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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第一章阵痛之前 2、3 、4、5)

作品名称:逃离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8-19 11:28:08      字数:5147

  2.牛彩芹
  南兰的叫声尖锐、急迫,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恐惧的声音。这女孩儿的叫声能把人心揪紧使人发颤。给安安静静的山里投进去这么一声喊叫,连树木、茅草、石头也会颤动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地向坡上面跑,我一抬眼看见了天星和南兰,茅草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他们依偎在一块儿的上半身。这女孩儿也真是,你偎着一个大男人还咋呼什么?喊叫什么?你再喊叫,这桃花山也只有这么几个人,只有我和天星他姑夫,只有田登科和冉丽梅。得是怕人听不见,看不见?这女孩儿也真是……十七八岁就学会了作精作怪?假如我知道是这样,真不该到坡面上来,我没有闲功夫看天星和南兰搂搂抱抱。我将目光移到了平岭那边,在安安静静的日子里,你得不时注目一下平岭那边:那是一片开阔地,是桃花山的门户,不论是谁,要进桃花山,必须从岭上的那条大路上经过。山外的风不时地从那边的开阔地上透进来,力图梳松积蓄久了的静寂,可是,山里的静寂如冻土一般坚硬,就仿佛一颗小石头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沟底,好长时间听不见回音。我看见,平岭上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  我真没有想到,走在平岭上的就是天星。  
  刚吃毕晌午饭,我从草房里出来,站在院畔的树阴下抹汗。太阳在树阴以外哔哔剥剥地响着,白蒙蒙的空气流动得很吃力,六月的山里,到了晌午并不比山外凉爽多少,凉爽是早上和晚上的事。晌午的炎热很短暂,分量是够重的,蒸腾的热气障人眼目,几十丈以外的山头、树木、牛羊和行人都裹上了一层白纱,只能看见轮廓。我只看见平岭上走动着的是两个人,他们的模样无法看清。我以为进来了两个麦客,从晃动的身影上和手臂摆动的幅度上我能感觉到他们步履的迟缓和疲惫。你们应该顺着平原上的大路向西走,在平原上至少还能赶五六天场,进山干什么来了?山里的收割还得十多天。这肯定是两个糊涂人,比杨长厚还糊涂;长厚只有在赌牌时才是清醒的,即使清醒着也很少赌赢过。我不愿意再多看那两个糊涂人一眼,我靠住了那棵粗壮的的桃树坐下去,让迎面而来的南风将皮肤上的汗水慢慢地吸干。天星叫了我一声姑姑。我抬眼看时,他已站在了我跟前。我又惊又喜,我说,我还以为是两个麦客子进了山。天星说,姑姑你没想到吧。我说没有。我不由得去注视那女孩儿,她长得很好看,个头不低,张嘴一笑,眉眼里笑出来了一个女孩儿。讨人爱的女孩儿,她给天星摆眼神的时候我才发觉,她那种不经意的举动是属于那种成熟了的女人的举动。我再一次去打量这个女孩儿,天星大概觉察到我的目光中含有审视的意味,还没等我开口,他抢着说,姑姑,这是南兰。南兰拉住了天星的手,腼腆地朝我笑了笑。我知道,一见面就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有点不太合适,况且,他们已经走了40多里的山路了。我说,这女孩儿真有能耐,能跑这么多山路?南兰说,山里就是美。她的西府口音很重,她大概也是凤山县人吧,我还以为她是省城里的女孩儿。  傍晚,我走进了天星住的草房,天星用烧过的树枝在土墙上记下了他进山的日期: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九日。  
  天星进山的时候还没有收麦子,现在,收了麦子,又种上了新的一料。日子就像头顶上的云,流过去一朵,又赶过来一朵,等云朵走光了,天蓝成一片,我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昨日个晌午是放牛,今日个晌午是放牛,明日个晌午还是放牛。山里的日子比牛还诚实,还迟钝。  
  “彩芹嫂!”冉丽梅站在豆子地里,挥动着镰刀,朝我呐喊:“牛跑了!”  
  平岭上晃动的不是人,是牛。牛比人还有灵性,它老远嗅见玉米地,就朝玉米地里跑。
  3.冉丽梅
  
