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来自于船民(贱民)的母亲(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1-25 18:39:24 字数:5391
船行至龙头口,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
“黑龙、白龙又斗起来了!”母亲道。据传说,乌龙山下有一龙潭,住着一条白龙,与山上的黑龙常发生争斗。届时不是会在江面上刮风下雨,有时在江面上引起巨大的旋涡,经过的船只就会揺摇晃晃起来。
“真有两条龙吗?”儿子怀疑地问母亲。
“你去看龙潭的水。”母亲道,“一股水是清的,一股水是混浊发黑的。”
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儿子迅速地登上了舱顶。舱顶板上坐的人,比他刚才上来时更多了。不过,还有许多空的地方。他猫着腰走到右舷处,他看清了怎么一回事,从晴川江上游流淌来的水是清澈明亮的,而从乌龙山脚下的那条叫乌溪的小河里,流进晴川江的水是一股湍急的浊流,在两水的交汇处,形成了清、浊两水交织于一起的旋涡,时而泾渭分明,时而很难区分,仿佛两龙缠斗在一起。
看清了怎么一回事,他不由得笑了笑。他在这舱顶上坐了一会,才回到了母亲身边。母亲正凝神想着什么,仿佛对他的到来也没注意到。
显然,她又回想着有关她生命意义的旧事、大事。
那年,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在急水滩救起了那个落水人。
“我在哪?”落水人苏醒过来后,转动着眼睛仿佛自言自语地问。
“嘻嘻。”她觉得此人有点好笑,故笑出了声来。
“你是谁?布衣姑娘吗?”落水人与她对视着问。传说中,布衣姑娘是梅溪河中的三位女神之一,三个女神中只有布衣姑娘心地最软,常常出手相救落水的人。
“嘻嘻,”她又笑起来,“我才不是神仙哩,我是在梅溪上打鱼的。”
落水人坐起来,不信地看了她好久才道:“你不像船民。”他心目中的船民,就是那些蓬头垢面,穿着破烂的衣衫、赤着脚在码头上卖鱼卖虾的一帮“贱民”。要是他们在他做事的绸庄面前站定下来,就会被立即赶走的。而他早已学徒满师,已是绸庄里大掌柜的得力助手。有望在不久后,升为二掌柜的。今天他是从乡下老家返回绸庄的。在急水滩处,不小心落了水。
“我不像船民,那像什么?”她想到了父母告诫,不要与陆上人多说话,否则要自讨没趣和被欺负的。因此,不无伤心地道,“在你们陆上看来,我们船民一定是很贱的……”
“你别说了,”落水人道,“我从来没这样看,何况今天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不知该怎样谢你?”
“谁要你谢?”她心里还是狐疑不信,难道父母一直说的话是骗自己的吗?她胆子大了起来问,“你是做什么的?”
“你猜猜看?”落水人笑道。
“我猜不出。”她心里想着曾经接触过的一些陆地上的人,有乡下五大三粗的农夫,有在码头上敲诈他们船民的地痞流氓,也有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学教员及一些店员,她又摇了摇头道,“我猜你是小学校里的老师吧?”
“你抬举我了,”落水人笑着道,“我只读过几天书,我父母就托人把我送进绸庄学生意,现在已满师了。”
“哦,”她想难怪他看起来还斯文,她又大胆地问道,“你能带我进你们绸庄看看吗?”
“你想看看,当然可以。”落水人话音一落,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
“你后悔了吧?”她本来没抱多大指望,侧目看着落水人哂笑起来。
落水人也憨憨地笑了,笑了一会,突然道:“我不后悔,有办法了。只要有人问你时,你就说是我乡下来的表妹,你肯不肯?”
