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一塔一堂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25 19:29:07 字数:5173
少年敏树成婚后就变成了吴敏树或者吴南屏,言谈举止再不能小孩子气了。尽管他不喜欢俗务,有些俗务还是免不了要沾身的。有了岳母家,五八腊时节你还不去岳母家不成?岳父岳母生日你还能不去拜寿不成?你是个读书人,要懂得起码的礼节。
其实,敏树也是很喜欢他岳母家坪桥何的。这地方比他居住的吴伏一要阔大得多,门前就是汪洋恣肆的上荷塘湖,屋场从西往东排列在滨湖岸边,长约四里路。岳父醇安公一家住在屋场中间。那一溜正堂屋有十三重,进得大门望不到尽头;横堂屋几十间,一个堂屋一个天井,气势比吴伏一要大。
更重要的是,坪桥何门前就有个码头,你要是去郡城去会城走南闯北,直接从这里上船就可以了,方便得很。
辛巳岁正月间,是敏树住新年的日子。醇安公家族都高高兴兴地接待新姑爷,除开舅哥何锦云兄弟以及岳父岳母,其余坪桥何族人对于这个新姑爷还不是很熟悉,他们只知道他是个读书人,只知道他现在是个县学生。
敏树尽管很羞赧,遇到陌生人总是还未讲话脸就先红了,他还是没有待在屋里不出去。何锦云天天带着他去给族上长老拜年,逢人就介绍自己的妹夫。只要何锦云一介绍,敏树总是把头低着,好像做了对不住人的事一样。
一天晚上,醇安公父子和敏树共处一室,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修建凌云塔和创办鹿角敦善堂这件事。
敏树说:“岳父大人,我还是想不通,为甚要在那个冷饭咀修个石塔,是不是为了镇妖?洞庭湖里真的有妖怪么?”
醇安公捋捋胡须说:“小婿有所不知啊,我之所以倡议在那里修建一个石塔不单单是为了镇妖,主要是为了关山,为了锁住水口。”
“锁住水口,嘛叫锁住水口啊?”
何锦云插话说:“锁住水口是一个风水语,意思是锁住财富,莫要让财富流走了。”
“这有嘛说辞吗,有嘛来历吗?”
“当然是有的。过去,我们上下荷塘湖的财富是同柈湖锁住的。当然,说湖水锁住湖水也是说不通的,同柈湖那里原没有大山屏障,古人就修了一些寺庙亭台建筑代替锁物。近来,这些庙宇亭台基本坍塌了,我们就想着要建造一个永久性的锁物来锁住财富。”
何锦云的弟弟何悫庵这时候说:“我也是想不通啊,既然是筑关山锁住财富,那也应该是建在上荷塘湖和下荷塘湖之间的兴旺咀,而不是建在冷饭咀呀。”
醇安公说:“我只问你去过那里没?你要没去过那里就应当去看看那里的山形水形。冷饭咀地形在兴旺咀之前,湖水的涌进和退出都是从它面前经过的。兴旺咀在后一步,湖水涌进时,向它冲杀而来;湖水退却时,从它身边悄悄溜走。”
敏树不是太懂风水学问,听岳父这么一说,他还是明白了这修建石塔的用意,但是,他心里还有个疑问,就问岳父:“现在,我们吴何两族也就是我们吴文高一家和你们一家富裕,这修建石塔,人们会不会认为是为了帮我们两家锁住财富啊?”
敏树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就惹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醇安公说:“南屏小婿你真是幼稚啊。同柈湖建关山的时候,你们吴文高家和我们家都还没出世,那该如何说啊?这修建关山锁住财富指的是锁住我们上下荷塘湖人的财富,绝不是哪家哪族的财富。现在,像我们两家,银子是比别人多一点,但是穷人也有他的财富呀,米缸里总有点米吧?柴湾里总有把柴吧?他总有个安身之所吧?”
