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杰人悲喜 　　

　　乙酉年大考，吴杰人考取了举人。这是吴伏一屋场历史上第一个举人，是吴氏家族先人所寄托的梦想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的体现。这件事，吴杰人高兴，吴文高族人高兴，吴伏一屋场人高兴，吴杰人亲戚朋友都高兴，就是在巴陵县南乡，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
　　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杰人来到大哥石林公家里闲坐聊天。一见到大哥，杰人就双手抱拳说：“恭喜大哥，贺喜大哥，我爷爷一辈的心愿实现了，大哥您的心愿也实现了一半是不是？”
　　石林公说：“二弟呀，这是你有志气啊，你为我们家族争光了，我们家的门楣光鲜亮丽了！”
　　“这没什么，将来南屏、云松弟都会考得比我好的。”
　　“杰人，这是件大喜事，你和婶娘怎么打算的，是不是要请客啊？”
　　“这也可以请客么？”
　　“当然是可以的呀。你看我们吴伏一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几百年了，谁考取过举人？就你啊，你是第一个啊，你带头了，将来别人跟着就是啦！这是做给世人看的，我们就是要炫耀一番，让吴伏一屋场小孩子都晓得，这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
　　杰人就去家里把母亲毛氏叫了过来。毛氏这年五十岁挂零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当她得知是石林叫她的时候，脸上就洋溢着笑容，嘴巴里连连说：“要是你爷还在世就好了，要是你爷还在世就好了，你大哥有事就和他说去。”
　　毛氏坐好后，石林公就说：“婶娘呀，你看杰人弟这么争气，考取了举人，光大了我们吴家门楣，我的意见是请几桌客人来庆贺庆贺，还请几个戏班子来唱几天戏。”
　　毛氏笑着说：“这好啊，大哥真是想得周全。么里请几桌客人呀？要请就请一地坪客人，摆它几十桌。我们吴伏一屋场八仙桌少了就去陈友敬屋场去借；再少了，就去杨五郎屋场、何伏二屋场借，只要有人坐就好了。”
　　石林公见婶娘这么说，就叫杰人把敏树、庭树和士迈叫了过来说：“我们先在小范围议论一下。杰人考取了举人，他是我们吴氏家族出的第一个举人，一定得好好庆贺一番。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炫富炫贵，主要是要让孩子们知道这件事，今后要多向杰人看齐。怎么庆贺呢？自然是请客喝酒看戏。客人要多请点，老亲戚新亲戚都要请来，团转左右屋场的族长老都要请来，保甲长要请来，都里的官长要请来，地方绅士要请来，总之呢，要把我们吴伏一屋场的正堂屋横堂屋都坐满。戏班子要多请几个，每天从下午午时尾唱到晚上子时头才准解散。庭树你去负责内勤包括采买，杰人负责请客，敏树你去负责写帖写对联，我负责接待。”
　　十五岁的士迈说：“大哥，您还没说我呢，我做甚呀？”
　　石林公捋着胡须笑哈哈地说：“你别慌啊，有你做的事情呢。你呀，卫生归你，燃炮归你，鼓乐归你，耍拳归你，玩狮舞龙归你。你的责任重大，从第一天开始，你就要组织一套班子，每天要清扫场地两遍，每天客人来时都要燃炮迎接，都要敲锣打鼓，每天唱戏开头都要组织一队人上台表演一套牛拳，还要玩狮舞龙。”
　　这么多事要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承担，士迈并没感到担子沉重，他从小就是个勇于任事的人，这不光是大哥信任他，也是自己相信自己。
　　接下来，每个人就自己的事情提出一些疑问，石林公就叫大家讨论解决。等没意见了，石林公说：“我们这是小范围讲一讲，明晚上要准备晚餐，我们要把宅揆公支下各房的堂兄弟都请过来议一议，然后分个工。他们的主要责任就是负责后勤一块，杀猪烹羊，蒸煎炒炸，炆煮熬汤，桌椅板凳，碗筷调羹，硬柴软柴等等。”
　　看好了一个黄道吉日，敏树就把帖子写完了，一切事宜都落实在这一天。那天是个旷天大晴的日子，吃过早饭，士迈就带着他的团队站在吴何冲田塍上把锣鼓打得喧天响亮，唢呐一声声激昂地嘟着。
　　大地坪里扎了个大圆门，红绿花纸包裹着门边，门两边贴着一副对联，上面挂着一条横幅：热烈庆贺青年才俊吴士选乡试中举！
　　黎爹一早就在堂屋里地坪里打转。他不是宅揆公支下的族人，嘴巴里便叨念着：吴文高傲啊，吴文高傲啊！屋场都改名称啦，不再叫吴伏一啦！就他们家有钱，就他们家出人！
　　秦石畬先生恰好遇见了嘟囔着的黎爹，就说：“黎爹是不是不服气啊？”
　　“我是不服气呀，你要怎样？你服气么，杰人是不是你的弟子？他考取了举人，你呢，你还只是个先生，怎么不是个举人？”
