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吴毛论诗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29 21:41:15 字数:5304
新墙大毛家屋毛西垣在十八岁那年,一口气做了三首诗。
一首是《题僧窗》,诗云:
小径庵前逢熟梅,僧窗一半向山开。蒲团坐起了无事,清磬数声云自来。
还有两首是《遣兴兼呈友人》,其一云:
人住杨溪东复东,可人山色翠朦胧。午阴一榻圆茶梦,又过轻寒燕子风。
其二云:
钓鱼亭子日来过,遇酒逢春倦复歌。睡起小阑斜徙倚,桃花轻走夕阳波。
诗作一经传出,就惊动了一个地方,这么好的诗竟然出自一个十八岁后生之手,毛西垣就令人刮目相看了。
又过了两年,因为孙万伟先生去世,吴氏家族就去大毛家屋把毛西垣请了过来做塾师,毛西垣一来吴伏一,敏树就和他交上了朋友。
两人把生辰八字一交换,发现自己和对方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同一年同一月出生,敏树七月二十四生日,毛西垣比他大了半个月。二人的兴趣爱好也是那么一致,喜欢读书,喜欢作诗,崇尚自由,不愿意受到约束。
毛西垣只要下馆,一般就在南屏山敏树的书斋里厮混,二人用诗酬唱,立马显出高低,敏树总觉得自己比毛西垣差了一截。
也难怪啊,毛西垣八九岁就开始作诗,比敏树整整早了十年。
毛西垣看着沮丧的敏树说:“南屏呀,你别着急,这个作诗嘛,一是来自天赋,二呢,也是要写得多才行。想我八九岁时,我的塾师就命我作诗,我那时文思泉涌,一写就是数十章,惊得先生一对眼睛就像那铜球一样大。他还拿着我写的诗到处炫耀,说自己的弟子如何了得。”
敏树说:“西垣你八九岁就会作诗了,我现在二十岁了,写出来的诗还是那么幼稚。”
“慢慢来啊,莫要着急嘛。”
“我怎么不着急呢?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我跑着都追不上。”
过了五个月,到九月中旬,秋意深深,何氏给敏树生了个大胖小子。吴家上下俱喜,吴母更是比任何人高兴——这是她看到的第一个亲孙子,人丁增添,多少抵消了一些由于父亲和二兄去世给敏树带去的悲伤。他去上荷塘把几个舅哥舅嫂接来,和吴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庆贺了三天。
何锦云说:“南屏弟,你打算给你儿子取个么名字?”
“大舅爷呀,我还没想好啊,您有么建议吗?”
“我能有么建议?是你的儿子,你又是读书人,还怕取不好一个名字么?只怕是你谦虚了吧?”
“男子取名字,有名字号,还有派名,挺复杂的,我确实还没想好,暂时想了个名,叫念谋吧。”
“念谋……念谋……”何锦云嘴巴里念着这名字,在地上走来走去,然后说,“念谋,挺好的。”
何锦云弟弟何悫庵也在一边叫好,还鼓着掌。他问敏树对儿子有何希望,敏树说:“当然是会读书呀,考个举人去做官呀!”
“你官迷啊!你看大哥,他也是想出去做官。依我看,做官没一点味,束手束脚。别人家做官是为银子去的,你们吴家和我们何家多的是银子,还愁没钱用吗?你就莫毒害了你儿子吧。”
“我就是说着玩的,我自己现在都不是举人,怎么去要求儿子考个举人?”
何锦云说:“你中举人是早晚的事,这么要求儿子也没错。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要定个目标,不然,浑浑噩噩过一生,没一点意思。”
“大舅爷教导得是,正合我意。”
“南屏弟,有个事情要和你说说啊。凌云塔是建起来了,我们吴何两家在这件事上是没瓜葛了。但是,我们还有鹿角敦善堂呀。如今,你老爷一辈的兄弟已经没人了,过去是杰人帮着管理的,如今杰人也走了,敦善堂总不能就此散伙吧?你们吴家是不是推举一个人出来担纲此事?”