何锦云说:“老爷,其实妹夫的说辞还是要考虑,我们在发起募捐时要把这问题讲透,因为从表面看,确实也是妹夫说的那样。”
醇安公说:“也是啊。不过,我们荷塘有人丁几万,虽说穷人居多,富人也不是没有,起码有一成是富人吧?我们募捐不去找穷人,只找富人就是啦。”
宵夜端上来了,一碟腊肉,一碟腊鱼,一碟花生米,还有个鸡汤,一盘糍粑。酒杯子也摆上了,炭火放在桌子之下,父子四人一人坐了一方,悫庵把酒滗上了。
糍粑煎得两面黄,看一眼就嘴角流涎。敏树夹一块就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建塔这件事我算是弄清了,那敦善堂呢?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与我们吴何两家没一点关系啊,为甚要去花那钱?”
醇安公喝了口酒说:“小婿呀,一个人活在世上要多行善,莫做恶事。你说的没错,如果单从自扫门前雪这角度看,我们吴何两家没必要去办个什么敦善堂,别人浸死了就浸死了,关我嘛事?转念一想,我们都是要外出的,倘若我们坐的船也在其它水域翻船了,我们浸死在别处水里,鱼把我们尸体吃光了,你做何感想?”
敏树说:“这件事应该是朝廷管的,他为甚不管?”
何锦云说:“朝廷以前是管这件事的。后来,朝廷式微,也就没能力管了。我们洞庭湖是很凶险的,几乎天天都有翻船死人的事发生。以前呢,我在艑山、月山、石城山、舵杆洲等处设立过灯塔,让夜航的船只安全通过,可是,效果也不是很好,主要是管理问题。”
敏树说:“我知道洞庭湖水势凶险,经常翻船。我们家在鹿角有生意,我经常去鹿角走动,发现洞庭湖翻船不是那么简单,有好些翻船事件就是人为的。那里的渔民堆在岸上观望水里行船,看见哪只船有险,不是想着要去救险,而是一起去倾覆那只遇险船,目的就是劫掠船上的财富。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群,一片片,蚂蚁一样。”
何锦云说:“对呀,这情况我也知道呀。这是人的恶性充分的展示,我们创办敦善堂就是要遏制这种恶行,要惩办这些恶人。我们要使敦善堂成为一个团体,地方绅士都要签字画押,要写上今后谁再去祸害水里船只,就严惩不贷。”
敏树喝了一口酒说:“法不责众啊。历史上许多大事坏事都是起于众人的喧嚣,再加上野心家从中怂恿。”
“那也好办,惩办首恶,胁从不问!”
“大舅哥你计算过用费吗,这两件事所要的银子是不是要堆积如山才成啊?”
“妹夫你说的不错,是要很多银子。我们吴何两家要承担大头,还要向上下荷塘的富绅去募捐。总之吧,走一步看一步。”
这时候,一壶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各人脸上红扑扑的。醇安公说:“还喝不喝啊?要是还想喝点,悫庵你就再去弄一壶来。”
何锦云说:“算了吧,妹夫年纪尚轻,喝多了伤身。”
敏树妻子四妹过来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又把热茶端了上来。
醇安公说:“小婿呀,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还可以活几年,虽说是我倡议了这两件事,还出了几千两银子,事情还得锦云去做,悫庵就在家里管家。你们吴家呢,听说是士选出来管事,他多大了啊?”
