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认识稼轩 　　

　　乙酉年又逢大考，吴敏树因为父丧守制，没去参加乡试，错过了一次机会。他二兄杰人却去参加了，并且考取了举人，成为吴伏一屋场历史上第一个举人。
　　杰人考中举人，在吴家是开天辟地大事，这可是荣耀啊。他的祖父吴文高盼了多久，他的父亲吴草堂盼了多久，他们都没成为举人，打开眼睛睡在祖山上看着自己的儿孙，杰人这个举动终于让那些逝去的长者可以瞑目了。
　　杰人向外人宣布：我不再叫吴士选了，我叫吴杰人，谁是人杰，我就是人杰！
　　杰人也是个好交结的青年人，他在考场认识了一个新开塘画眉方家的青年才俊。这后生子名叫方大淳，字稼轩，一般人只称他为稼轩。杰人在考试后，就把方稼轩带到了吴伏一，正好敏树放秋假，便认识了方稼轩。
　　第一次见到方稼轩，敏树即惊为天人！只见他相貌丰满白皙，秀发照人，翩翩然没落官僚财主家的公子。
　　杰人设家宴招待方稼轩，楠木八仙桌上摆着考究的杯盘，席上只有他们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无拘无束。
　　杰人说：“我看你们二人年纪差不多大，四弟的年纪我知道，就是不知道稼轩兄贵庚，可否一说？”
　　方稼轩呵呵笑着说：“这没什么啊，我是嘉庆十一年生人，丙寅岁，今年二十一。”
　　“那你就比我四弟小一岁，你要称他为兄啊。”
　　“这是当然，你们两个都是我兄，都要时时记得教导我啊。”
　　“哪里，哪里，我们只是痴长了年纪，稼轩兄谦谦君子，风度翩翩，才学惊人，我们兄弟甘拜下风。”
　　敏树说：“稼轩兄来过我们南乡吗？”
　　“我经常来啊。我的舅父就住在你们南乡，我的内眷就是舅父的女儿，他们家离你们吴伏一也就两三里路的样子。”
　　敏树喜得跳了起来，抱着方稼轩打团转，他兴奋地说：“这好啊，下次你再来你岳父家里，一定来吴伏一我家里住，我们要好好谈几个夜晚啊。”
　　杰人笑着说：“四弟你也太自私了吧？只想一个人独霸稼轩，稼轩还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呢。”
　　敏树望着他二兄嘿嘿笑着。
　　第二年正月间，杰人和方稼轩兴致勃勃相约北上京城。敏树送二兄去郡城乘船，时逢大雪，凌冻重重，船家开不了船。敏树在这里遇着了方稼轩，高兴万分，杰人就对他说：“四弟，你这么喜欢稼轩，我就把他让给你，我去住旅馆了。”
　　敏树回答说：“二兄这么照顾我，自然是好，我要和稼轩谈他个三天三夜，直到把嘴巴说起燎泡。”
　　敏树和稼轩二人占了个中舱，把门一关，就是一个小小的空间。二人靠壁坐着，被絮拥身。
　　敏树说：“稼轩兄我真的是想不通啊，你比我还小一岁，却已经是举人了；我呢，读书到现在，什么也不是，你是不是个天才啊？”
　　稼轩笑着说：“南屏兄呀，哪有么子天才啊。我只是家学渊源好点罢了。我们画眉方家，自明朝起就有读书为仕的传统，几百年来，我们屋场里人就只知道读书啊为官啊，倒是做学问的人不多。”
　　“你呢，是打算做学问，还是打算为官？”
　　“我呀，现在说不好啊，先从学问做起吧，我也不拒绝做官，不然，我会饿死的。”
　　“你现在做么子学问？”
　　“我在研究毛诗。”
　　“你有新发现吗？”
