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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5、6、7、8、9、10)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8-22 10:31:32      字数:6113

  “你到桃花山干什么来了?”彩芹说,“你告诉姑姑,姑姑就放心了。”
  天星将脸迈过去,远望着桃树林,他一语不言。南兰拉住天星的一条胳膊,瞅了彩芹一眼。
  “你说话呀。”彩芹说。
  “你得是想赶我们走?”天星说,“我们明天就下山。”
  天星扭过头来看着彩芹,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责怪我们的意思。很显然,他用目光坚定地拒绝了彩芹对他的追问。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彩芹说,“天星,姑姑是替你担心呀!”
  天星吃地笑了:“姑姑,你就放心好了。”
  我说:“你没完没了地问天星干啥呀?”我讨厌爱管闲事的人,我说,“天星不是三岁的娃娃,经见的事情比你多。”
  如果有人问我们,你们从平原上钻进这桃花山干啥来了?我就说,光景过不下去了。这有啥脸红的,人还不是活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我是输了钱,又没有偷谁,脸红什么?人输了,要输得有骨气,人是凭骨气活在世上的。我的对手不行,我的对手都是死皮赖脸、没有骨气的人,他们不是偷牌,就是换牌,为了赢得几个钱,不择手段。要当赢家,就要赢得堂堂正正,理直气壮。赌桌上就是赌手气,赌能力。赢了牌,一半儿是运气好,一半儿是打得好;输了牌,自认倒霉算了,何必做手脚呢?我不打了。他们几个拉住我的衣服不让我走,和这些没皮没脸的人在一块儿打牌我觉得扫兴,我不打了就不打了。
  “打!我打死你!不向犁畔上走,眼窝瞎实了吗?”
  对付不听话的牛就是要用鞭子,用鞭子狠狠地抽,抽它们的耳朵梢,捡最痛处抽,两鞭子抽下去,要使它们记住鞭子的厉害。世事就这么颠倒了,人倒霉了,连牛也不听话了。难怪有人说,恶人早田禾。人越厉害越恶,越活得滋润,田禾种的越早长得越旺。按节气,山里的豌豆早下种了,你越急,这两头牛越不使劲。我算是倒霉了,我如果不是输了牌,能来桃花山种豌豆?我放着清福不享,为啥要到山里来受罪?我对彩芹说,人不是到世上来受罪的。彩芹总以为人天生下来就是受苦的,不对,人都想享福,都想活得好一点,人模人样地活着。依我看,天星大老远从省城里跑进桃花山,必定是有原因的,还用你一而三、再而三地追问他?他之所以不说,就说明不需要你知道。人应该活得清醒一点才是,你咋那么糊涂呢?
  我真是倒霉了,心越急,越没办法。这两头牛也真是?它们趴在犁沟中不走了。人和我作对,地和我作对,连牛也和我作对?我的鞭子不是吃素的。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我正在打得起劲,拿鞭子的手腕被人攥住了,我一看,是天星。
  “姑夫,看你,和牛赌什么气?”天星说,“牛走乏了,让它们歇一会儿。”我说:“它们天生就是犁地的,挣死也要挣死在地里。”
  天星说:“牛是有性子的,它们是实在拉不动了才卧在犁沟里。你听听,它们是怎样喘气?”
  天星走在牛跟前,他一只胳膊抱住了犍牛犊的脖颈,一只手在牛的脸面上抚摸,抚摸。两头牛嘴里吐着白沫,喘气声跟拉风箱一样。
  7.牛天星
  我实在是坐不住了。姑夫鞭打牛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桃花山: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是谁把一块石头从山顶上推进了深沟。我给南兰没打招呼,拔腿就向那块地里跑。我老远看见,姑夫的鞭子抡得很狠很勤,他一边打,一边骂,似乎他比牛还冤枉。两头卧在犁沟里的牛似乎对无情的鞭击无动于衷,鞭子好像打在了石头上,它们动也不动。它们的喘气声很粗很急,鼻息在不停地颤动、抖动,似乎那喘息稍微一停顿,生命就会窒息,它们用喘息抢救自己的生命,哪里还顾得及肉体在鞭击下的痛疼。我从姑夫手中夺下了鞭子。姑夫又骂了几句,坐在了山犁上。他之所以觉得冤枉,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我对牛都那么理解,而不理解他。我看得出,姑夫就是这个心思。你对牛都不理解,还能理解人?你打牛咋打得那么狠呢?姑夫把他对这个人世间的怨恨、不平、愤懑和自己的烦闷、焦躁以及对命运的无法把握全都用鞭子发泄了。牛身上重重叠叠的鞭痕正是他心里的气候的再现。姑夫的本事只能是欺侮两头牛了,他是那么可怜!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坡地里,精神好像正在倒塌的脚手架。我还能和他说什么呢?给他讲不要这样打牛的道理?姑夫是被生活打败了的男人。他看似暴戾,其实内心很脆弱。原来,人被打败了,就是这般模样?
