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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来自于船民(贱民)的母亲 (3)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1-27 20:49:48      字数:5461

  船行至三江口,江面变得十分开阔。两边高高的河岸上,一面是一排灰濛濛的烟柳,另一面,也是枝枝丫丫的杂树。树后的浅浅的黛色山峦,显得十分辽远。
  “呜——呜——”小火轮发出一长一短的笛声,向左转弯起来。
  “妈,我好像看到码头啦。”儿子对母亲道。他看到北岸处有一些白色的房子,他猜想这就是桐州县城的码头。多年前他虽然来过一次,但已记大不清了。
  母亲望了一眼远处那些白色的房子,认可地点头道:“应该是码头了。”
  “妈,”儿子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有点兴奋地道,“我念好了书,工作赚钱后,你就可以不用去肖家去了。”
  母亲皱了皱眉,但道:“等你赚了钱再说吧。”
  “我就不喜欢你在肖家做事。”儿子有点偏执地道。
  “你为什么要恨人家?肖玫不是与你一起长大,总‘元元哥哥’、‘元元哥哥’地叫你?”母亲不满地道。
  儿子皱眉沉默了。
  在他还是个刚懂事的孩子时,就每天跟着母亲去肖家那座美丽的大房子。他帮着母亲做点小事情,递一个盒子、找一只篮子什么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伴着肖玫玩耍,从房间到园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是他们玩的地方。一棵草、一朵花、一把土、一张纸,也都是他们可玩上半天的“玩具”了。更不用说那些肖父肖母购置的活眼洋娃娃、上发条的玩具汽车及皮球之类的玩具。但是,他记忆中最深的莫过那次挖陷阱抓小鸟的情景。他根据一个同学的说法,先在地上挖一个比瓦片稍小的一个长方形的小坑,然后剪两段小树枝,一段插在坑中央,一段接在上面,再把瓦片一头放坑口,一头轻轻搁在这树枝上。最后在坑底洒上一些米粒,抓鸟的陷阱就做成了。果然有一只小麻雀飞进坑中拾食吃,碰上了那树枝,瓦片就掉下来,把麻雀扣在了坑中。当他们发现坑中有鸟时,只顾了高兴,揭开瓦片,伸手去抓鸟时,却让小麻雀飞走了。
  小麻雀飞走后,他见肖玫还保持着刚才合掌抓鸟时的姿势,合着双掌望着天空中飞走麻雀,偷笑着问道:“你是拜菩萨吗?我也要拜拜菩萨。”他双手合十后,又问道,“我像拜菩萨吗?”
  “我是没抓到小鸟。”肖玫放开合十的双手,失望地道,“它把米吃光了。”
  “我不想再抓了。”他道,“不好玩,想想也没意思,你刚才看到吗?在我们刚来时,它在瓦片下叽叽叫着,外面也有两只鸟围着这坑叫着的。”
  “嗯,”肖玫道,“你是说我们把它的小孩抓了?”
  “也有可能抓的是爸或妈。”他道,“我不想让它们分开。”他说得很伤感。他自然是想起在记忆里的父亲,他一直因为没有父亲而感到遗憾,想起来心中就会不快。
  肖玫看着他,也有点情绪低落起来。
  “我们玩‘剪刀、石头、布’吧!”他道。
  “好啊!不过,”肖玫不信任地看着他道,“你不能耍赖皮。”
  他得意地笑道:“你自己输了,说我赖皮!”