　　“我们现在读的《诗经》在西汉时期并不叫《诗经》，而叫古文《诗》。那时，为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所编辑作注，故而称为毛诗。毛诗每一篇下面都有个小序，用来介绍本篇内容、意旨。另有一篇总序，称为《诗大序》，是古代汉族诗论的第一篇专著。”
　　“你这是介绍啊，我是问你有新的发现吗？属于你的。”
　　“毛诗高深莫测啊，先要读懂它，然后再谈发现。”
　　“你现在读懂了它吗？”
　　“这就难得说啦，注家甚多，各家说法不同，其中如何取舍，就看你个人的修为了，你若是肤浅，那就会人云亦云；你若是深刻，那就会有自己的独立见解。”
　　他们的帆船湾在湖湾里，舱外是漫天大雪，北风尖刻地叫着，天空泛着浊黄颜色，湖浪敲击者船帮，尽管是在湖湾里，帆船还是被摇动着。
　　船家把饭送到中舱来，敏树问船家：“你们要在这里泊多久啊？”
　　船家回答说：“这不好说呀，天气太恶劣了，虽说湖水里没结冰，这大的雪也看不了多远啊。”
　　“那就好，我就是怕你们急忙开走呢。”
　　船家走后，敏树对稼轩说：“你讲你们画眉方家有读书致仕的传统，我们吴家还没这个传统。我很想知道你们方家历史，能给我讲讲么？”
　　“好吧，只要你愿意听，我就给你讲讲，”稼轩正了正身子，开始说起来，“我们那里有个人叫方天合，吴三桂发起三藩之乱时，我们巴陵县正是官兵和乱军交战激烈地区。战争强烈破坏，巴陵县人稀地旷，满目荒凉。这时候，方天合辞官回到故里，开荒造田，沿河方圆二十里都为其所垦，这里土地平坦肥沃，灌溉方便。他夫人勤俭持家，协助丈夫获得土地，没几年工夫，方天合成为我们巴陵县有名的财主。
　　“方天合不是个为富不仁的财主。雍正五年，巴陵大饥，方天合架锅施粥赈灾，持续数月。方天合的善举是多方面的：每到冬天，就做棉衣棉被送给穷人；他造了三只渡船摆放在南津港、新墙河和三港咀，让渡河人免费使用；还捐了许多银子助修郡城三眼桥，老百姓称他为‘方善人’。
　　“方天合用重金建造藏书楼，购置书籍，聘用名师，督促方姓子弟认真读书考功名。一百多年来，我们画眉方家有几百人读书为仕。”
　　敏树听到这里，似乎被感动了，他说：“这个方天合了不起啊，他有眼光，自己做了开创性事功，然后造福当地，造福后代。”
　　稼轩继续说：“我们方家还有个人叫方显，康熙年间，他先是做了湘乡县教谕；雍正年间在广西做知县；后来，广西、贵州等地苗民造反，方显镇压有功，擢升广西巡抚。
　　“雍正六年，丹江苗起事，清水江和九股等地苗民暗中响应。清水江两岸地形险要，按察使张广泗派方显前去招抚。方显到职后，先从江北梁子着手，抚定十六寨，邀集寨主歃血盟誓。挨磨等八寨受其影响，接受招抚，方显开始在那里建立保甲制度，秩序初定。
　　“平定北岸后，方显移兵江南。公鹅、结鸡、摆尾几寨拒绝招抚，方显发兵弹压，其余各寨见势转舵。两岸平定后，方显开通清水江船路，人货流通，雇苗船一百多艘顺流而下做生意，以应军需。朝廷见他平定苗乱有功，擢升他为贵东道尹，贵州按察使，留驻台拱。
　　“雍正十年，方显营建台拱新城，苗寨墨引、羊翁纠集数万苗民进攻，他们分路堵塞险隘，断绝官兵粮道。其时，方显有兵两千，被围七十日，宰马充饥，官兵救援队被苗民打得狼狈不堪，全军覆灭。这时，朝廷令他退出台拱，部下也要求撤走，方显坚守不移，掘草根度日，终于与另一支援兵合力打败了苗兵。