  粮子老汉可不是那样,据我所知,他一生坎坷不平,受尽苦难,他从不沮丧,从不气馁,平心静气地接受生活的赐予——无论是祸是福。他即使发泄,也不在牛身上发泄。他和我在这块坡地里一块儿犁过多少次地,他的鞭子打牛很有分寸,他一只手按犁把,一只手把鞭子悬起来,似乎在向牛昭示,鞭子就在你们眼前,随时有挨打的可能。他对我说,我们自己像牛一样劳动,可怜牛就是可怜自己。他还说过很深刻的一句话:牛是用鞭子教训不下的,牛一旦使起性子来,鞭子没有办法,除非杀了它。姑夫以为,他手中的鞭子是让牛听话的,是教训牛最得力的工具,是征服牛最有力的武器。大概,在牛的眼里姑夫就不是个强者。
  牛的出气声渐渐匀称了。它们从犁沟里爬起来了。还没等姑夫走到犁跟前,两头牛拉动了山犁。
  我一看,南兰自顾自地画画儿。她的画面上会是什么样的情调呢?
  8.牛彩芹
  南兰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表露着新鲜和好奇。刚吃毕饭,她搁下碗筷,就爬上了崖畔。
  从崖畔上下来,南兰问我,崖畔上的桃树为什么不结桃子?我说,这种桃树叫花桃树,只开花,不结果。南兰满眼的迷惘,我能看得出她眼神里的意思:这真是不可思议。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就像我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要跟我家天星跑到这深山中来一样,人世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多的是。你比我家天星的儿子只大二岁。城里人大概不会相信天星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天星是早婚,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了儿子,在好几年中,他对儿子的感情一直很漠然,连多看儿子几眼也不看。大哥知道,牛家人都知道,一个能做饭、能劳动、能生孩子的女人不是能满足天星的,可是,大哥有什么办法呢?街道上来了一个要饭吃的甘肃女人,大哥怕天星打了光棍(松陵村打光棍的男人有好几个)就撮合了他们。那年月,我们活得毫无办法。我们还是从没有办法中活过来了。
  我问南兰,你到山里来过没有?她说没有。我想说,我家天星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就被生产队长派到桃花山来犁地、耙耱、收秋、种麦,风里来,雨里去,啥苦活儿都干过。天星是吃过大苦的。人世间的苦乐是一架天平,分量是一样的,你没有吃过大苦,就不能享大乐。我们赤条条地来到人世间,其实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受苦,人是个苦虫。享乐是很有限的,只知一味享乐的人迟早有一天会得到上苍惩罚的。冥冥之中,总会有什么东西制约着你,也许,这就是上苍的力量吧。我总是给长厚说,顺从天意不会错,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是古人的经验,不是胡说。你的办法再大,也拗不过天。
  长厚用一声苦笑回答我。不是他不相信,他活到了没有办法的份儿上,还信什么呢?我给南兰说这些,可能不会顶什么用。给她说过去的事,她可能只是觉得新鲜和好奇。她的欲望可能只是由于新鲜和好奇而产生的冲动,包括她和天星的进山。南兰对桃花山的新鲜和好奇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
  南兰惊慌失措地跑进了草房,她的脸色发白,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头发似乎也纷乱了。
  我问她是咋回事,她带着惊奇的口气,结结巴巴地说,窑,窑,那眼敞窑。我站在门口看了那眼安然无事的敞窑,问她,窑里是不是有响声?南兰说,是呀。她说,她想在窑里凉快一会儿,刚进去不久,就听见窑里有一种很怪的响声。我说,南兰,你不要怕,那窑是塌不下来的,它的响声就像人说话一样,有话就要说出来。那眼没有砌墙的敞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窑顶上像狗牙一样呲着几块土,好像时刻要塌下来,可是,闪电响雷也罢,它始终没有塌下来。有时候,窑内会发出一种哭泣般的声音,有时候好像许多人在说话。我们桃花山里的人谁也不明白,这眼窑凭什么支撑着,已经岌岌可危了,就是不塌。难怪南兰惊讶,我刚进山时已惊讶过。我想过,大概是时间支撑着这眼窑,不是它不塌,是时间没有到。如此千疮百孔,总有倒塌的时候。