  
  念书后,他仍几乎天天去肖家,他们还建了一个自己的小花园。
  这个所谓的“小花园”,在肖家花园的东南角里,是他们用叫“黄金条”(迎春花)的枝条围起来的。一次他听一位同学说,“黄金条”(迎春花)插枝很容易成活的。他想到肖玫家的花园里也有迎春花,就想学一学试试看。他把想法告诉肖玫时,肖玫拍手拥护。他们找到了花已开过的迎春花树丛,从上面剪下了十来根长满绿叶的枝条,然后找插枝的地方。最后,他们找到了园子东南角处,那里本来也种着一棵腊梅,他们就用枝条把腊梅围了起来。
  “这是我们的小花园!”肖玫高兴地称道。
  他也笑了,心想不知这些插条能不能真的会生根?但他们继续经营起小花园起来。他们又剪来了几支月季花的枝条插在了腊梅树下,还从大花园里移来了别的花草,看着这未来将百花争艳的小花园——园中园(这简直是他们的“伊甸园”),他们流连忘返。直到母亲来叫吃饭,他们才离开了这用他们辛勤劳动打造出来的“伊甸园”。令他们惊喜的是第二年春天,所插下的“黄金条”(迎春花),每根枝条上开出了金黄色的小花。
  “元元哥哥,”那天他跟着母亲一踏进肖家的门,肖玫手舞足蹈她告诉他,“都开花了。”
  他没想到在他没去肖家的这几天里,迎春花都开出来了。
  “过几天,会开得更好看。”在小花园中,他看着花朵还不多的迎春花枝条道。
  “嗯,”肖玫点头赞同他的看法。“不过,现在已很好看了。元元哥哥,你在看什么?”
  “蚂蚁,蚂蚁搬场。”他蹲在迎春花旁,看着地上的一个小小的洞穴里,爬出一只又一只的小蚂蚁。
  肖玫也在他身旁蹲下来,看了一会问道:“它们要去哪里?它们还会回来吗?”
  “这是它们的家,会回来。”他深信不疑地道。
  “这是它们家。”肖玫看着小小的洞穴,重复着他话,又很满意地道,“原来我们的小花园里还有蚂蚁的家。”
  一次肖玫还把活眼大洋娃娃抱来了,学着大人的腔调道:“妈妈让你看蚂蚁的家。”
  “你怎么是妈?最多是她(活眼娃娃)的姐。”他道。
  “我们是她的爸爸、妈妈么。”肖玫困惑地瞧着他道。
  他笑道:“嗯,你要说也没关系,反正是假的。”
  俩人总这样无拘无束地在一起玩着,只要他几天不去,肖玫就会吵着要找他。
  
  “你知道我外公、外婆是谁了!”一天,他又惊又喜地告诉肖玫。
  “你外公、外婆是谁?”肖玫先是疑惑地瞧着他,又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有外公、外婆了?”
  “我当然也有外公、外婆!”他理直气壮地高声说道,但他马上又放低了声音道,“我小时候就见过他们,但一直不知道他们就是我的外公、外婆,我妈也一直不告诉我。”
  “为什么?”肖玫瞪着眼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坦诚地道,“我妈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其实,解放以来,政府一直宣传船民与陆民无异。但客观上,船民在陆上仍无立锥之地。
  政府也看到了这点。五六年成立起船民合作社,让一部分船民从事捕鱼,一部分船民从事搞运输。并在陆地上划出了一大片地,让船民在岸上建房、生活。他的外公、外婆也在陆上有了像模像样的家(房子),但他们说在陆上等不惯,绝大部分时间还是生活在船上,他们上岸来时仍喜欢赤着脚。尽管如此,但在人们的心目中,真的已不再把他们当贱民看待了。母亲也不用向他隐瞒什么了,因此,带他上船认了外公外婆。
  当母亲让他叫外公、外婆时,他看到这对早已见到过的两个老人,一时却叫不出口。
  “你愣着干什么?”母亲大声地催他叫人。
  “你不要吓他,”外公反而责怪起母亲对他太凶。
  “小时候就不肯叫人,长大了还不肯叫!他想做什么?”母亲真的有点生他气道。
  他知道,自己让母亲感到丢了面子。他极低、又极快地叫了一声:“外公、外婆!”
  “以后都叫叫,就习惯了。”母亲仿佛还生着他气道,“等妈老了,你也不想叫妈吗?”
