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挤兑风潮

　　光绪三十四年戊申猴年九月，即西元1908年。
　　此时连胜纺织厂的大型纺纱车间也建成并投入运转，这样连胜的棉布虽仍然被叫作“洋布”但实际已经算真正的国产布了而且在品质上完全超过了进口洋布。销路自然不用犯愁，“云中牡丹”和“东方雄狮”两个牌子的面料在上海、苏州、常州等各大府县都广受欢迎，唯一让华生感到遗憾的是机器还是外国的。
　　连胜纺织厂的兴旺也刺激了当地士绅，在这两年多江州府的地界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大大小小十多家织布厂和棉纺厂。地产棉花早已经不够用了，河南、山东等地的棉花也开始自北向南往江州运。厂外的那条通往北方的小河现在开始发挥作用了，华生在旁边建了个工厂专用的小码头，北方来的棉花可以辗转从水路直接进厂。
　　柏颂贤对本地迅速冒出如此多的竞争对手有些担忧，华生反而认为这是好事，这样还可以多招收一些失地无业的农民，毕竟靠连胜一家解决不了多少人的吃饭问题。他劝说柏颂贤眼光放远一点，别只盯着沿江富庶的州府，那北方淮河一带的皖东、皖北、苏北也是可以设立分销代理点的。这原本是出于生意上的考量的建议却无意间为他日后更加光彩的人生打下了重要基础。
　　工厂扎堆的创办还让一个人笑得合不拢嘴，那便是瀚文。他哪里还用得着惦记连胜和云裳的流水，因为已经有好几家新工厂向他借贷，这样那些工厂日常的流水自然落入瀚鑫隆钱庄。瀚文现在只为一件事发愁，那就是资本金还是太少了。
　　华生一直担心瀚文这书呆子会被那莫季雪耍弄便不断地提醒他注意，没想到瀚文天生就个管人的材料，竟然早就不动声色地架空了那家伙。在第一次拿到薪水时瀚文特意给承业买了一个纯金的长命锁表示感谢。池心澄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可儿子毕竟在正经做事了。最开心的还要数刘蔓馨，因为瀚文一忙起来，池心澄也就没再提过给他纳妾的事了。
　　当年前第一次分红时，作为钱庄最大的股东瀚文分得了三千两银子。他取出一千两交给池心澄以表孝心，这把池心澄深深地感动了一番但他坚决不肯收而是让他拿回去存上再生利息。瀚文的本性是善良的，又匀出五百两周济给那些落魄的同学，剩下的全都交给老婆压箱底。
　　刘蔓馨拿到钱后当即兴高采烈地拉着玉莲到银楼去帮她挑了一大堆金玉珠翠，还专门到云裳绸布庄把林氏叫出来替她选布料做新衣裳。事业小有成就后瀚文自然也懒得天天去钱庄坐班，反正伙计们都是他考察过的心腹，钱庄事务没有他的签字批准可行不通。
　　这日中午瀚文和几个学友在酒楼刚刚开始吟诗作对，一个钱庄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凑近他耳语了几句，他立刻脸色大变，放下酒杯就跑了出去。
　　距离钱庄还有百十来步时便看到门前已经挤满了人，有人高喊着“凭什么不让取钱”，还有女人的哭声“这都是我的血汗钱呀”。钱庄的伙计们躲在屋里隔着门缝不停地解释着什么，但那些人根本不听只顾“砰砰”地捶打着大门，瀚文被这阵势惊得双腿有些发软。
　　前门肯定无法进去了，那伙计拽着他绕到了钱庄后面的那条街。伙计敲了敲后门没有人应答，又敲了敲窗户，过了一会儿窗帘后面的人从缝隙里认出了他们才给开了门。
　　“池总，您怎么才来，我们都快撑不住了。”没等瀚文开口，开门的伙计便叫苦道。
　　“刘先生呢？”瀚文没工夫接他的话直接问道。
　　“早就在办公室等着呢。”伙计答道。
　　瀚文跑进办公室，见刘怀仁在屋里像驴拉磨一样兜着圈子，额头上滴着豆大汗珠也顾不上擦。瀚文急忙问道：“大哥，到底怎么回事，账面上不是应该还有钱吗？”
　　“是有两万多的，但早上来了一个储户一次就要提一万五千两银子，我就让伙计请他缓一缓明天再来，结果他一吵闹不知怎的就引来了这么多人挤兑。”怀仁捶着手掌答道。
　　“为什么不能给他?过两天竞帆货运公司的款子不是可以到的吗？”瀚文责怪道。
　　“唉，他们的货耽搁在汉口了，现在款子暂时出不来。”怀仁跺了一脚说道，随即发觉失言赶紧捂住了嘴巴。
　　“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瀚文一把抓住怀仁的衣领问道。
　　怀仁哆嗦地答道：“他，他们给莫季雪发电报了。”
　　“怎么会给他发电报？竞帆公司不是你找来的吗？”瀚文的头发几乎要竖起来了。
　　“我，我是看他介绍的这笔生意不错就想接下来做，可你一直挺烦他的我就说是我弄来的了。”怀仁无奈只得说了实话。
　　瀚文本想发作，可还努力压了压火气把手松开说道：“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人靠不住不能信，以后再找他算账。那泰兴的广盛营造公司的款子明天总可以到了吧，他们要求续贷我可没签字同意。”
　　“我昨天让莫季雪去催了，他，他还没回来呢。”怀仁的白脸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疯了，疯了，千防万防怎么就没提防你。这两笔放款里除了我们的资金还向上海苏商钱庄拆借了十万两呢，这要是都出了问题可要害死人的呀！”瀚文一脚踢翻了茶几冲着怀仁吼道。