  9.牛天星
  “姑姑。”
  我回过头去才发觉,姑姑在看着我,看着南兰作画。姑姑半弯着腰,她用右手掠了掠头发,姑姑额头的皱纹从掠过的头发之中伤心地跃出来了。姑姑有点憔悴,操劳过度的痕迹驻留在她的面部。
  姑姑像我一样,是牛家最不幸运的一个。初中三年,姑姑是县城中学里最优秀的,她完全有理由再读高中,再读大学。可是,姑姑被婚姻拴住了。她的善良坑害了她,而善良的土壤中长出来的逆来顺受简直就是一棵参天大树,根深叶茂的大树将姑姑的人生遮出了浓重的阴影。姑姑结婚那天我哭了,等姑姑走出了松陵村,等面孔生冷的乡村土路将姑姑载向一个陌生的去处,我才能哭,才敢哭。
  我觉得,我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只有姑姑留下来的那些书籍陪伴着我。凡是姑姑读过的书我都读过,姑姑用书籍给我后来的人生搭起了一座桥。
  “姑姑,你看南兰画得怎么样?”
  姑姑从南兰手中接过画板,端详了几眼画面上割豆子的田登科和冉丽梅。姑姑说:“桃花山是个苦地方,田登科和冉丽梅要在这里活人过日子不容易。他们俩是老实人,在山里下苦,还要受人欺侮,老实人不好活。”
  姑姑将画板还给了南兰。她没有直接地评价南兰的画,不过,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没有吃过那样的苦,不可能体谅他们,也就画不好他们,就是画在纸上,也不是活动的,是死的,缺少生命力。南兰接过画板,用铅笔修改她的画。姑姑的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南兰还悟不透艺术的真谛。几头牛在坡地里悠闲地啃着草。没有风,远处的群山像停泊在宁静的空气中的船只,树叶子静止不动,野草静止不动,整个桃花山静止不动,但是,依然能听见周围的土地在深深地呼吸。
  “天星,”姑姑问我,“今天几号了?”
  “九月二十三号。”
  “日子真快呀!”姑姑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你们进山一百多天了。”
  “刚来那几天不好熬,现在习惯了,也不觉得日子有长有短。”
  姑姑问我:“你不想省城?”
  “想倒是想,就是省城不要我。”
  “你想就回去,谁还能不要你?”姑姑说,“啥时候下山呀?”
  “姑姑,你要赶我走?”我说,“我永远不走了,吃了你多少,喝了你多少,我会加倍还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姑姑说,“你将儿子和他妈留在省城,能行吗?”
  “我出城时把他们安排好了,生活不会有啥问题的。”
  “天星,你不要哄姑姑,你给我说实话,你在省城是不是出了啥事?”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真的没出啥事?”
  姑姑冷眼逼着我。
  “哈哈!”我笑了。我无法回答姑姑,也不可能回答姑姑。
  我将目光从姑姑的眼神中抽出来,挪向了割豆子的田登科和冉丽梅。起风了。风在那边的地里高兴着,风卷起了田登科和冉丽梅的衣襟。发黄的、枯萎的豆叶在风地里六神无主地盘旋。田登科和冉丽梅像风中的豆子一样,被刈割在地,随时有被风卷走的可能。
  “南兰。”我说,“你给画面上画些风,让田登科和冉丽梅的衣襟卷起来。”
  南兰将画板提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风在那边的坡地里起舞。桃花山被卷进了风中,桃花山不再是静止不动了。姑姑家的那几头牛在坡地里乱跑。
  姑姑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
  姑姑跑下草坡,拦牛去了。
  10.冉丽梅
  彩芹嫂从来没有给我们说过,她有一个在省城里当作家的侄儿。怪人,这才是怪人,不在省城里享福,跑到这深山里来,有什么好果子吃?这桃花山是我们下苦人待的地方。我们活得没办法才到山里来种地、放牛。山里养不住闲人。登科比我还奇怪,他老是偷眼瞅天星和那女孩儿,他大概想从他们走路的姿势上分辨省城里的人和山里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依我看,彩芹嫂的侄儿心里好像压着什么事情,进山好多天了,没听见他大声笑过,脸上的颜色也不快乐。
  我问天星,省城里好,还是桃花山好?