　　“乾隆三年，方显担任四川布政使，随后擢升四川巡抚。当时，川境不靖，大小金川、杂谷土司互相残杀，方显秉公处理，令双方罢兵言和，不准再战。乾隆五年，广西义宁苗起事造反，方显调任广西巡抚，来到广西，方显采用剿抚相兼手段平息事态，然后建城安营。随后以病假归家，乾隆帝派太医前去医治，不效，卒于家。”
　　敏树听罢说：“这个方巡抚了不得，算得上是个族裔事务专家，苗民造反是个历史问题，哪朝哪代都有，朝廷做得像方巡抚这样好的人寥寥无几。”
　　“是啊，他真是了得！是我们画眉方家的骄傲！”
　　“他是个把《孙子兵法》读到了肚子里去的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平定苗乱，先是招抚，招抚不灵，再用兵剿。”
　　稼轩继续说：“我们画眉方家还一个人叫方桂，他是个举人，也是方显的儿子。考得举人后，随父平定苗乱。方父死后，朝廷命他前往广东会同、英德、曲江、潮阳等地任知县，后擢升昆阳州官，代理安宁、晋宁县政，兼管易门县政。乾隆二十年任临安知府，后升任甘肃巩昌、兰州知府，浙江宁绍海防兵通道。
　　“会同在海南岛，与大陆隔绝，官员一般视为畏途。方桂到任后不畏劳苦，关心民瘼，旋调英德知县。英德盛产异石，县人苦其劳役，方桂任知县五年，下达罢采令，解除县人痛苦。
　　“潮阳县积案甚多，方桂去的时候，积案多达两千余件，他接任后，每天三更起床阅案，深夜才睡，边阅案边处理，几个月后全部结案。
　　“安宁县当时有个暴徒名叫杨珍，横行乡里多年，以前的州县官都不敢管他。方桂一到安宁就将其逮捕法办，县人额手称庆。安宁盛产盐，按照法令，煮盐户每年须交盐税一千三百两银子。因为盐井干涸，烧柴困难，不少煮盐户交不起盐税外逃。方桂到任了解情况后，减免税银，使煮盐户安居乐业。
　　“云南东川府有两大铜厂，一曰汤井，一曰大碌，运输阻滞达千数吨之多，他多方梳理关系，终于使得货物运输畅通。东川产铜量占云南省一半，冶炉七十多座，每年铸铜四十多万贯，地方官贪污受贿，自坏制度，方桂整顿吏治，恢复制度，自己也两袖清风。
　　“在兰州任知府时，平凉、庆阳等地严重饥荒，百姓流离失所，他带着衙役下村，亲自按户计口，登记饥民，予以赈济，在外风餐露宿四十几日。”
　　敏树听后说：“这个方桂一生走遍了一个国家，哪里有难事，朝廷就派他去哪里应差，和乃父一样，是国家的干城。”
　　稼轩继续讲：“家传总是一脉相承的，方桂的家传来自方显，方桂又把优良的家传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方应清。
　　“方应清自幼随父，目睹父亲吏治政绩，先任广西永醇县武罗巡检，后任陕西榆林知县。榆林近沙漠，多旱灾，他招募南方木匠制作水车，帮北人翻水灌田，增加农业收入。各驿站马匹饲料，来自农民供给，驿站官员或压价，或不给钱，公马私用，方应清到任后，一律禁止，违者严惩。
　　“榆林北有雄石峡，民间每年五月在这里举行赛神活动。蒙人来这里交易牛马羊牲畜，常有经济纠纷，这里是鄂尔多斯高原边缘区，蒙汉杂处，事难处理。他采用内抚外控手段，终于绥靖。
　　“不久，方应清升任朔平府知府。朔平府属宁远厅管辖，宁远厅在口外，这里是察哈尔王公牧场，常与内地人为土地争讼。方应清亲自丈量土地，制定制度，平息讼端。方应清密报朝廷，建言献策，朝廷复设威远堡巡检司以加强防务。
　　“方应清后升任雁平道，管辖三府二十四县，自保德至天镇，九百里长城，守关将士怂恿坏人出关，盗窃蒙人马匹。方应清知情后，令官员巡视，严格禁止私放。
