柳,复采南屏兰”。
西垣领读:采兰兰叶稀,折柳柳花飞。
众人齐读:采兰兰叶稀,折柳柳花飞。也有人读成“采兰兰叶稀,折柳我心飞”。
西垣领读:恋春春却去,忆郎郎不归。
众人齐读:恋春春却去,忆郎郎不归。也有人读成“恋春春常在,忆郎郎即归”。
西垣领读:多汲井底浑,多愁心上烦。
众人齐读:多汲井底浑,多愁心上烦。也有人读成“多汲井无水,多愁心无人”。
西垣领读:持将清和节,除却侬病根。
众人齐读:持将清和节,除却侬病根。
持将清和节,除却侬病根!河边的男男女女一齐喊了起来,他们唯恐老天听不见,把这最后一句喊了一遍又一遍,群山应和着,这一边的应和在那一边又有回响,好一个此起彼落的音场。
男人在疯玩疯跳,女人也放下了矜持,人们回到了自家的场地,一边回味着敏树的《水禊吟》,一边在河水里清洗着身子,清洗着家什,然后往家走去。暖暖的春阳照在人们的头顶上,春水里的热气再往上蒸腾,跳蚤在田埂上跳来跳去,有时候还跳到了行人的脚背上。
这个时候的农村已经进入麻鞭水响的春耕时节了,农村里没有闲人,犁田的,出粪的,刨田塍的,种菜园的,大家忙得不亦乐乎。敏树从书舍里走出来,来到田边地头走走,到处看看,和那些忙着的老农聊几句,问问他们的打算,听听他的苦楚。
晚上,在书舍里,他写下《田家四首》,诗曰:
荷锄出门去,东风吹我衣。老年熟农圃,且教儿孙知。日高古原上,倦卧见鸟飞。叹息人间事,纷纷多是非。
扶犁勿惊犊,我犊如小儿。老牛亦已苦,鞭驱乃何为?今年春雨足,田功良未疲。社集莫令薄,聊可备钱貲。
今年东家田,去年西家阡。儿孙守祖业,长贫无变迁。早蔬和晚饭,我安人不怜。平生见大贾,金尽衣履穿。
秧绿算禾黄,雨足忧旱荒。天公肯怜爱,忍负官家粮。官粮当早完,县吏莫踉跄。踉跄汝不苦,吾家为汝忙。
写好后,改了几个字,就拿在手里,跑去西山学舍,敲开了西垣的房门,叫他品评一下。
西垣眯着眼睛说:“写得好啊,实在是好!”
“你看都没看,怎么就闭着眼睛叫好啊?”
“我已经躺到床上了,你这时候拿着你的大作过来,不就是叫我称好么?我要是说你的诗不好,你岂不要泄气不是?”
“快看快看。”敏树把诗稿递了过去。
西垣认真读了起来,读过后说:“南屏你行啊,把谢诗陶诗读进肚子里去了,自然风光,自然景物,安逸恬淡,诗境隽永优美,风格恬静淡雅,语言清丽洗练,大多是白描手法。重要的是,你这里还有思想,比如隐者与农夫的关系,比如关于贫富变异,比如年成与日子难易的关系,你都说得透彻。”
敏树说:“这也就是一点感想啊,没想到你总结出来了。”
“第一个句子最好啦,‘荷锄出门去,东风吹我衣’,这里的‘我’是老农吧,不是你吴南屏吧?”
“当然不是我啦,我这是为田家写的,是用他们口吻写的。”
时序进入夏天,洞庭湖开始涨水了,满湖浑浊的黄汤。只过了几天,黄汤沉淀后,湖水就变清了。敏树走路来到曾名二屋场,在那里乘一只小船就过河去了,他要去坪桥河会一会舅哥。在那里住了个晚上,次日半下午启程回家。渡船把他载到曾名二屋场时,天已黄昏。他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荷塘寺。十一岁的时候,石林大哥带他来这里读了半年书,他和这里的僧人有过很深的感情,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也有很深的感情。谁知进得寺庙,只见荒草凄凄,感觉比起十二年前的光景荒凉多了。
他在这里见到了果明和尚。两人一般大,敏树长大了,果明也长大了。初见面时,先是一愣,有点面熟,又不敢认,对看良久,双方都把对方认出来了。二人走近后抱在一起好久,松开后,敏树说:“寺庙里怎么是这个样子啊,念经的人没几个了,院子里也是满地树叶草屑,荷塘寺是不是要死了?”
果明说:“老和尚都死了啊。”
“老和尚都死了,就没新人补进来?”