  他说,省城里热闹,山里清静。
  我说,你放着热闹不热闹,跑到山里来有啥看头?
  他看了我一眼,想笑,又没有笑出声来。
  省城里大不大?登科问他。
  大。
  人多不多?
  多。
  是不是到处有贼娃子和野鸡?
  天星没有回答登科,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像是笑,又没有笑。
  杨长厚说,登科,你不要再问了,我告诉你,省城里的汽车用牛拉,省城里的广场有一顷二百亩大。
  登科一听,放声大笑。
  杨长厚说,这话有啥笑头?我们村里的曹支书那年从省城里回来,在社员会上说,日他娘,真是没见过,省城里的广场大得没边边,有一顷二百亩大,几万人站在那里,一个不挨一个。他进了一回省城,算是长了见识了。
  我们还想和天星说说城里的事,天星好像没有兴趣。他站起来,挽着那女孩儿的手,向打麦场那边走去了。
  我说彩芹嫂,你家侄儿好像有什么心事?
  彩芹嫂说,天星就是那脾气。
  心事和脾气是两回事。脾气是人改变不了的,心事改变人。天星肯定有什么心事,他的心事在脸上。有什么心事你就说,压在心里多难受,日子再苦也要活得畅快些:想骂就骂,想说就说,谁也没堵住你的嘴。由此,我说,城里人还没有山里人活得自在。山里不是藏心事的地方,山里天大地大,有心事你尽管说出来。既然到了山里,你就放开喉咙呐喊,乱骂一通也不妨碍啥。没人找你麻烦,也没人告你的黑状。为啥要心事重重呢?
  我一扭头就看见了打麦场那边的天星和南兰。那女孩儿端着画板,不时地向我们这边看,我就不信,她能把我们画好。她就不像是一个画画儿的。我真佩服那些真能画画儿的人。他们把人画得像挪到纸上去一样。这才是真本事。这股风多凉快!
  我说:“你试着了没有?是西风,秋后西风雨。天可能要下雨了,咱割快点。”
  “天上没有一丝儿云,”登科直起腰说,“哪里来的雨?”
  “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
  “九月二十三,秋分。”我说,“秋分前后是下雨的日子。天变脸比人变脸还快,说下就下了。”
  “天要下雨,人能挡住?下了雨,咱就睡觉。”
  “你就知道睡?不怕把你睡死?”
  11.牛彩芹
  我原以为,天星和那个女孩儿住几日就会走的,三个多月了,天星根本没有离开桃花山的意思。我猜想,天星大概在省城里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为什么躲在桃花山不走呢?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不能不使我担心。看他那文弱书生的样子,给一把刀,也不敢杀人;给一把火,他也点不着什么。他连一只鸡也没杀过,他晕血,一见血,就会晕倒在地的。那一年,大哥给生产队里铡麦草,铡草机切去了大哥的一只手指头,天星扶着他的爹去大队医疗站缝伤口,刚进门,他就倒下去了。他说,他一见人血就头晕目眩。我还猜想,他是不是为了哪个女人惹下了麻烦?在人生的算术题中,女人是减法,女人只会削减男人的锐气、勇气,甚至把男人绊倒。我想,天星是做大事情的,做大事情的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惹下麻烦的。我反反复复地想,也想不出一个原因来。反正,他不会无缘无故地从省城来到桃花山,住下不走。他可能在城里出了什么事,我忍不住给长厚说。长厚笑了,长厚说我是头发长见识短,说我过去读了那么多书,算是白读了。长厚说,天星假若犯了什么事,就是钻进牛屁股眼里也是逃不脱的,桃花山离省城只有三百多里路,有一百个牛天星也难藏住的。长厚的话虽然有道理,还是说服不了我。我也问过南兰,南兰的回答既天真又诚实,她说,天星到桃花山来,是为了陪她画画儿。我说,你要画画儿就该到省城里去,那里有画家,有人指导。南兰毫不掩饰地说,我讨厌天星的婆娘。她说这话时,齿缝里露出了和她的年龄不合拍的恶狠狠的气息。我是从这句话里品味出她和天星的关系的。天星果真是为了这个女孩儿进山的?假如是这样,天星就太没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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