  他心想,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年,外公、外婆遇难了。
  那天,他正在操场上与几个男同学玩足球,有一位女同学来叫他去办公室找班主任黄老师。他走进办公室时,黄老师看到他,就起身向他走来。
  “孟纪周你来了?”黄老师说话用了一种十分低沉的声调,又对他道,“你收拾一下书包后回家去吧,你外公、外婆都死了。”
  他仿佛不明白老师说话意思,若无其事地问老师:“下面二节课,都不要上了吗?”
  老师对他的这个态度,感到很吃惊地道:“你家里死人了,还不快去?你要用功,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我就回去。”他怕老师发火,立即点头道。在他幼小的心里,对死亡的意义没有任何深刻的认识。那年他父亲死时,他还处于对什么也无法认知、什么也不懂的阶段,至今已没有任何印象了。对一年只见一、二次面的外公、外婆,他也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因此,也没有多少感情可言,更没有痛苦的感觉。
  他回到家,母亲已等不及他,已先去了外婆家了——陆上的新造起来的渔民新村。隔壁一位叫赵姨邻居受母亲的委托,前来为他开了门,告诉他在家里等着,什么地方也不要去。他就在家里无聊地等着,但总不见母亲回来。他这时才深思起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外公、外婆了,像再也见不到在自己意识中尚有一点点印象的父亲那样。
  他等到天黑了也不见母亲回来,那位受母亲之托赵姨送来了一碗饭让他自己吃。他的肚子是很饿了,把那碗饭就着饭上的几根小鱼干吃了个精光。他也不敢上床睡觉,等着母亲回来,却蜷缩在床脚旁睡着了。当母亲的开门声把他惊醒后,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披头散发、脸无表情的人,他受惊地大叫一声后,就晕厥了过去。
  “元元,元元,你醒醒!”他先是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母亲呼唤他的声音,又感觉母亲搂着他、摇晃着他,他认出了母亲,慢慢地记起了昏迷前的一切。
  “妈,”他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问道,“外公、外婆都死了吗?”
  搂紧他的母亲点着头,自责地道:“都怪我不好。”
  他不明白母亲说这话的意思,伸出他手为母亲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又问道:“妈,你为什么要怎么晚回来?”
  “我想到你才赶回来的。”母亲道,显然是听错了他的意思,以为儿子在体贴自己,其实儿子在责怪着她。
  “你到这么晚才想起我?”儿子还是不肯原谅她。
  母亲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自责地道:“我走得太急,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你怕了吗?”
  “我很怕,”他想到了刚才看到的(母亲)那张苍白僵硬、甚至有点诡异的脸,他一时间里不以为是母亲回来了,而是昔日听说的故事中的鬼怪来抓他的,他被吓坏了,此刻心还在别别地跳着。
  母亲当然知道小孩是不会说假话的,因此更搂紧了他道:“怪妈不好,怪妈不好!我怎么会不想到要吓着你的?怎么会想不到你会睡着的?我应该在门外先把你叫醒,让你先醒一醒后我再进门。”母亲一直自责着。
  “妈,我现在不怕了。”他告诉母亲,“你是我妈妈。”
  “我当然是你妈,你刚才怎么会连妈也认不出了?”母亲用手摸了摸他头道。
  “我从来没见过妈披头散发的。”他道。
  “哦,妈忘记(疏忽)了。”母亲道,“路上走得急,又急于看到你,没有想到头发会这么乱,这么吓人。”母亲边说,边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现在都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又帮母亲整理头发。
  “你一直等着妈吗?”母亲又问道,“你肚子饿了吗?”
  “不饿,我吃过晚饭,是隔壁赵姨送来的。”他告诉母亲。
  “嗯,”母亲道,“你叫过赵姨吗?”
  “嗯,”他点头道,“叫过。”
  “我过几天才能谢谢人家,”母亲解释道,“现在你上床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到那边去。”
  “妈,”他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外公和外婆是怎么死的?”
  母亲看了他一会,十分懊丧地道:“都要怪我,我当初若不救你爸,今天就不出这事了!”