　　“乾隆帝巡视五台山，方应清负责道路修葺，得到乾隆嘉许。两年后入朝，帝以其洁身自爱，不事逢迎，作‘巴结做好官’赐之，昭示众臣，正要重用，他却辞官回乡，病死家中。”
　　敏树听了后夸赞道：“这个方应清和乃祖一样，也是个族裔专家，汉族人的事办得好，少数族裔的事更是办得好，了不得！”
　　稼轩继续说：“我们画眉方家还有个人叫方应纶，他是个奇才。自幼刻苦攻读，遇有疑难，辄抓鬓自责，久而久之，他的右角鬓毛就被抓秃了。十五岁的时候，府试第一名，众人不服，知府将他文章贴于街衢，众人读了才折服。二十八岁中恩科举人，三十三岁登进士第，任顺天府总捕，管理五城街道秩序。
　　“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天理教教徒林清率二百多人潜入京城及皇宫内准备起事，八旗步军统领及城门官皆因防守不严获罪，唯有方应纶防守的城门无潜入者。嘉庆帝令他搜捕余党，肃清影响，后授予江南道监察御史，擢广东盐运使，署广东布政使，改任浙江盐运使。
　　“浙江巡抚之子欲向方应纶借三千两银子，方应纶予以拒绝。巡抚在年终考核时奏报朝廷‘操守尚好，办事迟钝’，方应纶改任五品京堂，后改为六部员外郎，仕途失意，遂告老还乡。”
　　敏树说：“历朝历代不乏贪官啊，嘉庆帝也有昏聩之时啊。”
　　“谁说不是呢，嘉庆帝先是智睿，后是昏聩，一个方应纶如何可以在这等环境下生存啊。”
　　“你们方家人有个特点，只要不顺遂就辞官回家去，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这是当然，不回家去还能如何，谁能斗得过皇帝？再说，皇帝也不是用来给你斗的，你只能维护他。”
　　敏树想了下说：“明朝那个方尚书是不是你们画眉方家人呀？”
　　“他是杨林街方家人。”
　　“杨林街方家与你们画眉方家是不是一个祠堂？”
　　“这两个地方相距不远，也许是吧，但是我没证据。如果是，那我们画眉方家做官从明朝就开始了；如果不是，我们画眉方家的做官史就要缩短一个朝代。”
　　“人在少年时，总有狂狷的意态，听说这个方尚书在年幼时，自视甚高。有一天，他写了一副对联‘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贴在自家门两边。有个老人看了不以为然，有天就搬了本书去找方钝，说是来请教的，书上的字有好些不认得。方钝打开书一看，自己先傻眼了，原来这书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得。方钝羞愧异常，老者笑嘻嘻地走了。后来，方钝就把对联改了一下，一边加上二字，上联加上‘发奋’，下联加上‘立志’，这样，心里才平和些。”
　　稼轩说：“这对联改得不错嘛，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狂狷不见了，志气出现了。”
　　“依我看，志向归志向，不一定属实，《康熙字典》上有几万字吧，你读得完么？再说，那些字大多没用了，你读了也是空事，何必呢！”
　　稼轩说：“我赞同你的意见。”
　　这一次，敏树在船上果然和方稼轩谈了三天三夜，主要谈读书心得，谈自己的志向，谈画眉方家，也谈南乡吴家，通过交谈，慢慢把对方摸清楚了。后来，方稼轩说：“南屏兄呀，你在将来一定是个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