“真的?”她喜出望外地道,“我就叫你‘表哥’。”她心中还想,有这样的一位“表哥”也不错。
当她穿着新鞋和过年时穿的新衣,跟着已是“表哥”的落水人走在街头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街上所有人都盯着她看,而且仿佛都在嘲笑自己是一个船民(贱民),竟敢大胆穿着新衣服,穿着鞋在街上行走。她甚至害怕会有人上来查问她,欺侮她。
“你穿这身衣服,真漂亮,好多人看你哩!”“表哥”偏在这时候还这样对她道。
她心想,他也是个“哪壶水不开提那壶”的人,但她没有说出来,却“嗯”了一声,头低得更低了。
“你想要喝点水吗?”路过卖凉水的店铺时,“表哥”问她道。
“我不要,”她头也不抬地道,“我嘴不干。”
又走了一会,“表哥”告诉她道:“前面就到我们的绸庄了。”
“嗯。”她只抬头看了一眼。
当他们走进肖家的“老祥益”绸缎庄时,店里的伙计都说她漂亮,有人对“表哥”说道:“你给你表妹剪一块绸料,做一身旗袍穿着,更出风头了!”也有人对她说:“嫁给你这位表哥吧,他人很好、很能干,老板很器重他。”被人这样一说,她心中也有了嫁给“表哥”的愿望了。但她脸红得发烫起来。
也许“表哥”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真的让她挑选一块做旗袍的绸缎料子,弄得她一下子手足无措。她想怎么能要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推托说自己不喜欢穿旗袍。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穿过,甚至连想也没想过要穿旗袍。在她们船民看来,穿旗袍的要末是陆地的上等人,要末是风月场中的人。船民要撑船捕鱼,穿了旗袍还怎么做事?但她眼下的身份,是这位快要升职的“表哥”的表妹啊,怎么能说让人起疑心的话呢?
但“表哥”此时仿佛“一根筋”起来,非要她挑选一块绸料不可,否则要代她挑选了。“你自己挑,还是让我代替你挑?”“表哥”问着她。
“我自己挑吧!”她想由“表哥”去挑,还不如自己来挑?可她面对无数漂亮的绸缎,看看这款也好,那款也好,最后有一个年长的伙计给她推荐了款看来最适合她的绸料。当她把这绸布披在身试一试时,大家都叫很好。的确,这款偏暖色调的衣料与她微黑的肤色非常协调,为她增色不少。
“表哥”为她剪了几尺绸布,当场付了钱,带着她从绸庄出来,去路对面一家裁缝铺做衣服。
“孟掌柜,几天不见,老婆也带出来了。”老裁缝显然与绸庄的人很熟悉的,说话很随便,还抬高人地叫“表哥”为掌柜。
“周老板,你不要乱说,这是我乡下来的表妹。”“表哥”声明地道。
“一样的。”老裁缝古怪地笑着道。
这时,埋头缝着衣裳的老裁缝的妻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脸已涨得绯红的她,非常爱昧地笑了笑道:“老头子,你什么眼光?”
“我说‘一样的’,不可以吗?”老裁缝不服地反问。显然,在这夫妻老婆店里,俩人是经常抬扛的。
从裁缝铺出来,“表哥”不好意思看着她道:“老不死的,怎么这样说话的!”话中怕她生气。
其实她一点不生气,她愿意嫁给“表哥”,而且感觉中,“表哥”就是她丈夫了,人家老裁缝也是这么说的。
“‘表哥’,”她仿佛叫着丈夫似地道,“你可以把我送回去了。我爸妈要等急了。”
“表哥”感到为难起来:“你父母真在码头边等你吗?”
“他们一定会在那里等我的。”她道,“他们今天就在这附近捕鱼,不去远的地方。”
“嗯。”“表哥”沉默了。
“你怎么了?”她有点不安地问“表哥”。
“没什么。”“表哥”显得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想了想道:“我是你表妹了,你怕被熟人看到我是渔船上来的,对不对?”
“表哥”无法否认地道:“你若不是船上人,该都好!”
