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京郊遇刺

　　虽然还没到盛夏，这正午的阳光，明媚中已经透出了许多灼热，兰湮早已是口干舌燥，匆匆出城，哪里来的及带水。她把两匹马拴在一起，放眼山下，才发现鹿昭三人的身影，不禁惊喜，幸亏他们跟了来，便跑过去让他们到附近的庄里寻些水来。
　　少郡半蹲在茹修平墓前，并未在意兰湮的举动，她用手轻轻摩挲风尘满满的墓碑，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把斑斑驳驳的树荫洒在上面，在微风吹动下闪闪烁烁地晃动，让她一路来因怒气而焦躁的心，慢慢缓和下来。最初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就是一种寻求安静的潜意识，带她走出熙攘的街市，繁华的内城。出城后，信马由缰来到这里，这里也是她常常寻求平静的地方，那日认母后她也来了这里，相隔阴阳的故友，成了她放心倾诉的对象。
　　树荫驱走了烦躁，风吹干了泪，她靠着墓碑旁一棵树干，半开玩笑道：“与正林兄畅谈，不用顾及男女之嫌，真是同僚中独一无二的。”
　　看着远处的树梢，阳光在林间射下的缕缕光线，让她眯起了眼，感到一阵疲劳的困倦，她抗拒着，自言自语道：“我如今的心事正林兄没有不知的了，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么？位居相位，处理政务游刃有余，唯独拿少瑾没办法，摆不平，放不下，恨起来不顾，又不忍心。说实话，我舍不下他，这些话我也只有跟你说，就是婉婷和湮儿我都不敢，怕她们笑我，也怕她们误解。我已决计不归王府做他的王妃，就连那种男女肌肤之亲，我都在努力放弃，婚姻对我只能是种拖累，此生不会两全。既然下了决心，为何还会有这种牵绊，正林兄你说，我该如何与少瑾相处，怎样选择？”
　　兰湮一手提着水罐，一手拿了个粗瓷碗从山坡下上来，见少郡倚着树睡的正香。官袍拖地，帽子斜扣，哪里还有点官相，幸亏下面的三人没看见。她不忍惊动，好在天气也不冷，放下水罐，坐在少郡对面欣赏着她的睡态。那精致的眉眼口鼻，即使睡着也生动得很，眉微皱，唇带笑，长睫毛也是颤巍巍的，真好看。她只顾看也没寻思时辰，不知不觉上下眼皮也打起架来，不知过了多久，被少郡一声低唤叫醒。她趴到少郡脸前，见她笑没了，嘴角蠕动，不知说的什么，敢情还没醒呢。心里一乐，孩子气的凑近耳朵，想听她说的什么梦话。
　　“你干嘛？”少郡突然一声，吓的兰湮一退，坐到地上，“妈呀，你不是没醒吗？”
　　少郡揉揉眼，回想着刚才的梦境，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我啥也没听见，耳朵刚凑上，就被你吓了一跳。”
　　少郡笑道：“活该，谁让你干偷偷事呢，别人的梦你能听么。”兰湮道：“大人做了个什么梦，一定是好梦，我见你笑呢。”
　　少郡意味深长道：“不好也不坏，我正犯愁呢，就有人指点迷津，至于好坏，我还要想想。”兰湮提过水罐，往碗里倒水，边说道：“大人不说我也知道，你如今愁的什么。”
　　少郡端着碗一气儿喝了，顿时舒服不少，起来整整衣服，根本就不想接她的茬儿。兰湮帮少郡把官帽戴正，又说道：“我看这事就是大人多虑了，老爷夫人都没事了，连君眉也对大人忠心耿耿。你干嘛不给小王爷说实话，他也必会为你瞒着，岂不是更踏实吗？”
　　少郡这才道：“你也犯糊涂，他与别人不同，不论是谁，认与不认都是一样的关系。可与他认了，就不是师生，也不是同僚，除非嫁入王府，否则这关系太尴尬了。如今虽是心知肚明，只要面上不认，就是自欺欺人也还可勉强相处，他也无权干涉我。可没了这层面子，他那脾气，还不天天想着我这未婚妻在干什么。既是我的负担，也是他的累赘，还不如让他干点正经事去呢。”
　　兰湮仔细想想也是个理，她笑笑，提起水罐道：“这都午时过了，大人也不饿吗，我叫他们安排饭去了，吃了再回去吧。”
　　“他们？”少郡一愣。
　　兰湮道：“就是鹿昭他们嘛，大人虽不叫跟着，可他们哪敢，大人这身衣服，一人一骑独自出城，已经是出格了。万一出事，他们能有几个脑袋候着。”少郡看看自己的装束，可不是吗，这一会儿她脑袋一热，也不比子玉理智多少了。
　　等在坡下的鹿昭见大人下来，便道：“这山下梁庄头上有个驿站，我已经让他们备了饭，大人可在那儿稍作休息，等相府的卫队来了再走。”