  “妈妈,你快告诉我吧,今天出了什么事?外公、外婆就没有了。”他像突然对外公、外婆的死因感了兴趣。
  “你小孩只要知道外公、外婆是淹死的,就可以了。”母亲不准备对他讲得太具体。
  “不要么,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像向母亲撒骄般地道。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母亲道,“我只是自己在想,我那次是不应该救你父亲的,我当时年纪轻,什么也不怕。我们船民有一个传下来的规矩,看到人落水,能救的也是不能出手相救的。那天,我与你外公、外婆在银子滩打鱼时,见从上游飘来了一人。我见人还活着,就想救人。可你外公、外婆不许。可我最终没听他们的,在水里追了几里路,把人救上来了。这人后来就是你的父亲,可他后来还是死于了水中!他逃不了淹死的命,我只救得他一时,救不了他长久。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救,祖宗大概怪我破了规矩,又让我父母今天在急水滩出事了。据看到的人说,只见江上一阵怪风,把你外公、外婆的船打翻了。照理就是翻船,按你外公的水性,也不至于丧命。更怪的是,他们正是在当年我救起你父亲的地方,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他听得目瞪口呆着,但他还是问起来:“我爸是怎么死的?也翻了船吗?”
  母亲不知怎么回答他好,久久地看着他沉思不语。
  “妈,你说呀!”他催促道。
  “等你大一点了再说,现在说不清楚。”母亲还是不愿说出来。
  “有人说爸爸不是好人,对家不负责任,是不是真的?”他问道。
  “你听谁说的?”母亲显得十分紧张地追问起来,她怕儿子心灵受到伤害,隐瞒了许多东西,只说丈夫好的一面,在儿子面前,极力塑造着一个聪明能干、值得儿子学习的正面(父亲)形象。
  “我也不能告诉你。”他道。
  “是外婆说的吗?”母亲猜测道。
  他垂头不语,想到外婆说他父亲是不负责的人时,又特地强调不要到处去说,他也保证不随便对人说的。他感到太为难了,若承认是外婆说的,那违背了对外婆的承诺;但一口否认,又有违诚实——这是母亲一直要求他的。
  “不用我猜,也知道了。”母亲又叹气道,“有些话是不该对小孩说的,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早就告诉我了,”他用一种质疑的目光看着母亲道,“你们都在骗我!但我对听到话,也不会全部相信。”
  “嘿,”母亲当然清楚儿子也是针对她说的。想到长大起来的儿子已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想法,但她不想赞许也不想指责,因此,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妈,”他问,“到什么时候我才算长大了?”
  母亲回答他道:“我知道,你以为自己已大了。可你只是读了几年的书,对这世界,你知道了多少?”
  他看着母亲,仿佛要从母亲的脸上看出世界到底怎么样子的?的确,世界对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还是陌生、神秘的,他多想走进这世界,又非常害怕这个未知的世界。要走入这陌生的世界,只有母亲是他唯一依靠。
  “明天你跟我过去,给外公、外婆磕几个头。”母亲见他点头,叹了口气道,“都明天说了,睡觉吧!”
  
  第二天,在去给外公、外婆磕头的路上,他又问母亲:“外公、外婆为什么不肯住在岸上?”他心中有许多疑问,但又怕问得母亲不开心,因此,只是这样问。
  “他们从生下来就在船上,在船上生活了几十年,都习惯了。”母亲道。
  “那不是有许多人家搬到陆上住下来了吗?”他问道。
  “那都是有年轻人的人家。”母亲道,“年轻人都喜欢陆上住,老人也随他们到陆上住了。”
  “外公、外婆只生了你一个人吗?”他又问。
  “给你讲过,生过其他孩子,但都没活下来。”母亲道。
  “为什么?”他还问。
  “你可以不要问了,好吗?”母亲显然被他问烦了,但还是回答了他,“那时是解放前,船上人买不起药吃。”
  后来,那天他在外公外婆的灵位前磕头等情景,对他来说,都像梦一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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