她沮丧地道:“我也不该跟你进绸布店,我还做了旗袍!”她眼圈红了。
“你没有错。”“表哥”心痛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下了决心道,“我要娶你。”
两颗大大的泪水从脸脥上淌下来,她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一种淡淡的忧伤。
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在她去裁缝铺试穿旗袍的那一天,“表哥”为难地告诉她,他乡下的父母开始反对他娶她,后来在他的坚持下,同意了他们结婚,但提出了一个苛刻、甚至可说是很残酷的条件,让他难于启齿。
“什么要求?你说呀!”她心切地问。
“表哥”心虚地道出来:“要我们与你父母断绝往来。”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伤心地道。
“表哥”垂头叹气。
她看了他一眼,暗叹了一口气。她不怪他,只怪自己是一个船民。她理解“表哥”父母的想法,谁愿意让儿子,而且正前途光明的儿子娶一个被周围人都瞧不起的“贱民”呢?“表哥”是可以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人的。想到此,她对“表哥”道:“你让我走吧!”
“不,你不要走。”“表哥”不让她走,可又一筹莫展。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她伤心地道。
“再想想办法。”“表哥”又垂头叹气。
“我同意!我同意了!”她泪流满面地道。
“你真同意?”“表哥”道,“你父母会怎么想?”
“我想到有一次父亲说过,”她道,“只要有陆上有人要我,他们做什么都愿意。”
“表哥”深叹了一口气。他理解这些父母想让儿女跳出世世代代为船民(贱民)圈子的心情,又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以后还可以去看他们的,只要不被人家识破就可以了。”
“让我装买鱼的?”她问道。
“我也可以陪你一块去的。”“表哥”又道。
“你真好!”她感激地道。
儿子的诞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欢乐。“表哥”还把龙岭乡下的母亲接到了镇上来住,帮他们看管孩子。当儿子一岁后,婆婆还把儿子带到乡下老家去过一次。儿子在乡下学会了骂人,还回来问她:“我为什么没有外婆家?”
她尴尬地看了看已是丈夫的“表哥”。
“小你个贼,他们都给你说了什么?”“表哥”想到一定是乡下的两位哥哥家的小孩教会儿子骂人等等的,装着凶巴巴的样子喝问儿子。
儿子一下子哭了。
“你吓他干什么?”她边责怪着丈夫,边抱住了儿子。
“你们总惹小孩哭!”婆婆听到小孩哭声,进屋来责备她俩。
“妈,我们是逗他玩的。”她忙向婆婆解释道。
儿子在她怀中,这时破涕为笑,指着婆婆道:“不要你对我妈妈凶!”
“小坏蛋,”进屋时拉长脸的婆婆笑了出来道,“下次,他们打你,我再也不管了。”
“快叫奶奶好,到奶奶那边去。”她把儿子推向了婆婆。
奶奶抱住了孙子道:“小坏蛋,你又惹你父母生气了,是不是?”
儿子才一岁多,已忘了刚才要去外婆家的事,缠着婆婆道:“奶奶,你再给我唱个歌,好吗?”