  “你听,丽梅。”登科说。  
  登科直起腰,将镰刀提在手里,支楞着耳朵听。  
  我说:“你割豆子。”  
  “你听,那女孩儿在喊叫啥?”
  登科左手还攥着一把豆子,他提着镰刀向地头走了几步。  
  我说:“你割豆子。”  
  “我去看看,出啥事了?”  
  登科连手中的豆子也没顾得放,提着镰刀大步流星地朝院畔那边去了。我只割了几把豆子,登科就回来了。我埋下头割豆子,没有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能出啥事呢?我料定啥事也不会有。山里的所有事就是干活儿、吃饭、睡觉。我听见,豆子的响声稀稀落落的,镰刀也不干脆了,我扭过头去一看,登科左手攥住豆子,右手的镰刀来得很迟缓,他的心思好像从豆子地里游走了。  
  我说:“你割豆子。”  
  “嘻嘻。”登科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你笑?”我直起腰来看了他一眼,“你笑个啥?” 
  “嘻嘻。”  
  “我看见了,”登科说,“他们两个在亲嘴。嘻嘻。”  
  “是不是没见过人和人亲过嘴?” 
  “你说牛天星和那个女孩儿是不是两口子?”  
  “你管得着吗?”  
  “不是两口子咋就睡在一块儿了?”  
  登科直起了腰,他不再割豆子了。他的两腮鼓得圆圆的,不知嫌我没回答他,还是自己和自己生气。不是两口子,就不能睡觉?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只要男人和女人愿意睡,睡在一块儿,有啥大不了的?女人睡男人和男人睡女人不光图快活,还要图愿意,愿意就是规矩。我没有道理给田登科可讲,在他看来,两口子睡觉才合规矩。他老是用奇奇怪怪的眼睛看着牛天星和南兰,你管人家是啥关系,人家睡觉能影响你的地里不长粮食?能影响你的乳牛不下犊?
  我说:“你割豆子。”  
  “青天白日的,啥活儿也不干,还站在路上亲嘴?”田登科说,“喊?得是受活得乱喊?”  
  我说:“人家喊不喊,碍你啥事了?”  
  他不和我争辩了,弯下腰割豆子,一镰刀下去,一株豆子跃得老远、老远。镰刀闪闪发亮的光从豆子地里飞越而过。登科喘着粗气,镰刀的响声密密麻麻的。
  
  
  
  4.牛天星
  
  
  
  “南兰。”
  
  我叫了一声,南兰头也没有回,背在右肩上的画板稍微动了动。不安分的长毛辫子在画板上不安分地扫动着。
  
  “南兰,”我说,“南兰你看,桃花山像不像簸箕,姑姑簸粮食的簸箕?”
  
