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1-26 11:17:41 字数:3142
一辆老旧的解放卡车,咔咔嚓嚓,蜗牛似的行进在沙海中。车轮卷起的沙尘,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车厢里坐着斯棠,在她身旁,一头肮脏的黑猪臭气熏天,疯狂地嗥叫着。
驾驶室里,坐着斯杏和她的两个孩子,开车的是她的丈夫邝子丰。前不久,矿上给他分了两间宿舍,而且除了不菲的工资外,他还能靠这辆车赚一些外快,因此完全可以养得起家。
现在,他开着车,就是为了把他的老婆娃娃一起接到矿上去,从此不再分离。
几年前,斯杏就叫斯棠辍学了,理由是,先帮她带两个孩子,然后再把她领到大姐夫工作的矿上去,嫁上个城里女婿,再也不受农村的苦楚。
卡车终于驶出巴丹吉林沙漠,进入河西走廊的千里绿洲。夏收后的田野,依然郁郁葱葱,金黄的油菜花一望无际。不远处,雪山皑皑,天上流云朵朵,变幻出万千景象。
斯棠忽闪着一双碧潭似的大眼,一会儿仰望蓝天,一会儿俯眺大地,心中充满无限遐思。尽管此去仍是替姐姐带娃娃,但她毫不怀疑新的人生之途已经随着这辆卡车开启了。
终于有一天,她听见姐夫对姐姐说:“娃娃们都上学啦,叫斯棠学裁剪去吧!”
姐姐由衷地笑着说:“那你还不赶紧给斯棠报名去!”
这是一个南方人办的裁剪班,租用着城里一个单位的几间教室,离姐姐家很远。斯棠和几十个和她同样来自乡间的丫头们住在一起。学期很短,而且听着晦涩难懂的江南口音,只有在亲眼看着老师画图和上机操作的时候,才能摸着一点门道。但是这一切都丝毫不能阻挡她对人生的渴望。
这天,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大学生走进了她的心里。他对她一见钟情,很快,两个人就深陷爱河,产生了快乐的激情。
他并没有与她海誓山盟,只是叫她等待。
不久之后,她结束了学习,回到姐姐家里。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
姐姐和姐夫都看不上他,以为他是个冒牌货。想不到他在姐姐家住了一夜后,居然用渊博的学问征服了姐夫。姐夫说,他是个人才,有大学问,不会骗人。姐姐虽然没有反驳,但还是疑神疑鬼。
他走后,姐姐果然变了卦,认定他就是一骗子。姐姐的理由很简单,一个真正的大学生,怎么会看上斯棠哩!再说,念书多的人心眼也多,斯棠叫人家卖掉都不知道。
斯棠愤然抗争,几乎跟姐姐闹红了脸。于是她就去找他,他说,要去见她父母。
于是,在长途客车上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后,她把他领进了她们家的街门。
妈说,看样子是个实诚人,就是不敢确定是不是大学生。如果多龙在,多龙就能看出来。
于是,他偷偷地给多龙发了一封“母危速归”的电报。
多龙接到电报,星夜兼程赶到家里,并带来了一千块钱。
他又一次用学问证明了自己。
夜里,多龙对妈说:“妈,真是个大学生!”
妈大哭起来,搂着斯棠一直哭到半夜。那个年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高不可攀。妈一边为斯棠高兴,一边又为多龙伤心。
多龙把一千块钱交给妈,再三叮嘱说:“千万不能要彩礼,一分都不能要!”
妈大笑着说:“不要!不要!不要!”
第二天,斯棠就和他去了他的家。一直住了五天,他才说通了他的父母。
两个月后,他向单位要了两间宿舍,两张单人床一拼,便成了婚床。
有好长时间,斯杏几乎不认斯棠为妹妹。而且不知从哪里听到说他是个劳改犯,没人敢嫁给他。而其实她是怪斯棠的婚事没有叫她做主,因为斯棠是她当大姐的领出来的,长姐如母,婚事理应由她做主!
斯杏的这种心态,一直延伸到了斯杨身上,以致于把斯杨推到了万劫莫复的境地……
斯棠婚后生了一个儿子。由于她是农村户口,全家只能吃丈夫一个人的供应粮,生活十分拮据。三年后,她和孩子办理了农转非户口,而且丈夫的工资也增加了,生活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于是丈夫说,把斯杨带出来吧!
