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香车美人

　　华生在号子里大约又苦等了将近一个月，这期间有人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被放了出去；当然也有新人愁眉苦脸地被推了进来，还有人哭天抢地地被拉出去换牢房，因为被判了刑的人连这样的号子都没资格住了。
　　这时候华生已经算是这里的老人了，犯人们也没太欺负他。看在之前咏薇和玉莲给的银子的份上，狱卒的态度还算和善。可是又过了一个月，既没有人来提审也没有人再来探望他了。狱卒的脸色又恢复成原来凶狠的模样，还话里话外地叫他捎信让家人来探望。
　　同监的犯人见狱卒的态度转变了便又打起他那件长衫的主意，华生气愤不过只得重新每天和他们争吵厮打，晚上连睡觉也得半睁着眼睛提防有人偷袭。直到一天下午狱卒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银子从外面乐颠颠地跑来打开牢门说道：“张华生，原告撤诉了！”
　　“什么？”华生已经不敢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狱卒见他愣着不动便又大声喊道：“恭喜你了，你的案子已经了结不会被判刑了，现在可以出去了！”
　　华生这才兴奋地跳了起来但刚要走出牢门，同监的几个犯人拉住了他，口里一起道着“恭喜”便七手八脚地过来要扒他身上的破长衫。他攥着拳头又想反抗，那狱卒大笑道：“真是个大傻瓜，这大狱里的衣服还要穿出去，也不怕带上霉气？快走，那个玉莲姐姐会给你做新的！”
　　他只得顺从地让人把长衫剥了去，连脚上的布鞋也被抢走了。当他只穿着一件已经辨别不出原来颜色的无袖坎肩和一条大裤衩，光着双脚站在监狱大门口时，一辆藏青色布蓬的小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玉莲从车厢的窗户口伸出手臂示意他上车，华生迟疑了一下问道：“和你去哪儿？”
　　“那你打算去哪里呀？”玉莲反问道。
　　华生被问住了，刚才只顾着开心地出来，忘记了和盛布庄是不能回去了并且身上连一块铜板也没有。
　　“还呆站着？快上来呀。”玉莲撩起车厢后的门帘说道。
　　华生往前挪了一步又站住了：“坐车厢里？我还是在前面车辕上坐吧。”
　　“嘿，胆子不是一直挺大的嘛，现在怎么又变这么小了？”玉莲伸出白净的小手抓住华生脏兮兮的大手把他拽了上来。
　　一进车厢便有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扑面而来，那是玉莲身上发出的；同时华生也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的恶臭。在大牢污秽的空气里浸泡了那么久他的嗅觉早已经失灵了，现在和这清香一对比才觉得自己真是难闻得令人作呕。他窘地涨红了脸，急忙往门边一靠将身体缩成一团。玉莲也捂着鼻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拉开了窗户上的小布帘。
　　马车并没有直接驶向大道，而是绕了好大一会儿才在一家僻静的澡堂子门前停了下来，玉莲塞给他一个包袱说道：“进去好好洗洗，千万别着急，我等你。换下的衣服都不要了，幸亏没忘记给你买鞋袜。记着把头发和胡子也好好收拾了。”
　　华生夹着包袱跳下车，才走了几步便听到玉莲又在后面叫道：“等等，让我再看看。”
　　见玉莲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华生摸了摸满脸扎手的络腮胡子疑惑地问道：“我的脸怎么了？”
　　“记住，这里，最好别剃掉。”玉莲伸出一根手指横放在上嘴唇上，有些羞涩地说道。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个身穿崭新浅灰色洋布长衫、脚穿白袜黑鞋的高个子年轻人气宇轩昂地从大门台阶上走了下来，脑门上方和两边鬓角露着青色的头皮，嘴唇上的一抹小黑胡使他清癯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成熟和稳重。
　　“怎么样，是不是怪怪的？”华生看到玉莲的眼神有些发直，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嘴唇上被精心修剪过的、像小刷子似的胡子。
　　“哎哟喂，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您家先生这么一收拾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呀！”一直默不作声的车夫突然啧啧称赞道。
　　玉莲的脸微微一红，笑了。华生双手一撑车帮便跳上车紧挨着她坐下了，现在他的身上也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那是因为玉莲在那个包袱里放着一块粉红色、半透明的带着茉莉花香味的进口小香皂，华生这把澡洗掉了整整一块香皂。