　　“黎爹你不服气我服气啊，我要是个举人，还能在你们屋场里做孩子王么？你见过哪个举人还教蒙馆的？”
　　这时候，石林公走过来了，问他们二人刚才说什么来着，黎爹抢先说：“我们在夸杰人呢，杰人真是个青年才俊，不但为你们文高爹争了气，更为我们吴伏一屋场争气了！”
　　秦石畬先生在一边嘻嘻笑着，他不知道人何以这么会变，真是嘴巴两块皮，就说就改离。
　　石林公猜不出秦先生笑甚，他走了，要去看看玩狮舞龙的队伍，看看他们的准备是不是做好了。
　　这套狮龙班子也是士迈组织的。那些玩耍的人全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只要吃饱了饭，一天到晚就有使不完的劲头。准备了一公一母两狮子，还有一只老虎一条龙，还有一只采莲船一只蚌壳。
　　还在巳时头，客人就陆陆续续来到吴伏一。士迈的狮龙玩耍开始了，鼓乐喧天，唢呐声声，炮仗脆响，公狮母狮在地坪里威风凛凛地耍了起来。
　　狮龙耍了一轮又一轮，客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大地坪四周摆着茶案，摆着铜烟杆，想抽烟的想喝茶的都可以自便。玩耍的少年越玩越疯狂，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后来的客人看不到玩耍，就不顾里子面子爬到了树上围墙上去看，也有人钻进屋里爬到楼上去看。这时候的吴伏一屋场，人山人海，到处是人，嘈嘈杂杂。
　　狮龙玩耍一直延续到午时头。散场后，客人们纷纷入席，人们都选熟悉的人坐一桌。正堂屋神龛下搭了一个台子，石林公和杰人站在台子上，杰人披红挂绿，石林公胸前贴了朵红花。
　　大家坐好后，士迈举着锣槌在铜锣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场面立即静了下来。石林公双手抱拳说：“各位官员，各位绅士，各位亲朋戚友，各位乡党，大家中午好！今天大家共聚一堂，庆贺我们吴氏家族子弟吴士选乡试中举！这是一件盛事，自我先祖伏一公迁居此地以来，几百年间，我们各辈先祖以耕读传家，以仁爱传后，一直期望着家族中子孙能够参考获得功名，我堂弟吴士选终于圆了各位先祖的梦想，这件大事可喜可贺啊！”
　　“我是吴友树，是吴士选的大哥。如果吴士选的父亲——我的二叔还在世，如果我父亲还在世，今天站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就不是我啦，所以，我是代表我家二叔来说话的。这些天，我睡不着觉啊，成天就想这件事，今天我终于把自己的喜乐说了出来，说出来与大家分享。今天把大家请来，希望大家吃好喝好耍好看好戏，三天三夜，我们吴家管饭管酒管茶水，各位客人夜里看完戏要是愿意回家去住就回家去住，要是愿意住在我们吴伏一屋场，我们也准备了床铺，希望大家少礼！”
　　石林公说完后，吴杰人也说了一通话，他只说了石林公一半多，大概是说自己还做得不够，还要努力，争取明年去京城考个进士回来。
　　杰人大志一伸，立即全场掌声雷动，锣鼓也猛烈地敲打了一阵。
　　散席后，大家忙着喝茶喝水上茅厕，然后就搬凳子去抢位子看戏。这样的日子要持续三天是很累人的，客人累，主人更累，做不完的事情，重复要做的事情，厨房里的人嗅到菜味道都要呕吐了。
　　这是一笔庞大的开支，没有收客人一分钱的礼金。吴伏一屋场来吃闲饭的人也不少，他们在家里就想，我为甚不去吃呢？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大家都在白吃，我为甚不去白吃？这样的事有一人带头，就有一群人跟着，就会成为风俗习惯，大家就会觉得理所当然啦。
　　石林公没要杰人他家负担这笔开支，而是在文高族下公款里开支。后来他想，如果自己的弟弟敏树将来再中举了，自己要是还活着，绝不请客了，理由有二，其一，这事只能做一次；其二，劳民伤财。
　　这样的话，石林公只能放在心上，不能往外说的。
　　大喜过后，没过两月，年关就来了，敏树也从县学校回到了家。敏树一回来，就钻进了杰人的书房和杰人讲话。
　　敏树说：“二兄你真的打算明年正月去京城呀？”
　　“是呀，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啊，我就是舍不得你呀。”
　　杰人用手指在敏树额头上指点了一下说：“我还不知你的鬼心事呀，你是怕我跑到你前面去了，想要我等一等你嘛。”
　　敏树笑而不语，杰人的说法他不知自己这样想过没，要是没想过，这样想一想也未免不可以呀！
　　这年吃年饭，敏树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就把大哥一家、二叔母一家全请过来一起吃。父辈没一个男人了，现在是敏树的母亲最大。
