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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吴父去世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26 20:05:53      字数:5009

  道光二年,凌云塔动工修建的那一年,吴敏树十八岁了,和大哥石林一起去会城参加乡试考举人,敏树是第一次参加乡试,石林是最末一次参加乡试。
  杰人写了一首诗送他们上路。
  兄弟二人是从何伏二下面湖汊里坐船走的,心情很复杂。敏树因为是初试,就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考得取考不取都不要紧,还有大把的青春在那里。经验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别人教也教不会的。石林则不同了,这一年他四十三岁,中年都快要过完了,还走在科考路上,考试一次,落榜一次,真的是伤心啊,他伤透了心!这次科考,他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能考上最好,考不上就当为弟弟做了个伴,今后再不科考了,永远不科考了,把科考交给弟弟吧!
  兄弟二人果然都没考取。石林回家后就彻底断绝了科考之路念头,放弃了学业,回到家里帮着父亲料理家务。朝廷由于接受了石林的捐赠,援例授他一个附贡生荣誉称号。他还是做不了官,因为这个称号在正途上备受歧视。
  研田公看着自己的长子一脸的沮丧就劝他说:“老大你不能这样的,你看你祖父,再看我,都和你一样啊,我们也是多次科考,多次跌倒在科考路上,难道我们还不活了吗?人世间有很多事情要做,又不止科考一途。你祖父弃考后发家了,我弃考后,继承你祖父遗业,把我们家业撑得大大的,你就不能有所作为呀?”
  石林说:“老爷,我知道我错了,我就是太爱面子了,太看重科考了,一个读书人要是不搞点名堂出来就枉为人了。”
  “别这么说吧,我是人,你也是人!”
  石林看了父亲一眼,他的胸襟就是不如父亲阔大。
  道光三年,岳州重修了学宫。新学宫建在金鹗山上,敏树他们这些县学生就搬进了新学宫读书。
  五月初四那天,县学校放假过端午节,敏树回到了老家吴伏一,一回来就遭遇一件大事,三叔母去世了。
  三叔母去世是有预谋的,她比敏树三叔大四岁。三叔二十四岁那年因病去世,遗下二女,没有子嗣。后来带养了一个男孩,男孩名叫道植,也是研田公这个大家族子孙,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谁料这孩子长到七岁时竟然因为天花而夭折,三叔母伤心欲绝,她想,难道我是个扫把星不成,刑夫克子?
  后来,三叔母就没带养男孩了,一心抚养自己两个女儿,直到把她们嫁出去。两女儿一归许,一归陈,这样一来,家里就剩自己一个孤老婆子了。想其过去轰轰烈烈的一家子,再看看现在孤零零一个人,三叔母终日以泪洗面。想到自己万贯家产谁来继承,她把这问题想了一遍又一遍,才最后下了决心。
  一天,三叔母来到研田公家里说:“大哥,和您商量一件事啊。您看我们家宗海命不长,我膝下又无男儿,带养一个也不成,我的命是不是很苦啊?我呢,也不知道还可以活多久,万贯家产摆在那里,我也经营不了,还是想带养个男孩来继承家业。大哥家和二哥家都有男孩,我带谁家的都不行,想来想去,就还是带养两个,一家一个,也只是名义上的,写个字据,将来上谱,并不来我家里和我过日子,只让他们在名义上继承我家香火,瓜分我家财产。大哥您看这样行不行?如若不行,再另想他法。”
  研田公听了后说:“弟妹啊,难得你一片好心肠,这样成,是个好主意,我去把你二嫂子叫过来商量一下。”
  人到齐了,几个人把事情再说了一遍,研田公就把秦石畬先生叫来做个中人,写了一张字据。研田公家里的三子云松和草堂公家里的次子士迈同时过继给敏树三叔宗海公为嗣,继承宗海公家产。
  谁知这是三叔母交代后事。三叔母想念夫君,一心求死,她看到大事已成,便在人们不注意时,潜入门前菜园。菜园子里有个用于浇灌的池子,遂投身于池中,等到人们发现她时,她的身子都发胖了。
  敏树从岳州回到家中,便遇到了这件悲痛的事情。遂撰文纪念这位刚烈的婶母和三叔:
  三叔父大人孝友肫挚,事先君子,既爱且敬,未尝有异母兄弟意也。天资聪颖敏绝,人虽颇近豪旷,及其读书用心,焚膏达旦,沉静人或不及也。尤工书法,顷刻数纸,未尝不精,人服其神速,奈降年不永,所志无成,岂不哀哉!身后但有女子二人,婶母苦心鞠育,因抚养儒林公次子道植为嗣。及庚午岁,甫七龄而痘殇,遂以梁、权并继焉。二姊一归许,一归陈,婶母伤膝下之睽离,痛当年之契阔,幽忧积日,誓以身殉,家人防闲备至,忽乘间入屋前菜园中,趋而视之,尸浮园中池水上矣。呜呼,烈哉!古所称之死靡他者,不其然乎?