敏树皱着眉头想了会说:“我大哥肯定是不行的,身体不好,也快五十岁了;我也是不行的,我对于经济俗务没半点心思和爱好。过去是杰人管的,杰人的弟弟士迈今年也十六岁了,让他去如何?”
“十六岁就是个大孩子啊,他有责任心吗?”
“他不是一般的大孩子啊,做事认真极了,你只要交代他一件事,没有做不好的。更重要的是,他虽说喜欢读书,却坚决不要考功名,还喜欢操拳练棍,是个地地道道的练家子;鹿角那地方很野,他去了可以镇得住的。”
“这么说就是士迈了,我还不认识他啊。”
敏树就过去,从二婶母家里把六弟士迈叫了过来,认了上荷塘两个舅爷。何锦云看着一身肌肉的吴士迈说:“士迈小弟弟真不错啊,听说你还喜欢读书,那真是能文能武啊!”
“大舅爷莫听我四哥吹啊,我操拳练棍就是搞着玩的。”
“搞着玩也是操拳练棍呀,你操的么子拳?”
“牛拳。我们鹿角人都操牛拳。”
“牛拳?是不是还有猪拳狗拳啊?”
“不是那个‘牛’,是姓‘牛’的牛。南宋时,岳飞手下不是有个大将叫牛皋的吗?他的兵营就驻扎在鹿角咀一带,那时候他就把自己创立的一套拳拿出来教给兵民;后来,我们鹿角人便把这套拳称为牛拳了。”
几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何锦云就和吴士迈谈鹿角敦善堂的事情,谈到了敦善堂的缘起,谈到了敦善堂的管理,谈到了自己和杰人的打算,然后说:“士迈老弟呀,你要是有兴趣,这个敦善堂将来就交给你去管理。我呢,也不能一世年老死坪桥河,我还想外去做几年官来。”
吴士迈闭着眼睛想了下就说:“也好,我就去锻炼锻炼。”
等到念谋满月时,季节就进入冬天了。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天天都有凛冽的北风。一天,敏树窝在书斋里,听着窗外呼呼大叫的北风,想着心中的大志未申,一挥笔就写了几首短歌。
其一曰:我欲驱车,高陟昆仑。昆仑何所?于彼西垠。南风吹尘,狭路污人。远道独适,嗟谁与陈。
其二曰:男儿落地有此身,一生惭愧父母恩。天高地厚不可究,念此怵栗心中寒。但知饮食作生活,得非禽鸟犹为贤。涕泪读遗书,夜深不能眠。鸡声破朝动,恻怆摧心肝。谁能碌碌不自觉,努力事业非徒然。
其三曰:种禾不种莠,荑稗生相守。难栽山上松,易植湖旁柳。丈夫千秋万世心,纷纷俗士争来诱。驱车策马将远行,折取湘兰动盈手。美人耿耿前路遥,我欲从之肯回首。
其四曰:拔剑长叹息,小时光景不复识。朝见日升暮见月出,朝朝暮暮积岁时,到今回思无一日。人生世间无百年,百年电过旋复失。他时老大可怜伤,及尔红颜勤爱惜。
第二天,毛西垣来到了南屏书舍,在桌子上看到了这几首诗,仔细读了起来,便说:“南屏兄,这些天明明就是北风劲吹,你怎么说是南风呢?莫非吹晕了你的头?”
敏树说:“西垣兄有所不知,诗里的南风是我心中的南风,我在心里要登上昆仑山,希望是暖暖的南风吹着我。”
“哈哈,南屏兄想得美啊,昆仑山路途遥远,道路崎岖,照我想来,你还是莫去吧,太苦了!”
“西垣兄呀,我这是书生意气啊,你别打击我了!”
“书生气也是要回到地上的,你看这北风呼啦啦叫得多凶,我们在这里烤着炭火暖身,你们吴家大屋还是穷人多吧?我们毛家老屋里的人也是穷人多,他们谁有这炭火烤啊!所以呀,我们就回到地上,回到穷人中间去,以大风为题,写写他们的痛苦如何?”