　　接近傍晚时分，马车才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巷子口。玉莲打开门锁推开院门，华生进去后她关上门又插上了门栓。进了堂屋玉莲点上灯，华生环顾了四周问道：“怎么没见李孃孃？”
　　“她已经回乡下去了。那是你的行李，唐耀庭帮你送来的。”玉莲指着屋角一个大包袱说道，接着她又让华生坐在桌边等着，自己到里面去做饭了。
　　华生的行李除了几件衣服，其它的也就是一些洋书了。他赶忙翻出一本书从里面找到了一张广仁钱庄三十两的银票，凭借这张银票可以在邻近各府城的广仁分号兑付。穿上长衫后华生就有了薪水和赏钱，除了父母来无锡时孝敬了一部分，其余的都积攒下来了。他平日里开销很少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穿的是工作服，吃的是简单的工作餐。
　　这时他又发现那些书下面还压着一个大信封，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张履历证明。那上面记载着他在和盛布庄的工作时间和职务，离职原因写的是因个人家事主动辞职，证明人签字是白静斋并盖着和盛布庄总账房的印鉴。
　　现在一见到“和盛”和“白静斋”几个字华生就感到心里冒火，他双手一拧就想把这张纸撕掉，但想了想又折平整了放回了信封。自己毕竟是在和盛成长起来的，而且那件事情上白静斋也不是主谋。算了，留着权当个纪念吧。
　　不到半个时辰，玉莲端着饭菜出来，华生看着她新换的装束顿时惊呆了。玉莲没有再穿着那身漂亮的裙衫而是换上了一套蓝印花土布短衫，头上也罩一块同样花色的头巾，腰间紧紧地系着一条短白围裙，凸显出丰满的胸脯；袖子向上挽了几圈露出两只洁白光润的小臂，她已然从一名雍容华贵的富家少妇变成了一个俊俏的村姑。在华生的记忆里，母亲李大脚和两个舅妈平时就是这样的装扮。
　　“看什么呀，小心眼睛生疮，快吃饭。”玉莲瞥见华生的目光又痴痴地盯着自己便羞涩地催促道。
　　华生也不答话，大着胆子伸出胳膊用手背轻轻抹去她额头上沾的一条烟灰。玉莲看着华生忙不迭地大口吞嚼着饭菜问道：“有这么好吃吗？”。
　　“好吃，比聚丰园做的菜还好吃。”华生头也不抬地答道。
　　吃下两大盘菜、吞下三大碗干饭后华生还想要往碗里再添，玉莲赶紧将饭锅盖上了。她没想到虽然给了狱卒那么多银元，足够一个普通农家半年的伙食开销但华生在狱中只不过每天多了一小碗没有发霉的干饭而已。玉莲记得狱卒说过的话，太饿的人一下子吃得太饱要撑死的，因而她再也不肯让他继续吃了。
　　华生揉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接着就开始不断打哈欠了。玉莲笑道：“你去睡吧，还是上次那个房间。我睡隔壁李嬢孃的房间。”
　　“这不太好吧。”华生站着不动。
　　“别争了，她的床又窄又小，估计你的腿都伸不直。”玉莲双手比划了一下，好像这床就只有筷子那么点长。
　　“没得事，我怎么都可以眯上一晚，你明天还得去铺子忙呢。”华生还是拗着不动。
　　“去什么铺子？我已经转让了。你快去睡吧。”玉莲轻轻推了他一把。
　　“啊，转让给谁了？”华生吃了一惊，抵着门框地问道。
　　“当然是和盛，不然王掌柜和那个混蛋杨家昌会放过你？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也赚不了什么钱。张伯本来也就是要退休的，伙计们无所谓，跟着哪个老板都是干活。”玉莲若无其事地说道。
　　躺在玉莲的大床上华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虽然这间小屋依然是那么温馨，但此刻他无法平息心中怒火和自责。为了换得华生的自由，玉莲只能将铺子低价转让给王掌柜并支付给杨家昌一笔大额赔偿金。
　　华生的右手缠着一圈白布，里面的伤口还隐约作痛。那是他听说王掌柜和杨家昌的阴谋得逞后，愤怒地一拳砸在墙上弄伤的，玉莲替他包扎时不停地抽泣着也将滚落的眼泪一并裹了进去。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传来隆隆的闷雷声，接着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华生实在是没有睡意了，他下了床叉着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绕着圈，最后一撩墙上那块蓝印花土布门帘走进了里面那个小房间。
　　那架织布机仍然原样摆放在那里，但那条未完工的布已经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长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