　　这是个不大的驿站，介于京都与第一个大站之间，也是一条通往关中的驿路。站户是一对中年夫妻，少郡到来时，他们正忙着排桌上饭，朝廷大员光临这一小地方，可说是他们绝不敢想的事。这对夫妻倾尽小站所能，做了在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一顿饭，直到少郡进来，他们才知道是当朝的霍丞相。
　　少郡能看出，这顿饭以档次配给来说，也算是好的了，那盆香气四溢的炖鸡，也是他们现杀了自家的鸡添的。她看看满桌的饭菜，对兰湮道：“叫他们都过来吧，这么多咱们也吃不了。”兰湮道：“他们外面有一桌，还要放哨，轮流吃着哪。”
　　那位中年妇女抱了一坛酒进来，深深一福，要给相爷倒酒。少郡道：“拿走吧，我是不喝的，也不能给他们喝，你叫什么？”
　　“回相爷，我叫胡翠云，男人叫罗大柱，平时他们都叫我罗氏，没人喊我名字。”
　　少郡见这位罗氏长相也算是中上等，加上清爽利落的言行，看着也挺顺眼的。只是衣服陈旧的很，应是过的并不富裕，便问道：“你家里有几口人？”罗氏答道：“原是有俩儿一女的，大儿子那年征兵，死在辽阳了，连尸骨都没回来。”她擦了下眼睛又道，“女儿还小，只有小儿子能帮家里，刚才您见的就是他，另一个是我的侄子，常年在这里帮忙的。”
　　少郡问道：“不是站户不征兵役吗？”
　　“说是说，打高丽那年兵源要的急，哪里凑得够呢，就两丁抽一了。其实若是不打仗的时候，当兵也没什么，还少交一份税银呢。”罗氏说完又觉得不妥，忙道，“您看我也糊涂了，相爷整日操心的是大事，哪里就愿听这些。他们都传着说相爷年轻，不仅相貌好，人也好，想不到今天见到了，说的真是不假。”
　　少郡心道，这人确实是心直口快，身为朝廷大臣难得碰上一位爱说话、不忌讳的百姓，便说道：“你怎么知道丞相就不愿听呢，什么是大事，百姓的事就是大事，想说什么都行，就是说错了也不会治你罪的。”
　　大多那些爱说话的人都是没心没肺、口无遮拦，却拿不上台面。如今相爷想要听了，罗氏却不知该说啥了。少郡便问道：“你刚才说税银的事，你们这些朝廷规定的户籍不是只收田税，不收丁税的吗？”
　　罗氏道：“是，朝廷是免了，可税也没少交，五花八门的，有时一年一个说法。就是那些个军户，只要家里没出兵的，照样要交。我们在梁庄有个亲戚是军器局的匠户，他们庄里有好多都是，连子女成亲都不许出户籍。那些手艺有绝活的还好过点，大多数都是劳力，支的那点口粮还不够官爷们扣的，随时听差出工，白干多少活。若再有个天灾人祸的，连活路都没有。”
　　少郡边吃边听，饭是什么味儿也没品出来，此时插嘴问道：“那你们对收田亩税什么看法，四顷以下对你们可是免税的。”
　　罗氏说开了头，话也顺了：“就是不收税又能咋样，别说四顷，就是上税，也愿田地多一点。这年头，谁能保住地不丢，家里一摊事，先是卖地，要是再卖人卖房，就只能逃荒要饭了。如今这里田地不少，可穷人能有多少，不是王侯封地，就是归了寺庙，剩下的也被乡绅财主们慢慢买了去。富的越富，穷的越穷，就靠租地活着，还要应付……”
　　罗氏的絮絮叨叨，被一步进来的罗大柱打断了，说道：“相爷别听她的，一天到晚就是话多，不怕封了舌头。”然后催着老婆出去。
　　罗氏道：“是相爷叫我说的，就你胆子小任人欺负。去年为了两匹病死的马，连赔带罚，我们折了多少地，你不说，上面怎么知道？”
　　少郡把他们叫住，说道：“放心，你们说的别人不会知道，只是你们也不可对别人说起，以免召来麻烦。另外，剩的这几盘菜也没动，你们留着慢慢吃吧，别浪费。”
　　他们走后，兰湮道：“大人怎么不多问一下，这些下面的官差仗着权力胡作非为，也该治一治。”
　　少郡道：“这些不用问我也猜到了，从世祖时，就不断地改革充实立法，到现在也不完善。有些人就钻了空子，你下条文，他就有对策，方方面面复杂的很。最根本的还是历朝遗留的祸患，就像这大片田地，本是立国立民的根本，可以往朝廷的大肆封赏，使它们大量落在贵族宗教之手，还逃脱赋税。国库不足，百姓贫苦，他们却不断扩张，广积民怨。要想改变，就要从律法开始，监察入手，惩治为辅，才能逐渐改变违法欺民的行为。我气的是这天子脚下皇城之都，也有这等大胆官吏，此事若真要从近处查起，怕与朝廷官员脱不了干系。”
　　兰湮笑道：“真要这样，可要查出一批了。”
　　“一批？”少郡也笑了，“真要成批的抓，谁来做事，杀一儆百即可。许多地方就是那么几个胆大有后台的，他们一倒，还有谁敢？近墨者黑，一入仕途难免为利益昏了头，官场里不是人人都两袖清风、正气凛然，能做到洁身自好就不错。只要律法森严，监察到位，好官就会多一些，这是一劳永逸的事。”
