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亘古牛铃（一、二）

　　一
　　幽暗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残月，柳三变再次出到帐外，信步登上汴河大堤，望着黑沉沉的河水发呆。
　　身后有人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他的肩上，柳三变扭头一看是虫虫，便爱怜地搂住虫虫肩头。
　　虫虫抬头深情地看着柳三变，喁喁说道：“明天晚上七哥就该在船上了，当你醒来时，只有头顶上这弯残月相陪了。好凄凉的景色啊！看这沿河的岸柳垂杨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看那棵孤零零的柳树，快要歪倒到河里了，也没有人帮扶它。柳条纤细婀娜多姿，只是为了娱人耳目，可它只能随风而动，多么无助啊，像极了我等，甚至也包括了七哥你。”
　　柳三变搂抱着虫虫倚靠在一棵柳树下，虫虫谆谆嘱咐着：“此去江南，少不得花前月下，但莫要将情到处抛洒，将心全抛，这是你做人的短处啊。原本说好了酥娘陪你一起走，我们情同姐妹，有她照顾，我就放心了。可惜了酥娘临时有事，不能与你一起去杭州。你虽去过几次杭州，但毕竟认识的人有限，你的根在汴京，再不济还有自己的一个小院落。实在不行，你就回来，我那里永远是你的家。在杭州，你只能寄人篱下，千万要收敛些你那清高孤傲，不说咱汴京俗话夹尾巴做人，行事也确实要低调一些。啊，七哥，你说好吗？”
　　感到虫虫那娇小柔弱的身躯在轻微地抖颤，柳三变爱怜地将她紧紧搂抱在怀里。
　　虫虫低低诉说着：“七哥呀，我虽然尊重你的选择，你的决定，可我真的不是很理解啊，你走得太突然了。莫非你对我也厌倦了不成？自从我将自己的处子之身奉献给你，我的心里就只有你，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和任何事。不管你在不在身边，我的脑子就没闲着，时刻幻想着我们两个在一起缠绵、如胶似漆。你的词就像飘浮的彩云，更像温暖的婚床，载着我俩儿飞向欢乐的天堂，情深似海，爱如高山，我们的心连在一起，永不分离。无论海角天涯，无论时光流淌，无论山高水长，我等你归来，我等你，我永远等着你！当你厌倦了那漂泊的生活后，等你回到我那温情的港湾。我这里有温暖，有欢乐，有思念，有温情脉脉，更有热烈、狂暴的情爱。七哥呀，但盼你到外边转一圈就赶紧回来吧。海枯石烂，我的心不变，任你浪迹天涯，游走四方，山川遮不住我的心灵窗扇，冷酷的皇权割不断我的儿女情长。”
　　柳三变吃惊地看着听着，他被虫虫那赤裸裸的表白和激情惊呆了，他知道这是虫虫压抑已久的真情释放，是虫虫对自己真爱的深情告白。
　　年纪轻轻的虫虫有着凄楚的家庭变故，自小流落风尘，她自尊自重自爱，在这风尘网里努力保持着一分自尊，一分尊严。她很少有这样的感情流露，压抑、矜持、宽容、忍让是她平日的面目，骨子里的刚强不屈被她深深地藏在心底，今天终于渲泄出来。
　　柳三变紧紧搂抱着虫虫：“真美啊，你将这情爱阐释到了极致，愚兄空有满腹才学，不及你呀。”
　　虫虫有点儿撒娇般地亲吻着柳三变，“真格的，七哥呀，你就不能不走吗？”
　　柳三变一声叹息：“唉，七哥的决定也许有些孟浪，过于突然过于仓促，可是现在箭在弦上，再无不走之理。”
　　虫虫啜泣起来，柳三变慌忙劝慰：“别哭别哭，你这一哭让愚兄心里更加不好受。好了好了，你还是哭出来吧，免得心里压抑容易生病。”说着说着自己却已落下泪来，虫虫反过来又去劝柳三变。
　　“你也别哭，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我知道你是世上最刚强的男人，你是世间真丈夫，你……，算了，我也不劝你了，你还是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别憋坏了身子。在我身边不用掩饰，纵情渲泄你的情感吧！”
　　柳三变终归是男子汉，他语气坚定地道：“虫妹放心，七哥不会自暴自弃，我要活出个样儿给人看，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呀。你看那柳枝，它靠的是自助，是自身的生命力支撑着它。柔弱只是杨柳的一个方面或者说是它的表象。但杨柳的生命力，适应环境的能力，特别是它的韧劲，忍耐寒暑的品质，都是我们的榜样，都是值得我们赞美的。我们都要学杨柳的韧劲，顽强地、好好地活下去。”