“没有啊,滨湖人都被大肚子病害苦了,谁还有心事来念经求佛啊,佛又不保佑他们。”
敏树的心事变得沉重起来,这样下去,荷塘寺将来还不归于沉寂洇没?看看天色不早,他告别果明和尚就回去了。
到了晚上,心里还是不得平静,展开一张宣纸,就在上面写写画画,写成一首《晚过荷塘寺》,他在诗里说,古寺的暮钟已经敲响,过去的老朋友一个个走了。
湖南的暑天是很难熬的,老是呆在室内凉快倒是凉快,呆久了就闷人;来到户外,只能找大树下坐一坐,吹吹南风,虽有热浪袭来,到底还是比老呆在屋内强。
三伏天气,太阳火辣辣照射着大地,松树下有一小块地方阴凉着。半下午后,山脚下凉气回来,严酷的暑气不能到达这里。风息了,蚁队在从容爬着;远处的小路边,花草长得妩媚。平生闲适的敏树,这时候正盘腿端坐在松树下昏昏欲睡。
有一只蚂蚁爬到了敏树的裤裆里夹了他一下,痛得他站了起来,抖落蚂蚁,然后看着西天的太阳。它还要多久才会落到洞庭湖里呢?
回到书舍,展纸写了一首诗《暑行憩松下》,把刚才的情景叙写了一遍。
过了些日子,敏树约了毛西垣去游君山岛,他们那时候只知道洞庭湖里有个心形君山岛,从没去过,听说很漂亮,心向往之。一早就动身了,沿着吴何冲往下走,过何伏二屋场,在下面水汊里乘船,绕过凌云塔所在的那只冷饭山咀,就进入浩瀚的洞庭湖,大约行走了一个时辰,就在君山岛登岸了。
这时候的君山岛还很荒凉。说它荒凉,是指这里没多少人文痕迹,也看不到什么建筑,葱绿的山上,倒是有很多的茶园。茶园里有茶农采茶,问他们这里的茶叶品相,茶农说,我们君山茶可是贡茶啊,一年只采十八斤。又问他们,现在采的茶还是贡茶吗?茶农说,不是的,明前茶两叶嫩芽时才是,采制一斤贡茶,要花一百多个工。
他们没在山上住下来,没地方可住,就在半下午坐船回到了老家。
晚上,敏树和西垣二人在西山学舍纳凉,二人说起了白天在君山的观感,西垣说:“如果是站在郡城,西望君山,一定觉得那里就是仙境。”
敏树说:“是啊,那一定是没有身临其境的缘故。”
“你的意思是到了那里就不然,那里也有丑陋,并不是仙境。”
“大概是这意思啊,有距离才有美。”
“要是把这君山送给你,你会如何办?”
“君山是巴陵县人的,谁会送给我啊?再说,送给了我,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办,我又不能把它放到荷包里去。”
“你家里这么发财,就不能把君山弄好一点呀?”
“你弄得再好也会有人去毁掉,今朝不毁明朝毁,我讨贱呀?再说,我不懂俗务,也无心事去做点什么。”
“南屏你不能这样看事情啊,阿房宫美不美?还不是被项羽一把火烧了?它毁灭了就是悲剧,但是,它存在过呀,当时人看见过呀,我们后人知道这个名字呀,我们知道有这么一座美的建筑呀,也知道它就是一艺术瑰宝呀!”
“西垣兄你的意思是只要美过了,即使毁灭也是值得的是不是?”
“就是呀,这世上原没有永恒的建筑,即使是长城,现在看到的长城还是秦始皇时代的长城么?现在看到的乐山大佛还是过去的乐山大佛么?肯定不是啦,都有人维修过啦!”
“维修不是毁灭呀,维修就是修修补补呀,它的根基还在,毁灭是另一回事。”
西垣不说话了,若有所思,但是,敏树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秋考之后,传来一个消息,庭树考上了县学生,一家人坐一起讨论要不要请客,在多大范围请客庆贺,议来议去还是不请客。一是这毕竟不是中举,二呢,杰人中举请客,喜极而悲,教训犹在,惊悸犹在,母亲说只一家人坐一块儿吃餐饭喝顿酒就算了,这也是庆贺。
敏树坚持要把秦石畬先生和西垣二人请来,庭树是秦先生弟子,西垣是一家人的朋友。他这么一说,大家也同意了。
吴家摆席庆贺,大哥石林最先把酒杯举起来,然后流着眼泪说:“好啊,好啊,云松这是对我父亲的报答,我有何感想呢?”
敏树说:“云松弟再努把力,争取考个举人。”
庭树说:“饶了我吧,我不再去考试了,我要回来帮助大哥料理家务,家里一马川的事,你又不置手,劳累大哥一人,我不忍。”
大哥石林一想,觉得云松说的对,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五弟回来帮忙没什么不好的。
敏树不赞成这意见,他说:“家里事情是很多,不是还有佣人么?不是还有管账么?再说,就是大哥也用不着太劳累的。”
吴母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书还是要读,乡试还是要考,你考不取是另一回事,你不去考试就说明你没志向。”
庭树说:“娘,你老人家忘记了老爷死的时候如何说的了吗?他不希望我们大富大贵。”
“这也没说错呀,不希望你们大富大贵,他没说你们不能中富中贵吧?”
敏树没想到母亲是这么会说话,先在心里暗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