“西垣兄,我们二人要是写同一个题材,我肯定是输家。我一看见你,写诗就没了底气,总觉得逊你一筹。”
“南屏兄你可不能没了底气啊,一个人没底气,胸中自然泄气,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二人说定,今晚上各自写一首关于大风的诗来,规定了句数,明天再到书斋共同欣赏。
第二天,毛西垣拿着自己写的《大风作》来到了南屏书舍,在这里看到了敏树的《大风作》,只见他写道:
北风动地寒夜号,飞廉跋扈如天骄。老树怒争作龙吼,讵肯偃屈如毫毛。青灯窗户悄相对,门外撞击纷喧嚣。盘空上彻几千仞,玉京恍惚声动摇。建瓴作势更沸渭,银河斗落驱波涛,万物簸荡将安逸。我今连墙覆高栋,床上重蓐身裘羔。那知他家茅屋破,儿女瑟缩声嗷嗷。斜穿卧榻冻雨湿,短褐不得谁长袍。男儿意气高复高,长安列第驱旌旄。兰台雌雄宋玉对,词赋不应徒解嘲。呜呼大裘广厦古人志,于今谁能办此非吾曹。
毛西垣说:“你这首诗写得好啊,宇宙生动起来,你身上穿着裘衣和羔羊皮子。穷人家茅屋破败,儿女瑟缩一团叫声嗷嗷,人世间的对比也很鲜明。结尾想到了杜甫的忧思,这忧思还是忧思啊,谁可以解决呢?甚好甚好,无论是写景写意,面面俱到。”
得到了毛西垣夸赞,敏树的脸上泛起红光来。
冬天的大雪静静地飘落大地,把吴何冲以及门前的凤凰山、南屏山妆成冰雕玉砌的世界,衰草和腐叶,猪粪和狗屎都被洁白的大雪覆盖,满眼是美丽的世界,看不见任何丑陋了。
清净的夜晚里,敏树坐在南屏书舍里一边拨着炉火,一边吟咏着短诗。书舍静得可怕,雪花落地似乎有声,这声音仿佛又飘进了敏树的耳鼓。他忽然就想到了雪这个妙物,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在空中,或疏或斜,它们的形状是一样的还是各式各样的?白天,他打开门认真观察过,没一片雪花的形状是一样的,它们的花状就是各不相同,就像地上的人一样,一个人一个不同的面孔。
腊月二十二日那天,庭树来到了书舍,推开门叫了声四哥。敏树说:“云松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有事啊?”
“我来看看你,老娘叫我来的,她怕你去做了和尚也不和她说一声。书舍就这么好么,不要老娘了,不要嫂子了,也不要儿子了,快要过年了,家里如何办?”
敏树没有直接回答庭树,只问:“书塾里放假了吧?西垣兄回家没,工资都给了没?”
“四哥把西垣兄摆在第一位啊,我说家人,你说西垣。”
“云松你不是很能干吗?家里有你就行了,我看见俗务就头疼。这个年嘛,年年过,还能换样?无非是杀猪烹羊,无非是杀鸭宰鸡,无非是糍粑年糕。西垣则不同了,这世上就一个西垣。”
庭树不说话了,拉着敏树的手就往外跑。敏树问他要去哪儿,他回答说去禅院看看,听一听僧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念不念经,如何念经,这样的冷天会不会把他们的手冻僵。
僧人果然是可怜,他们自然没有炭火暖身。前院大厅里,席地坐着一群僧人,他们盘着腿端坐着,低着头,双手合在一起,嘴巴里念念有词,只是你听不清楚。住持一手敲着木鱼,一手半举着,手掌是打开的。所有的僧人都微闭着眼睛,仿佛这天气与他们没半文钱的关系,冷也好,热也罢,该念经的时候,他们一定坐下念经。
敏树兄弟站在僧人身后想,是啊,和尚不念经还能干吗?