  画板不动了。长毛辫子不动了。南兰的表情也大概固定不动了,固定在要和我的精神我的情感划清界限的份儿上。这女孩儿?她的情感变化像风一样快。十八岁的女孩儿和十六岁的女孩儿大不一样,不谙风情的女孩儿和已谙风情的女孩儿大不一样,除过淘气、顽皮、随心所欲之外,成熟女人的自负、乖戾、狡黠已像虫子一样钻进了南兰苹果一般鲜亮的十八岁,受到侵蚀是不可避免的。她无缘无故地和我赌气。既然是这样,我不打算理她。  
  秋天高远的蓝天铺在山坡上,铺在岩石上,铺在了树林里,覆盖了桃花山,清澄的空气清澄的晌午用清澄理出了人世间清澄的一角:清澄抚摸、洗濯着我赤裸的肉体和灵魂。省城那混浊空气已被我推拒在三百多里以外,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行人灰色的车辆灰色的建筑物已成为久远的记忆了。忘却喧闹盲目的中午,忘却热情苦闷的夜晚,宁静的环境只有和宁静的心绪才能达成和谐。我还是想和南兰说话,我不能不理她。  
  我说:“南兰,你看这桃花山就是一个簸箕,你和我就站在簸箕口上;簸箕一动,咱俩就被簸出去了。” 
  话一出口上,我真的感觉我的脚下在动,可能是地心里有一股力量在翻滚。南兰依然没有回头,她迈着碎步子,小腿向前紧拧了几步。沿着细线似的小路看过去,南兰小腿的一部分被路两旁蓬过来的茅草罩住了。我熟悉她,熟悉她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南兰的小腿很匀称,特别是连接脚踝的地方并不是很突兀的细而瘦,和那些仿佛是支撑不住自己躯体的女人的小腿相比,南兰那两条腿的漂亮就在于:丰满、有力,——一个女孩儿的健康、漂亮仿佛有了坚实的支撑,永远不会垮台似的。南兰坐在我的怀里,她的两条腿搭在我的大腿上,我的手顺着她的小腿一点一点地向上抚摸,完全是父亲抚摸女儿的那种抚摸方法,我尽量的给手掌和手指赋予疼爱、关切和不含情欲的伦理意义。手底下溜走的是她的肉体的紧凑和肌肤的毛茸茸,没有成熟女人那种光滑如脂的感觉和一触即发的欲望。不一会儿,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翻动着,她的小腿在我的小腿上不停地磨蹭着,腿上的肌肉有点粗躁有点僵硬,她的欲望开始在我的手底下跳荡,开始在她的皮肤上跳荡,她用肉体的僵硬传达着她的紧张和对某种事情的跃跃欲试。我给手掌和手指赋予的意义开始土崩瓦解,压抑着的欲望开始反叛,正人君子的面具几乎被快活的需求所撑破。我的手顺着她的大腿抚摸上去,捂在了她的尻蛋子上。她只是吃吃地笑。她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孔,钻进了我的肌肉和血液。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气息,一种使我陶醉的气息。我不再犹豫。微弱的太阳光从玻璃窗户上射进来,房间里的气氛温暖、诱人,我似乎得到了环境的鼓舞,抓住了她那薄薄的内裤,我的手还没来得及……她就从我的怀里挣脱出去了。她站在我跟前,背对着我,我只能看清她的脊背,只能看清脊背上的那块画板和画板上轻轻拂动着的长毛辫子,我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她为什么不搭理我?我向前紧撵几步,我离南兰很近很近,我能嗅得见她那青草般的温馨的气息和头发乌黑乌黑的味道。  
  我叫了一声兰。我说,“兰,你不要动,我来给你摘。” 
  我弯下腰去,摘下了挂住南兰裤脚的枣刺,我将南兰的裤子向上提了提。“刺着腿了没有?”  
  “没有。”她凝视着我。  
  我说:“兰,在山路上走,可要小心点。” 
  南兰偎过来,将头偎在我的胸脯上。她仰起脸,亲昵地说:“你再叫我一声兰。” 
  我叫了她一声兰。她伸出手,半握着拳头,在我的胸脯上捶打,“你为啥刚才不叫我兰?南兰南兰地叫我,像老师点名。”南兰噘着饱含情欲的嘴唇,双眼里滚动着一丝嗔怪。她不搭理我的原因竟然是这么简单!这个女孩儿?  
  “你就是姓南叫兰,就是我的学生嘛。”  
  “不是,”南兰说,“我不是你的学生。”  