　　“兄弟，你别急，我马上就去泰兴催。”怀仁拔腿就往门口走。
　　“慢着，我和你一起去！”瀚文喊道又对门外的伙计吩咐道，“你跟前面说让他们对储户讲这两天盘点，只在上午兑付，每个账户支取不得超过五十两。”
　　伙计苦着脸叫道：“啊，还得等两天？今晚都熬不下去了呀！”
　　瀚文双手一捂耳朵和怀仁溜出了后门，在街上叫了辆马车向泰兴方向飞驰而去。
　　大约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两人来到了广盛营造公司，但见大门紧闭，两人把手掌拍红了里面也没人应声。这时旁边店铺的一个伙计出来说道：“你们别敲啦，他们家已经好长时间没人进出过了！”
　　瀚文听了心头陡然一沉，眼前一阵发黑。怀仁急忙扶住他说道：“兄弟，别激动，人大概都在工地忙吧，他们承接的铁厂工程离这儿不远的。”
　　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工地，见那里许多厂房已经快封顶了还有一些工人正在忙碌着，两人的心才放宽了一些。怀仁拉住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问道：“劳驾，请问广盛营造的管事在哪里呀？”
　　“你说那个广盛呀。哼，那个破公司连个地基都没做完就撤走啦。”工头撇了撇嘴答道。
　　怀仁还想接着问，耳边只听到“啪”的一声，紧接着左边脸颊便火辣辣地疼起来。
　　“兄弟，你怎么？”怀仁捂着左脸吃惊地看着瀚文问道。
　　话还没说完，他的右脸又挨了瀚文狠狠的一巴掌。此时的瀚文已经没有耐心再听怀仁的解释，只顾左右开弓向他扇着耳光，怀仁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直喊“救命”。工人们赶紧拦住瀚文，怀仁躲到一边带着哭腔说道：“兄弟呀，我也是被他们骗的。”
　　“找不到莫季雪，你就别叫我兄弟，你也就别想活了！”瀚文红着眼睛、嗓音嘶哑地威胁道。
　　怀仁不敢再看瀚文的眼睛，低着脑袋想着。泰兴这么大到哪里去找呢？而且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在泰兴呢？对了，上次莫季雪领他来参观了广盛的办公室和铁厂工地后就带他到城里的一家叫翠云楼的妓院吃花酒，他好像在那里有个老相好的，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傍晚时分在翠云楼雅座里一个脑门油亮、手上戴着红宝石大戒指、身穿驼色团花丝绸长衫的黑矮胖子坐在两个妖艳女人中间，一边吃着一个女人喂到他嘴边的菜，一边揉弄着另一个女人的酥胸，那人正是莫季雪。
　　见到瀚文和怀仁后，他先是一惊然后故作镇定地站起来向他们打招呼。怀仁让他出去谈，他知道事情不妙就非要瀚文和怀仁坐下同饮。瀚文冷笑着走过去端起桌上一盆微温的菜汤，他本想兜头给莫季雪浇下去，但眼珠一转却突然向那个敞着衣襟的女人胸脯上泼去。
　　那女人尖叫一声跳了起来，莫季雪吓得反而躲到了那女人身后，那女人恼怒地转身和他厮打起来叫嚷着让他滚出去。这一通吵闹引得老鸨子带着两个手持棍棒的龟奴冲过来将瀚文他们三人一起打出了翠云楼。
　　两人揪着莫季雪的后脖领将他挟持到一个僻静的死巷子，怀仁狠命扇了他一记耳光后骂道：“让你来催款，你竟然在这里风流快活，把我们可害苦了。”
　　“你们放心吧，广盛的工程款这两天就可以到帐了，一到帐就可以转给我们了。”莫季雪捂着发麻的脸庞强挤出笑容答道。话音未了，他“哎哟”一声嚎叫着蹦了起来，瀚文不知什么时候拣了根棍子用力杵在了他的脚背上。
　　“还敢撒谎？快招，免得皮肉吃苦！”瀚文眼神中的暴怒和疯狂让一旁的怀仁见了都胆寒。
　　莫季雪不敢再胡编乱造了，老老实实地交待了自己如何与两家空壳公司串通骗贷二十多万银元的经过。他原本以为不会这么早被发现，因此打算与老相好快活两天后再逃走。
　　“呸，你小子真他妈的贪啊，居然搞走了二十多万两，我当年就因为区区两千两就被革了职，你搞这么多都该砍头啦！”怀仁狠狠地啐了莫季雪一口。
　　“我也想和大家一起好好经营这钱庄的，可是欠了赌债没办法。不过，我可没拿那么多，我只分了四万两，扣去借来的钱庄股本金和利息后实际不到两万两。”莫季雪可怜巴巴地解释道。
　　“放屁，你从头到尾都是算计好的！你这该杀的烂赌鬼，为了自己还债就挖坑让我跳！”瀚文此时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算是被这家伙毁掉了。
　　这时莫季雪侧头朝巷子外面突然喊道：“王哥，我在这儿！”
　　趁瀚文和怀仁扭头向后看时，莫季雪猛地把他俩推个趔趄然后拔腿就朝巷子外面奔去。还没跑出两步，瀚文的棍子已经重重地落在他的后脑瓜上，他扑倒在地四肢胡乱地划拉几下就不动了。怀仁上去一摸鼻息，吓得面色惨白失声叫道：“坏了，你把他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