敏树回答说:“士选是我二兄,今年虚岁二十啦。”
“你家老爷呢,他不能管事了呀?还有你大哥,你大哥年纪应该比锦云大几岁,正是出力的时候。”
“我老爷年纪和您差不多大,身体也不好,这样的大事自然管不了。至于我大哥,他家子女又多,他自己身体也是不太好,我觉得士选正合适,他的学问也好。”
“他热心吗?做这样的事情是要热心肠的。”
“他就是个热心肠人,和大舅哥一样,也是个善人。”
这天晚上的谈话让各人心里都有了底,为甚要修建石塔,为甚要创办敦善堂,需要多少银子,需要坚韧不拔的管事人。
这件事,现在还只局限在吴何两大家族几个主要人物的口里,想想罢了,说说罢了。直到道光二年春天里,醇安公才组织吴何两族族人首脑公议这件事。会议开了两天,终于通过了修建石塔和创办敦善堂的决议,商讨了许多的细节。
石塔从筹款选址备料到建筑,整整花费了四年时间,道光四年冬天,石塔终于建成。在取名字的问题上,众人争论颇多,有的主张叫宝塔,有的主张叫石塔,有的主张叫冷饭咀塔,有的主张叫洞庭塔。何锦云听在耳里,想在心里,他和吴敏树商议了一番,决定给它取名“凌云塔”,俗名就叫宝塔。
石塔扒掉垒土的最后一天,研田公和醇安公都被邀请到了现场,何锦云和吴士选、吴敏树也在那里。醇安公问儿子:“你们想好了吗?这石塔叫么名字呀,总不能叫石塔吧?”
锦云说:“我和杰人、南屏几个商议了一番,学名叫凌云塔,俗名叫宝塔,你们看行不行?”
两个老人在嘴巴里念着这名字。
醇安公说:“好,好,好!叫凌云塔好,有气势,大气磅礴!”
研田公说:“俗名叫宝塔也好,只怕将来叫宝塔的人多啊,反倒忘记了它的雅名。”
何锦云把两个老人领进了石塔第一层。老人进去后摸着那些巨石,摸着那块匾额问:“这石头几千斤一块啊,如何砌上去啊?”
何锦云笑而不语,带着老人又爬了一层,上到了二层,再不敢爬了;越往上,梯级越仄,人也越危险。
只不过,即使是在第二层,视野也开阔了许多。西望洞庭,茫无涯际;东望荷塘,湖山雾罩,北风似乎也大了许多。
竣工之后,何锦云、吴士选在凌云塔前举行了一个竣工大典,上下荷塘和鹿角地区的绅士官僚都被邀请前来参加大典,吴敏树也放下学业来参加竣工大典。
敏树没见过实际建造过程,住在郡城,只知道石塔何时开挖基础啦,何时铺垫基础啦,石塔修到第几层啦;至于这石塔如何建造起来的,他是一脸的茫然。直到看到了石塔,他才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啦,它是如何建造起来的啊?
只见凌云塔七级八角中空,高九十七尺,占地四点七平方丈,是湖南最大仿木结构楼阁式石塔之一。台基高五尺,须弥座式。塔身全部用花岗岩条石砌成,每层飞檐起翘,翘首多饰卷云、凤鸟、瑞头兽,层层各异,每层檐角挂有铜质风铃,风吹铃响,清脆悦耳。
沿凌云塔正南石阶而上,有一拱券形石门,进深达五尺,外圆内方。入室,约十五尺见方开间,素雅平整,石气森森。渔民舟子可在这里把盏喜酌,烧酒烹鱼。塔内每层有十级石梯,可盘旋而上。塔愈高,空间愈小,塔壁也愈薄。
七楼北壁内嵌一神龛,龛长一尺七寸,宽零点九六尺。龛内为一浮雕石像,其左手平托一元宝于胸前,右手高擎着一支朱笔,笔尖正对着龛楣上一刻有“文光射斗”四字扇形石匾,足踏腾龙,不知为何许人物。内顶中心处,绘有道教“太极图”。
何锦云陪着敏树妹夫爬上了第七层,敏树指着神龛里那个菩萨问:“这是何方神圣?”
何锦云笑着说:“你猜猜,猜中了算你狠!”