　　“七哥呀，你既然这样劝我，我也要说你几句。你一定要坚忍坚忍再坚忍，顽强地活下去，不管遭到什么打击。你要时时想到，我在等你，爱你的虫虫小妹在遥望着你。我在一个离你遥远的地方等你，可我们的心连得最近。”
　　虫虫哽咽着，“我希望能经常听到你的任何消息，只要你还活着，这就够了。不管你在外面如何的风花雪月，我都不在乎，我既不会吃醋，更不会抱怨。你越是这样，就证明你还没有放弃，就是还在努力奋斗。”
　　虫虫不停地诉说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实际上她在担心，担心离开自己视线的柳三变，会不会因此一蹶不振，甚至轻生。人总有想不开的时候，纵使他平日很豁达，又有填词这条路可走，但人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都有转不过弯的堵心时候。
　　这时有人开导几句，指引一下，甚或只是爱抚地拍拍肩头，这一切也许就改变了，满天的乌云就被吹散，人生劫难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
　　虫虫语无伦次地劝导，让这本就凄惨的别离更加愁上加愁。
　　两个人止住悲声，虫虫幽幽道：“自古人生离别难，我们两个今天到了这般田地，就如七哥这般洒脱之人，也脱不开这道枷锁呀，别看七哥平日在他人眼里是那样的豪放不羁，现在看，和我这弱女子没什么两样。”
　　柳三变怔怔的听着，忽然他站起身来，急切地问：“你刚才说什么？自古人生离别难？是呀，说到点子上了，这是亘古的一个话题啊，人生自古伤离别，更哪堪，这深秋的季节更添离愁呀。”
　　柳三变无意识地在虫虫面前踱来踱去，虫虫知道他忽然有了创作灵感，便默默注视着他，并不去打搅。
　　许久，柳三变停住了脚步。月光下，几天来一直阴沉的脸上泛出了笑容，他深情地搂住虫虫的削肩，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那秀美、艳丽的脸庞和深如秋水的眼眸，激动地道：“明日临别之际，我要送你，确切的说是送给你们，送你们一首词，虽不敢自夸是千古绝唱，但一定会引起轰动，因为我的心已在沸腾，我的手脚也在战栗，我已预感到它将超越我以前写的词。我将用的词牌是《雨霖铃》，我的新词将会让人们听到那亘古的蜀道牛铃声，不管社会如何发展、前进，也许有一天人们连车船耕牛也不再需要，但这动听的牛铃声会永远噹啷噹啷地响下去、传下去。”
　　
　　二
　　第三日后半晌，汴河岸边的气氛忽然沉闷起来，原来许多为能一睹柳三变风采而兴高采烈的歌女们，脸上也失去了笑容。哀伤的气氛是极易传染的，落日下的汴河堤岸也平添了些许苍凉。
　　还是佳娘来得爽快，虽然她是最反对柳三变出走汴京的，可她识大体、顾大局，这几天又是她忙前忙后的组织安排，维持秩序，她可不愿因这意外的送别场面再使她的七哥增添烦恼。她甚至连片刻的时间都找不出来向她的七哥诉说，与他缠绵一会儿。
　　此时，她故意大声地道：“七哥这次离京，就不给我们留首新词再走吗？”
　　一句话扭转了哀伤的氛围，认识不认识柳三变的歌女七嘴八舌地喊道：“是啊是啊！给我们留首词吧。”
　　柳三变强打精神，不愿扫大家兴，又想到此一别万水千山不知何时相见，一股豪气油然而生，道：“我柳三变何德何能，劳动这么多的姐妹来这汴河边送行，愚兄深感众歌女厚意。就今日离别之事，我自昨夜就在思考着为众位佳丽填首新词，也算是我报答大家对我的一片真心。昨夜虫虫小妹的一句话启发了我，她说：‘你看这汴河杨柳万千条，随风摇曳不能自己，多像是我们歌女啊！’我也深有同感，我柳三变又何尝不是这风中杨柳，任人摆布啊。临别之际，我填了一首《雨霖铃》词，算是我献给你们所有人的，到时谁唱，都可说是我柳三变专为她而作。”
　　众歌女激动不已，蜂拥着随着柳三变来到长堤之上。
　　柳三变望着秋风吹拂的汴水，任凭柳条轻触着脸颊，柳条上还是湿润润的，带着刚刚停歇的骤雨的雨滴，他眼里饱含泪水，放开喉咙吟唱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此词一出，顿时唱遍汴河两岸，不消一个时辰便传入城内。
　　早有人飞报皇上，皇上听了精神一振，认为这才是词的最高境界，对于临轩黜落柳三变，如此无情地对待他，心下释然了。前段时间听到许多风言风语，还很担心这个柳三变竟是这样承受不了打击，自甘堕落、自暴自弃，也许一蹶不振了。皇上甚至想，果真如风传的这样，那么这种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干脆放弃不想了。