  埋葬了婶母,敏树又来到县学校读书,这时候,他对岳州城已经很熟悉了,而且深深爱上了这座古城,洞庭湖、君山、岳阳楼、吕仙亭、慈氏塔等等名胜古迹莫不令他流连忘返。
  甲申岁那年,敏树在吕仙亭认识了两位朋友,一位是吕仙亭的僧人方道士,一位是大他二十岁的同邑士子郭建林。
  方道士是个很有趣的人,身在道观,却不太遵守清规戒律,喜欢吃肉,喜欢喝酒,喜欢高论。郭建林这个人比方道士还要有味一些,他常常来吕仙亭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或者住几个月不走,一天到晚混迹于道场,听和尚念经,看洞庭鸥鹭,饮酒赋诗,谈笑风生,家里柴米油盐死人发火,一概不管,没谁像他那样把世事看穿的。敏树和他们交上朋友,完全是志趣相投的缘故。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人生,乐山乐水,率性而为,不为名利而活着,轻松自在,无拘无束。
  凌云塔竣工大典后,研田公就病倒了,原本就年纪大了,加上洞庭湖湖风一吹,他就扛不住了,而且病倒之后无论什么汤药都不能让他彻底治愈。
  转眼间就过了年,吴敏树也二十一岁。
  正月间他还在家里的时候,父亲研田公就快要不行了。敏树只得托同学请假在家服侍父亲,日夜守着父亲。
  研田公已经七十一岁了,自知是到了该走的时候,汤药无可救了。正月二十日那天中午,研田公把敏树叫到身边说:“我大概就要走了,你要听好啊,我愿意后世子孙不失为读了书的好人,我不希望你们大富大贵。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你要懂得!”
  敏树点点头,表示听懂了父亲的话。
  “你要孝顺你母亲啊,她是个好人。”
  说完这句话,研田公就闭气了。
  石林把两个弟弟叫到一处商议了一下,决定通知亲戚好友乡亲邻居,让他们过来吊唁成服,然后就把父亲灵柩停厝于神龛之前,再到冬月间择吉日埋葬。
  敏树写了一文贴在堂屋右首墙上,文曰:
  先大人孝友成性,仁义饬躬,学深量远,小子何敢仰窥万一,诸所见闻,嘉言懿行,俟详行述及墓表中,乙酉圹中志特其大略耳。前母氏殁,时伯兄仅九龄,故仪范不及详悉,惟闻天性和顺,能事继祖母,又善承大人齐家法也,道杠谨志。
  其实,研田公在去世前几日,也和敏树谈起过他读书的事,问他现在在县学校是不是就不去秦先生那里学写文章了。
  敏树说:“我当然还是去的,无论我读书去了哪儿,秦先生永远是我先生,我在他面前怎么也学不完的。”
  父亲说:“这就对啦,我就怕你忘记了秦先生。你不要轻视那些没考上功名的人,比如秦先生,这些人里很多是具有真才实学的。”
  一天晚上,秦先生来到敏树家里,陪敏树守灵,二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写文章的事情上。
  敏树说:“先生,我看过来看过去,总觉得您与众不同,现在的读书人,一般都是写八股文,唯独您自行其是,特立独行。”
  石畬先生说:“是啊,浅薄平庸的老师教人以八股文为正规课业,而其它的诗和文学都称之为杂学,这是最大的谬误,照此下去,人类社会各种文化现象无从谈起。”
  “这与朝廷的倡导有关啊。”
  “对呀,这就是最大的弊端,因为朝廷取士,就是以考八股文为标准的。你看柳宗元的山水文章是八股文吗?你看曾巩的那些应用文与八股文有一丝一毫关联吗?”
  “您不喜欢八股文,也不喜欢试帖诗,您推崇什么文体的文章呢?”
  “我推举周秦两汉以来古文诗的传统,你读过《尚书》《春秋》《左传》《史记》《汉书》的,我单举《左传》为例。后人是这样评价它的,长于记述战争,故有人称之为‘相砍书’;又善于刻画人物,重视记录辞令。读过之后,无法忘记,有半点八股文气息么?”
  “先生,我读古文,有的地方读不懂,比如读《尚书》,读《周易》就经常遇到读不懂的地方,应如何办?”
  “南屏呀,这不要紧啊,谁读书不是这样的?比如《周易》,它是中国人智慧最完善的结晶,初读的人一般是读不懂的,不要紧啊,初读时,你只管读就是啦,多读,读熟,读到肚子里去,然后搜集相关的注释书读,自然就懂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秦石畬先生的话如醍醐灌顶,吴敏树听过之后就释然了。后来,他去秦石畬先生西山学舍里呆过几晚上,专听秦先生讲他自己读左氏传、《战国策》、柳宗元文章、苏东坡文章、曹子建和陶渊明的诗的体会。
  吴敏树把秦先生和县学校里的先生做了个比较,还是觉得秦先生像眼前的洞庭湖一样洋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等到该为父亲亡灵要做的事都做完后,吴家就开始冷静下来,用来热闹的哀乐和炮仗也离开了吴家,亲朋戚友也不见了踪影,家人的悲哀也藏到了心里头,敏树就在这时候离开家去了郡城。
  复学后,过了一个多月,敏树来到吕仙亭,在这里遇到了郭建林。两个人一屁股坐在亭子下聊天,方道士带过来一壶酒,三个人一人一口抿了起来。
  郭建林说:“南屏呀,听说你们吴伏一屋场蛮大呀?”