敏树把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世音菩萨、金刚手菩萨、虚空藏菩萨、地藏菩萨、弥勒菩萨、除盖障菩萨猜了个遍。
何锦云笑着一一摇头,敏树只好不猜了,何锦云说:“你看看,这菩萨右手高擎着一支朱笔,笔尖正对着龛楣上一刻有‘文光射斗’四字扇形石匾,足踏腾龙,这样的菩萨会是谁呢?”
“你是说这是皇上吗?是今皇还是昔皇?”
何锦云还是只笑,没有回答敏树的问话。
敏树没见过石塔的建造过程,便有许多想不通,遂问他舅哥何锦云:“这些石头砌上去严丝密缝,长度恰到好处,缝隙间插不进薄刀片,这是如何做到的?”
何锦云说:“这都经过了画图计算啊。每块石头摆放的位置都进行编号,工匠打磨石块做到不差半厘毫分,否则砌上去就不成形状了。”
“这些石块可有几千斤重一块块啊,你们是如何运来的,又是如何砌上石塔的?据我所知,我们巴陵县可没有这样的石料啊。”
“这石料产自长沙丁字镇,他们是如何运上船只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里,当湖水涨齐山崖时,就叫他们开船运过来,卸在山上。湖水退下后,我们就开始建筑。”
“我还是难于想象啊,石块到了山上,石塔是从湖底建起来,你们是如何把这么重的石块搬到石塔上去的?”
“我们请了很多能工巧匠啊,他们有的是智慧。你以为都像你们读书人一样,只晓得搬本书读呀?我们建塔用来扎架的树起码是几千根,跳板几千块,人们用撬棍、滚筒、原木,把一块块石料建到了塔上。”
“就是这一个办法吗?”
“还有垒土法啊,这也是要用的。”
“垒土,这该要多少土啊?土呢,现在怎么不见了?”
“现在当然移开了呀,等你来还可以看见土,那怎么看得见石塔?”
敏树一想也是,就觉得自己还是幼稚。
其实,凌云塔的秘密远不止这些,吴敏树只是肤浅地走马观花了一遍,没去深究罢了。
参加大典的人分批拾级而上,登塔远望,他们还在一楼大厅石壁上看到了举人曾少沂记述建塔缘起和经过的碑文。
从此以后,凌云塔也被人称为宝塔,这里的山咀被称为宝塔咀,没人还记得它的原名冷饭咀了,下荷塘湖也被人称为了宝塔湖!
就在凌云塔建造成功的那年,鹿角敦善堂也正式启用了。敦善堂买了一块土地,建造了一个办公的房子,还建了个木工场,主要用于维修打捞船只和做棺材。
开始的时候,吴士选在经管这里的俗务,鹿角那些渔民欺侮士选年幼,就屡屡攻击他,一个叫五爪的满脸横肉渔民是个头子。一天,五爪带了五六个人冲到了敦善堂办公场,问士选:“你们搞这个名堂是甚意图,要端掉我们的饭碗么?”
士选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是谁,你们有何饭碗?”
“我们是鹿角渔民,土生土长的渔民,世世代代的渔民,我的太祖爷爷高祖爷爷都是渔民,我们的饭碗就是做打捞生意的。”
士选冷笑一声说:“说的好啊,冠冕堂皇啊,还敢说自己是做打捞生意的!你们就是一伙地地道道的浪里白条,专做倾覆商船的勾当,完全是梁山泊一类的人物。不啊,你们比梁山人物差远啦,他们还知道要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你们呢,只知道残害商船,抢劫财物。”
“那又如何?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你们现在端了我们的饭碗,我们就找你们要饭吃!”
“我们敦善堂要招募水手的,你们要是有兴趣就来当水手如何?”
五爪围着士选转了两个圈,然后说:“你把我们招来当水手,就不怕我们利用你们的船只和身份重操旧业呀?”
士选说:“你放心好啦,我有办法对付你们的:先签个合同,只要你们稍有违反,就捉拿归案,让你们在牢里坐几年牢,严重的就砍了你们脑壳。”
吴士选这么一说,吓得五爪那群人吐着舌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