回到书舍,敏树提笔作了首诗《逍遥步屧踏禅林》。
道光七年,敏树二十三岁了,他觉得自己是真正长大了,气概变得强大起来,可以不要母亲和大哥他们呵护了。
西山学舍扩大了,它和民居隔了一定距离。毛西垣把他的书塾搬过来了,他要和秦石畬先生并立办学。秦石畬是敏树的先生,毛西垣觉得他并不是自己的先生,自己和他就是平等的关系。
敏树在南屏书舍待久了也有点心烦,经常惠顾西山学舍,来了之后就潜入西垣的卧室——他的卧室也是他的书室。二人在这里放浪形骸,饮酒作歌,边饮边舞,这是他们晚上的作业。
西垣把自己头发一束就说:“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敏树手作扬鞭状:“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西垣做个鬼脸说:“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敏树做个羞答答的样子说:“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西垣一脚跳到墙根,面墙而立:“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敏树把脑壳一抬说:“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这两个人在屋子里笑着跳着,手舞足蹈,直到背完李白这首《长干行》最后一句“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到了白天,敏树就和西垣一起去种草浇花,去山上捡拾茅柴菌子,去竹园里挖竹笋,西垣也是喜饮酒的,得到了饮酒菜,就把秦先生叫过来一起饮酒吃菜,要满足这口福并不是件易事啊。
三个人一边饮酒一边说着艰辛,敏树说:“我的意见是可以带着弟子一起入山去寻觅菌子拔竹笋。”
秦先生说:“南屏你说甚啊?你当年读书要是这样,你父亲还不骂死我呀?”
“不会吧?我家老爷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我没见他骂过谁。”
“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我却带他的儿子去满足我口福,不骂才怪呢!你要是不信,等你家念谋可以读书了,我就带他上山去耍。”
西垣插话说:“其实我也赞成南屏的主张,先生也是人呀,也好吃呀,他要是吃好了,就更有劲头去教弟子了。”
秦先生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当着敏树的面他不想驳斥西垣,因为西垣和敏树一般大,要是他反驳自己,那多没面子!
西垣自己自然是没这么多酒喝的,敏树就到家里把酒一坛坛搬过来。二人饮着饮着就喝高了,西垣酒醉后就狂跳狂叫,一时哭一时笑。敏树也跟着大叫大喊,活了二十几年,过去一直为父亲管束着,从没这样开放,从没这样放浪形骸。秦先生自然知道这点,敏树大了,他也不好意思去说。
西垣红着脸说:“我们需要考虑一万年后的事吗?”
敏树接着就说:“即使我们活他一百年又如何?还不是要死去。现在为甚不快活点呢?”
“南屏,我们死后,洞庭湖水要是爬到这西山上来该如何办?”
“还能如何办?房倒屋塌嘛,人变为乌龟王八嘛。”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敏树说:“西垣兄,我要和你确定一下,我们拜个兄弟如何?”
“我们就是兄弟呀,虽不同父母所生,可是我们同年同月呀,志趣相投呀,还需要跪拜么?”
“我觉得还是需要跪拜的,我们应该告诉上天,应该告诉大地,跪拜了,祷告了,天地自然知道。刘关张不是有桃园三结义么,我们也搞个西山结义如何?”
“可是我们只有二人呀!”
“二人也成,又没谁规定一定是三人。”
二人写好了誓词,真的跪了下去,一人一句把誓词念完,然后拜天拜地,兄弟对拜,都说成婚时都没这么认真过。
第二天,敏树在南屏学舍写了两首诗《开眼逢君识大巫》《公瑾同年颇似无》。他在诗里说,打开眼睛遇到了西垣先生,就像认识了一名法术高明的巫师,看你志向与气概不凡,就使我心输了一半。
写好后,他拿着诗去西山学舍送给西垣,西垣见了又一番大笑。他说:“你怎么老是信心不足啊?怎么老是把我看得高出一等啊?你就不能把我二人平等看待吗,老要妄自菲薄吗?”
敏树红着脸说:“差距摆在那里,不承认不行。”
“未必吧?你的诗也写得很好呀,我就看不出有大破绽。”
“你那是要包瞒奉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