  “那就是我的女儿,”我说,“我疼我爱的小女儿。” 
  “谁是你的女儿?”南兰瞪着我,“谁的爸爸和女儿睡觉?”  
  南兰张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里含有纯真、顽皮和挑衅,没有一丝半点的讽刺、嘲弄和怨悔。她在等待我的回答。 
  一刹那间,我怔住了,我的心上好像被谁猛地戳了一下。这个小东西,一点儿情面也不给我留,她是那么刻薄!真实的东西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品出它的刻薄的味儿来。南兰用言语传达的真实使我受不了,尽管她没有说假话。 
  南兰笑了,咯咯地笑了,笑得无拘无束。她用两只手勾住我的脖子,用笑眼对准了我的尴尬。这个不善于察言观色的小精灵!只有她才能给已被她撕破的面具上打个体面的补丁,只有她才能解救我的窘迫。她嘻着笑脸说:“爸爸,亲我一口,只亲一口。” 
  我低下头去,将依然难堪的嘴唇按在了她那湿润润的、丰满的嘴唇上。吻着她的嘴唇像嗅着山里芬芳的野花一样令人陶醉。我紧紧地抱住了她。我们狂热地接吻,根本不顾忌在坡地里劳动的山里人,仿佛满世界只有南兰和我两个人。 
  我们走出了被茅草拥住的小路。  
  我们走进了打麦场。 
  站在打麦场上向南眺望:东西两边连绵不绝的山峰夹出了一条沟,这条长长的沟连接着山外面的平原和平原上的县城。平原上的村庄笼在缥缈的烟雾之中。南兰坐在打麦场上,画板搁在大腿上。她的双目注视着在坡地里劳动的两个农民,这两个农民是和姑夫姑姑他们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田登科和冉丽梅,他们的腰弯下去,两把镰刀在太阳光下划动着弯弯曲曲的线条,身后是收获的老黄色的大豆。姑姑说,这两口子是从甘肃来的,他们承包了当年生产队分地时遗弃的山吊庄(平原上的生产队在山里耕种的土地),他们暂且成了一百多亩山地的主人。这是两个勤劳的农民。可是,付出的汗水和收获的果实并不能对等,土地犹如石磨似的压在他们的背上,他们只能弯下腰。田登科的腰尤其弯得厉害,他的屁股撅着,镰刀挥动得很有力。田登科说他也是生于一九五二年,和我同年同月。田登科大约不相信我是属大龙的,他打量了我几眼,用手去抹额头上的汗水,他大概与此同时想把额头的皱纹抹去一些,手过之后,那些皱纹又在额头重重叠叠了,已显斑白的头发至少将他的年龄加大了二十岁。虽然,冉丽梅也免不了粗糙,但却很健康,很壮硕,浑身似乎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活力。南兰很投入,她用铅笔在纸上细心地勾勒,她专心致志地把印象中的农民画到纸上去,变成一幅画,变成艺术品。显然,她笔下的大山和农民不是照抄搬的复制品,而是鲜明地带着她的意识和情感。  
  在坡地里放牛的姑姑显得很孤单,也许是因为这个空旷的山野陪衬了她,是她身处的环境陪衬了她,她的孤单如茅草一般疯长。姑姑只大我五岁,她是祖母最小的女儿,祖母在世时总是尖着嗓子彩芹彩芹地喊。祖母最疼爱的是她的小女儿牛彩芹,而姑姑最怨恨的是祖母,她怨恨祖母将她嫁给了杨长厚。杨长厚的好赌在凤山县是能排上座次的。姑夫把日子赌得千疮百孔,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和姑姑进了山,承包了桃花山的土地。在这人迹稀少的山里,姑夫的好赌只能在手心里发痒。生存环境能克制人,也能改变人。  
  姑夫正在打麦场北边的坡地里种豌豆。他喝斥着牛的声音中携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愤懑,姑夫手中的鞭子在仲秋的晌午不住地晃动着,晃动着:他用鞭子和牛对话。 
  姑姑向打麦场这边走来了,她大概看见了我和南兰。我似乎听见了姑姑的喘气声,姑姑的喘气声如同丝瓜的蔓长长地、长长地由西向东扯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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