　　今天听到这首《雨霖铃》，他的心里颇不平静，他以高屋建瓴的眼光和其高深的文学修养认识到，有了这一首《雨霖铃》，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那样的《雨霖铃》出现，词这种文学体裁自此可以走出花间派词人的花前月下、浅酙低唱的传统，向更广阔的道路发展了。
　　他又想到柳三变，看来古人所言颇有道理，所谓诗人憎命达，不如此不能成就此人。
　　诗人各言其志，各抒其情，而感人心怀的好诗，往往从愤怒中来，从苦难中来，叫做“诗穷而后工”，叫做“穷苦之言易好，欢娱之词难工”，叫做“愤怒出诗人”，叫做“国家不幸诗家幸”。
　　此时的皇上心情格外舒畅，终于看到词可以与唐诗并驾齐驱的前景了，想到后人将唐诗宋词联称，而宋词正是兴盛于本朝，皇上心里免不了暗自得意。
　　他嘱咐阎文应，今后要多留意柳三变之行踪，嘱地方予以暗中关照，不得为难他。
　　说罢看着手中抄录的柳词，沉吟着：“杨柳岸晓风残月、晓风残月，晓风残月柳三变。”皇上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词，忽然大声道：“好，好，好一个‘晓风残月柳三变’！”
　　皇上脱口而出的这一句“晓风残月柳三变”，瞬间传到宫外。
　　由“奉旨填词”到“晓风残月”，柳三变在词的创作上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开始向严肃文学发展，向深层次发展。柳三变开始着力于真正的文学创作，静下心思考自己的人生，对于科举的狂热之情渐渐冷淡，他发誓要在词这一领域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夜幕来临，终于要分别了。
　　真到了离别的关键时刻，大家反而平静下来。虫虫大声道：“好了，大家都是来为柳郎远行送别的，切莫太过伤感，大家都高兴起来，一起唱柳郎刚刚教会我们的这首新填之词《雨霖铃》！”
　　于是，汴水岸边演绎了一曲亘古未有、音韵绵长、流传千载的万人大合唱：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
　　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
　　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
　　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
　　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
　　风情，更与何人说。
　　（长亭：古代供人送别时休息的简易驿馆；
　　帐饮：于郊野设帷帐，宴饮饯别；凝噎：喉中
　　气塞，说不出话；清秋节：农历九月九日重阳
　　节。）
　　这首《雨霖铃》词抒写了人世的离愁别绪，感人至深，历久不衰，成为柳词的代表作。以至人们提到柳词，说“只合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板，唱晓风残月。”
　　后人将此词列为宋金十大名曲，可见不是浪得虚名。
　　只见这汴河岸边人头攒动，各种帐蓬竟成连营，虫虫等人带领群伎簇拥着柳三变来到高坡之上，众人齐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在这凄凉婉转的歌声中，柳三变悄悄躲开人群离岸下到船上，嘱一声开船，这船便解揽扬帆顺流而下，远去的歌声余音袅袅，再一会儿歌声顿杳，只依稀听得岸上一片连声道：“奉——旨——填——词——柳——三——变”、“晓——风——残——月——柳——三——变”、“柳七郎早日回京啊！”
　　柳三变久久地站在船尾，望着远去的人群，眼里久已噙着的热泪，终于忍不住洒落下来。苍茫的水面、舞动的杨柳，蒹葭苍苍，柳三变的心却不知归处，熟悉的汴京城已不能待，曾经温柔的福建老家不能就这样归去，前程无望，此一去知向何方？柳三变凝望着暗夜中的残月不禁仰天长叹：“天啊！何其不公若此，我罪为何？”
　　长堤上一条伸展越来越长的火龙，那是灯笼火把汇成的巨龙，追逐着顺流而下的大船。
　　那只船上有个人，金风裹挾着他，目光深沉的凝视着堤岸上那条奔腾跳跃的巨龙，那是大宋朝最赫赫有名的词人柳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