正如当年斯杏听到邝子丰这样说一样,斯棠也心花怒放,无比高兴。
但当斯棠要把斯杨送去学裁剪时,斯杏却坚决反对。她怕斯杨也遇上一个大学生,叫人家骗走。只是在斯杨的一再坚持下,才不得不勉强同意。
斯杏的担忧其实只是一种想当然的杞人忧天。斯杨学了半年裁剪,根本就没有遇见大学生,甚至连一个男朋友都没交上。她只想一门心思学好技术,然后开一个裁缝铺。
这年春节,邝子丰开着那辆老卡车,和斯英一起来到斯棠家。这还是斯棠婚后他们第一次来。他们还给斯棠带了一吨煤,一袋面粉。
看见斯棠家快要见底的面缸,睡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斯杏放声大哭。她压根就没想到斯棠的日子会过成这样。因此,第二天她就毅然决然地把斯杨带了回去。
她并未给斯杨开裁缝铺,而是紧锣密鼓地为她张罗婚事。
一天,她兴冲冲地对邝子丰说:“马大姐给我们斯杨瞅下了个对象!”
邝子丰说:“我看你为了给斯杨找对象,都快疯魔啦!”
斯杏气道:“我咋不疯魔?要是再找上个小女婿那样的,斯杨一辈子都活不出人来!”
邝子丰揶揄道:“那这回又是怎么个公子王孙?”
斯杏傲慢地说:“太子爷我都不希罕。我就图能过起日子来的!马大姐说啦,小伙子人高马大,是野外队的厨子。爹爹说过,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一人碗里剩一口,也够厨子吃的!”
邝子丰问:“叫啥?”
斯杏说:“巴三尕。”
邝子丰笑起来:“听名字,咋像个少数民族!”
斯杏说:“反正就是个少数民族。名字怪就怪吧,马大姐说,秉性可好啦!”
斯杨听了叫巴三尕后,坚执不见。斯杏苦口婆心软硬兼施,斯杨才应允见一面。
巴三尕果然身材魁伟,浓眉大眼,下巴上留着一撮胡子,十分帅气。马大姐在馆子里定了一个包厢,一桌饭,六个菜。马师傅、邝子丰、斯杏和斯杨一起到饭馆时,马大姐早就和巴三尕等在饭馆门口。
斯杏一见巴三尕,满心欢喜。吃饭时,又是夹菜,又是填茶,忙得不亦乐乎。斯杨羞红着脸,只是不语。
斯杏说:“小巴呀,你看我妹子咋样?”
巴三尕立刻眉飞色舞地打开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给大家都斟上,激动地说:“我先干啦!”又是一饮而尽。接着,把杯子倒拿在手里,使劲甩了几下,表示滴酒不剩。
于是,马师傅带头,大家一起举杯:“干!干啦!”
巴三尕意犹未尽,又一连站着喝了三杯,才落在椅子上。
斯杏看了看邝子丰,又看了看斯杨,对马大姐说:“那就定下吧!”
回到家,斯杨说:“我看是个酒鬼!”
斯杏说:“就是能喝几口,高兴,也没喝醉。男人不喝也不行。不像你小姐夫,说起来没完没了,天上地下不沾边——”
斯杨说:“我反正心里不舒服。要不,先谈——”
斯杏打断斯杨的话:“谈,谈啥?婚姻婚姻,就是个姻缘,天定下的!你想谈就谈。你都二十三啦,翻年就是本年。在老家,都成老丫头啦!我把你领来,就是为了在城里找个对象,一辈子离开农村,不像爹爹妈妈那样遭罪受苦。你小姐我没管好,虽说嫁了个大学生,结果粮都吃不上,过的还不如乡里人。你可不能学你小姐,不长心眼。你在城里成了家,过好了,我也就心安了,不枉把你领出来——”
斯杏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斯杨也低着头想了半天,说:“那我就不谈啦?”
斯杏笑道:“这就对啦!按理说,如今都搞自由恋爱,谈也没错。可人就是个命,跟谈不谈没关系。你听了姐姐的话,将来肯定比你小姐过的好!”
斯杨不再说话。于是,斯杏就选了一个双月双日,说给马大姐,把结婚的日子定了下来。
婚前几天,斯杨说要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斯杏给马大姐说后,巴三尕满口答应。
斯杨烫了卷发,轻施粉黛,穿上一身玫红色的羽绒嫁衣,犹如出水芙蓉。巴三尕把她抱上红色小轿车,在矿区大街上转了一大圈,又抱到新房里。她的心抨抨地跳,红唇轻轻蠕动,一个新奇的景象在眼前闪烁,朦胧而迷离。然而,她并未像每一个嫁娘一样,尽管没有记住婚礼的细节,兴奋的心境却永世难忘。那一个接着一个犹如噩梦的场面,既使过了几十年,依旧如在眼前。
当她和巴三尕向宾客敬完酒后,巴三尕突然跟他远道而来的父亲大吵起来,而且一直吵到了新房。
谁都没有料到,一个公公,竟然会和正在做新郎的儿子在洞房里大吵大闹。
只听巴三尕粗声恶气地骂道:“你给我滚出去!”
巴三尕的父亲吼道:“我把你白养一场。你叫我滚到哪里去?”
巴三尕一脚踢翻茶几,一只茶杯飞起来,砸在穿衣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