　　新年过完了，杰人要北上，敏树就把他送到了郡城。在郡城见着了方稼轩，自然是高兴，去问船家何时开船，船家说要过几天再看天气，现在是大雪迷茫，北风甚紧，船还走不得。
　　敏树自喜，对二兄杰人说要和稼轩多待几日，叫二兄把稼轩出让给他。杰人心想，自己将来有的是和稼轩待一起的时间，于是就去了旅舍，把稼轩让给了敏树。
　　大雪终于停了，北风也停了，船家打算起航。杰人回到船上，看着敏树就流泪了。敏树见老兄这样就说：“二兄怎么就哭了啊？”
　　杰人说：“我想起了我娘。我老爷去世六年了，我如今又离开了老娘，她孤苦伶仃啊。”
　　“二兄你想多了吧？你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再说，家里还有很多家人呀，还有我娘呀。”
　　“四弟你说的不错啊，可我就是想我娘。怕她饿着，怕她冻着，怕她吃不饱饭，怕她夜里没人和她讲话。”
　　杰人甚至动摇了北上的念头，想要回家去，方稼轩和敏树各劝解了一回他才打消要回家去的念头。
　　帆船行至汉口，弃船登岸，住进旅舍，杰人发病了，且十分厉害。方稼轩说：“杰人兄你只怕去不成京城了，还是做打算回去吧，治病要紧。”
　　杰人说：“应该没问题吧？你看我身体也不是很差，长得也很壮实，你们都去考功名，我一人落后面，不可啊！”
　　“杰人兄，功名和身体孰轻孰重你不是不知道，没了好身体，你就是做了宰相又如何，还不是要把权位献出去？”
　　在这里约齐的举人也是劝杰人回家去治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架不住劝告，杰人就返程了。
　　回到家里，杰人开始延医问诊。士迈来到哥哥身边，捏着哥哥的手说：“哥，你怎么啦？害病了吗？你莫要吓唬我啊。”
　　杰人勉强笑了笑说：“六弟你就放心吧，我是病了，我会好起来的，我要看着你成婚，看着你生仔，看着你考个武举人。”
　　“哥，我不去考甚举人，一家人有一个举人就足够了，我不去凑多。你去外边做事，我就在家里管家，帮你管家，帮你照看老娘！”
　　杰人摸着士迈的头说：“是啊，今后这个家就全靠你啦，老娘也全靠你照看啦。我要是这次治不好，你还要帮我照看你的嫂子和侄女。你肩上的担子可重啦！”
　　杰人这么一说，士迈的眼睛就红了。他是个硬心肠的人，从不肯轻易掉眼泪的，那年草堂公去世，这可是他父亲啊，他也没哭过。
　　杰人似乎知道自己的病没了救治可能，尽管天天有郎中有汤药，可是，无奈病情越来越重，杰人终于在四月十七日去世了，抛下他的老母，抛下他的寡妻弱女。
　　杰人病重期间，敏树一天到晚不得眼泪干，日夜陪侍在侧。及至杰人去世，他去翻检杰人遗物，在一只箱子中翻得一篇诗稿，就是壬午那年，敏树和石林大哥去省垣参加乡试，杰人写给他的诗。如今物是人非，敏树拿着诗稿，又恸哭一场，来到书房，提笔作了“捡箧得杰人二兄壬午秋送余乡试诗，凄然泣下，赋以述哀”一首诗，诗曰：
　　少年得意登高科，倏忽零落将奈何？夜台寂寞呼不起，何用文章拾青紫。杰人去岁秋赋归，锦裘快马生光辉。名花乍开风雨妒，昨日欢喜今日悲。楼中玉笛声消日，月里琼枝香断时。昔日参差鸾凤俦，作诗送我长沙游。相期两鸟翼同举，谁料一榜身即休。哀哉云梯中断绝，一蹶空山归不得。夜阑开箧照寒灯，回首人间泪沾臆。
　　杰人安葬在教军场。
　　把杰人归葬于教军场之后，敏树的悲伤一时还是难以平抑下来。他站在南屏书斋前看着这春天将尽、落花归土的情景，又不免伤心一番，这落花不就是杰人二兄么？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经不起摧残？
　　敏树含着一包泪水，回到书斋，写下“斋前见落花凄然有感，时杰人二兄亡后也”一诗，诗曰：
　　瞥眼成零落，容颜只益愁。那堪埋地下，不复忆枝头。风雨安知恨，凋残未及秋。英华坐消歇，世事日悠悠。
　　大喜的日子才过去几天啊！敏树恍惚又看见了杰人中举回家报喜讯的情景；恍惚又看见了吴族请客庆贺的情景，杰人披红挂绿站在正堂屋台子上演说着，他说今年要去京城考进士，他说今年要考个进士回家来报喜，这才几天的事啊！如今，杰人静静地卧在冷冰冰的地下，再也睁不开眼睛啦，再也不会说话啦！
　　悲伤与生俱来，人总不能一世年沉浸在悲伤里吧？敏树从失去好兄弟的悲伤中走出来，重新回到书斋开始读书。重读《史记》，在本纪诸篇中又看到了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刘邦、项羽、陈胜、吴广，仿佛又听到了那气吞河山的洪亮声音：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腔腔热血直往头顶冲去，敏树拿起笔在砚池里蘸饱了墨水，一口气写下三首诗，《东南云气绕龙光》《呜哑英雄盖世强》《大泽乡前狐夜鸣》，叙写刘邦开创汉代皇朝大业、项羽乌江悲歌、陈胜吴广乘势而起等英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