  吴敏树回答说:“是啊,我们吴伏一在鹿角地区是有点名气的。”
  “你描述一下看,让我见识见识。”
  “是这样的啊,我们有老屋,有新屋,有三行里,有四行里,还有大屋里,都是一丛丛的屋场,每丛屋之间都有巷子相连,雨天串门,不打湿鞋子,门前大路铺着麻石,大地坪方砖面地。”
  “你们那里有高山吗?有大塅畈吗?”
  “都没有啊,我们屋场门前有一条冲,长七八里路,一直通往下荷塘湖,冲里全是水田,名字叫吴何冲。过了吴何冲就是山,上面一座山叫南屏山,下面一座山叫凤凰山,也叫凤形山。”
  方道士听得不耐烦了,就说:“喝酒吧,喝酒吧,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郭建林说:“你这个和尚莫要捣乱,你喝你的酒,我们说我们的。”
  方道士说:“我这是捣乱么?我这是劝你们喝酒啊,劝你们少管闲事啊。吴伏一再好再大,与你郭建林有关系吗?他们允许你去住吗?有饭给你吃有酒给你喝么?”
  郭建林说:“南屏你说说,我可以去住吗?可以去吃饭喝酒么?”
  敏树笑着说:“当然是可以哦。”
  后来到了暑天,郭建林就同吴敏树来到了吴伏一,果然是大,吴何冲两边尽是屋宇,连屋搭栋,钻进去跑半天,也看不尽所有的堂屋,再看前面的山水,只见田畴相连,阡陌交通,田间小路,星罗棋布一般。郭建林就和敏树二人住在南屏山上的书斋里。这座书斋是研田公专为儿子敏树建造的。
  在吴伏一住了几天,吴敏树也同郭建林来到郭家。这是洞庭湖边的一个小屋场,郭家就建在湖岸边。白天,他们就在湖边钓鱼,一人一个斗笠防止太阳暴晒,夜晚就坐在柳树下乘凉,谈天说地。
  有一天,二人来到一棵柳树下钓鱼。郭建林戴个破斗篷,敏树戴顶好一点的草帽,郭建林弓着身子在地上挖蚯蚓,他挖一条,敏树就捡一条放到坛子里去。
  郭建林说:“我戴一顶破斗笠,挖条蚯蚓钓雄鱼,猫一嘴,婆一嘴,吃掉雄鱼跑几里。”
  敏树说:“我戴一顶大草帽,抱个坛子装个宝,你一条,我一条,钓个团鱼叫声好。”
  蚯蚓挖了一坛子,二人坐下来开始拿蚯蚓穿钩,然后把鱼线甩到水中,一脚踩在竿子蔸,竿子下面塞了一块石头,抄着手靠在柳树上闭着眼睛,想着湖里的丘壑。
  郭建林说:“南屏呀,你打算读书读到么时才算完呀?”
  “不知道啊,没书读了就算完了。”
  “不读书了你打算做么呀,总不能一天到晚写文章作诗吧?”
  “我不知道啊,我不愿意做俗务,我喜欢看农夫种田,但是,我自己不喜欢种田,我也不会种田,今后做么呢?我实在想不出来。”
  “那你就去做官吧,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你要是连官都不会做,那就是个废人啦。”
  “做官也不容易啊,没有功名怎么可以做官?你看我大哥吧,向朝廷捐了钱,就给了个名分,还是没官做。”
  “那你就考功名呀,你这么聪颖考个举人进士不在话下的。”
  “想你郭大哥也是读书出身,也是考过功名的,容易吗?”
  说话时,浮子在飘动了,敏树屏声静气,双手拿着鱼竿试了试,觉得有鱼咬钩了,凭手感还是条大鱼,就爬起来游动;游了一会儿就起了钓,结果是一条大鱼,喜得敏树抱着鱼直跳。
  晚上做鱼羹,一口大锅放了一个鱼头,鱼肚子里所有的杂碎,还宰了几块鱼片放在锅里,再把姜蒜一放,香气就洋溢在室内。
  桌子上摆了一壶酒两个酒杯,鱼羹上桌了。敏树看准一个鱼泡,就伸筷子去夹;郭建林看到了,也把筷子伸过去。二人在鱼钵里抢了起来,最后结果,还是让敏树抢过来了。
  敏树说:“郭兄你老眼昏花了啊,我呢,比你年轻,眼明手快,这说明么呀?说明年轻总比年老强。”
  郭建林笑着说:“这是我让你啊。你知道吗?鱼身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鱼泡鱼肚子。你是我们家稀客,好东西自然是你吃。”
  “郭大哥你又错了,鱼身上最好吃的东西应该是鱼头鱼尾鱼肚皮,这些地方最活跃,最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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