“好,好。”婆婆答应着。婆婆先唱起了流行于龙岭(山)一带的儿歌:
龙岭龙岭好地方,
龙岭龙岭高又长。
我是龙岭小儿郎,
长大争做状元郎。
“我是龙岭小儿郎……”儿子显然听过很多次,已相当熟稔,同步地唱起来。又拍着小手要婆婆再唱个,婆婆唱起了那支老得不能再老的儿歌:
摇啊摇,摇啊摇,
一搖摇到外婆桥……
“奶奶,”儿子把小手堵住了婆婆的嘴道,“我不要听这……”他还向正与母亲说着话的父亲看了看,害怕父亲一听到提外婆家,又会对他发火。
她看着心里发酸,感到儿子实在可怜。其实,她也带儿子去过船上看过父母,连他叫“孟纪周”的名字也是外公何牯牛起的。船民们崇奉的周显灵王周雄,是北宋时的一位孝子,为行孝不幸殁于起雾的江上,自宋以来,几度受敕封,封号或王或公或侯。昔时有三公庙就是祭祀周显灵王的。三月初八出会时,仪仗也威风显赫。外公给他起名“纪周”,有要他不忘传统孝道的意思。
但儿子当时太小,看不出这对卖鱼的老人对他有许多特别的举动。特别是那位女老者抱着他时总不肯放手,还找出一只银镯子套到了他手腕上。但一上岸,她就把这银镯子,从儿子手上脱下来,藏了起来。她怕被婆婆看到,会追问她去了哪里?她是向公婆保证过不与父母来往的。
婆婆在外人面前,也总说她是山里的一位亲戚家的。
为了不露出蛛丝马迹,她每次上船见父母都小心翼翼,像做着贼一样。在与父母约定的见面日子,她装着到江边码头去买鱼,它每次看到父母的那艘网船停在码头边时,她总是又高兴又紧张,看到周围没有了熟人,就迅速地走到父母的船跟前。有时一面假装挑鱼,一面与父母说些体己话。也有几次,父母因故没来或迟到了,她是那么失望、伤心,也为父母担心,父母常年在江河里捕鱼、生活,虽十分熟悉水性,但谁能保证得了万无一失?这种时候,她既不敢向码头周围别的船打听消息,又得硬着头皮在人家船上挑选几条鱼回去,以免婆婆生疑。也有空着篮子回去的时候,因为码头上一条渔船也没有,但这种日子是很少的。每当江上刮大风大雨的日子,她就提心吊胆,她也向已升了二掌柜的“表哥”提过,怎么能让父母也上岸来生活,但她知道,只是提提而已,丈夫一个店家的小小掌柜怎么能解决“船民”这样的大问题?而且她父母也不愿意上岸。他们说,已习惯了船上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无法适应陆上固定生活。
“妈,”她问过母亲,“你们年纪大了,怎么办?”
母亲坦然地回答她:“人家好过,我们也好过。”言下之意,还有点讨厌女儿大惊小怪。母亲还道:“见到你能跳出(贱民圈子)去,我们已心满意足了。”
她看着装快乐的母亲,心中非常不忍。当然,她也想到过,还有许许多多和与父母一样的人,终年飘泊在河流上,无法改变受歧视的命运。她也想到了自己虽然跳出了船民(贱民)圈子,但还是常常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家发现了真相,把她重新驱逐回贱民队伍。心想真的这一天到来时,儿子该怎么办?
“妈,”儿子这时轻轻叫了她一声,“船好像开出三峽了。”
“是的,”母亲凭着感觉道,“船平稳许多了,应该出三峽了。我也快要到三江口,桐州城马上要到了。”母亲说不想再坐了,让儿子拉她一把,站立了起来。站在比她高半个头的儿子面前,情不自禁盯着儿子的脸看了又看。
“妈,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儿子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要这样看人好吗?”
“妈看看你长大了没有?”母亲道。
“我早已大了。”他带点不满地道。
“大了?嗯,大了。”母亲仿佛作着什么决定地道,“你以后要多给我写信,我会让肖玫读给我听。”
“你也会让肖玫替你写信吗?”儿子问。
母亲道:“我会自己写,一笔一划的写,我会写。我就是怕看不懂你写的字,你的有些字我总看不大懂。”
“那我保证以后也一笔一划地写,让你看得懂就是了。”儿子道。
“你不要一笔一划写,太慢,太浪费你时间了。妈是有许多空闲时间的,闲着也闲着了,给你每天写两句,也像在与你说说话一样。”母亲说着自己心里的想法。母亲是在前几年参加扫盲班,学习写字看报的。
“妈,”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让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地天天想着自己,等待着自己,让他心里实在不好受。想到有钱就好了,就能母子不分离。因此道,“等哪一天,我赚了钱,我们就可以住一起。”
听着儿子这么深情的话语,她也想到自己在前两年已死去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