　　鹿昭进来，说已经给大人准备了休憩的屋子。少郡摇头道：“我历来就不午休，何况刚才只顾听他们说话，饭都吃撑了，我们出去走走。你们把马也喂饱，回来就走吧，不等他们了。”
　　驿站是个小小的四合院，住宿也紧巴巴的，后院挺大，是存放粮草和养马的地方。未时已过，太阳也不那么毒了，少郡舒舒手臂，走出大门。按她的想法，就想在庄里走走，可走了没两步就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走在路上，不像个傻子，也像个骗子。她对身后的兰湮道：“下次出来记得带上套便服，方便些。”兰湮道：“出了朝门就是衙门，哪里会想到这里来，还能天天如此？”
　　少郡也笑了，她回身道：“既然什么也做不了，别浪费功夫了，你让他们把马牵出来。”话音刚落，一个小个子侍卫从庄头的土坡上下来，跑到少郡跟前道：“大人快进屋。”边说边扯着少郡进了院子，关上院门，然后道：“有一帮人顺着大路奔这里来了，他们穿的紧衣便装，拿的却是兵器，一定不善，像土匪一样。”
　　“土匪？”少郡愕然道，“从没听到过这里有土匪出没，你们再去盯着，看有多少人。”
　　不大会儿，鹿昭与那名侍卫来了，说外面足足来了四五十人，那阵势就是冲这里来的。一向艺高胆大的鹿昭也慌了，刚才叫人送信的走了一个，这里就剩他们俩了。除了手里的刀一点准备都没有，大人的安危系于一身，就是他俩死了，也不一定能保全大人。
　　这是少郡继裕门关后又一次遇险，本以为刘卞一伙已经平复，每天自己被卫队们拥着出行，哪想过还被有心人惦记。一定是出城前后碰巧被人盯上的。这种行动肯定也是早有预谋，想不到因自己冲动会造成这种后果，还带累了随从。
　　少郡正后悔不迭，一名侍卫已经押着驿站的四人进来，并说道：“大人，一定是他们报的信，要不怎会这麽快就被人知道。”
　　“乱说，他们与我无冤无仇，凭什么要害我。”少郡这样说，也是因为自己没来时，他们并不知是给谁做饭，来了后又在监视下，短时内怎么能走了风声。她也自信在百姓眼里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只有那些被新政限制的人才对自己有恨，只是自己大意了。
　　时间紧迫，院子的前后门已经被他们堵了，少郡这次连一件防身的兵器也未带，寡不敌众，这院子是守不住了。便道：“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冲出去才占主动，快点上马。”
　　鹿昭道：“不行，这样也是冒险，我是职责所在，大人必须听我的，快把官袍脱了，与……”他打量一下那个罗氏的小儿子，年少却是身量高，与大人相仿，便道：“你与他换了。”
　　“更不行，我不能连累百姓。”少郡断然拒绝。
　　哪还来得及分说，鹿昭上去就解少郡的衣服，边道：“他们哪是百姓，大人要在驿站出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兰湮知道鹿昭的办法是对的，她顾不得避嫌，亲自给少郡脱了官衣官帽与那位小后生换上，还正合适。鹿昭又叫罗大柱冒充兰湮，罗大柱个不高，却是粗壮，兰湮的那身青色长衫却是紧紧裹在身上，他索性拿绳子一扎，敞着怀了。
　　“听着，”鹿昭对他们父子道，“我知你们是养马的，不用打仗，只要跟着我们使劲跑，就没什么危险。”然后又对兰湮道，“大人交给你，我们冲出去后，你们沿路往东，时昌带着人应在来的路上，会碰上的。记住，你活着，大人没事，就是你死了，大人也得没事。”
　　他这话虽然无情，兰湮却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与他是同样的责任。
　　少郡却坚持不肯往东，她让鹿昭带人迎着援兵跑，至少还有解困的机会，自己沿小路往北，绕道走。鹿昭拗不过，便嘱咐兰湮小心，不要走太远，等援兵来接。
　　这一切也就是片刻的功夫，那些人叫不开门，开始破门而入了。
　　罗氏见他们父子脱不过要冒这个险，也豁上了，她双膝一跪道：“帮助大人是小民该做的，还希望大人看在他们冒险的份上，给他们记上一功，往后好不被人欺负。”少郡点头，心说这妇人不但嘴快，还是个有心有脑子的人，她忙拉她起来道：“我答应，一会你们也要到别处避避。”
　　也就是顷刻的功夫，一帮人冲了进来。后院里，马上四人已经准备好，罗氏刚把门一开，鹿昭一声喊，与那名侍卫冲在前头，左右抡刀，催马便杀了出去，后面父子二人俯身马上也紧紧跟着冲了出去。
　　这些人马不多，加上驿站的马也不够用的，见四人夺路而逃，便把驿站的马抢掠一空，骑马的跑路的，一齐追着去了。
　　少郡两人的马本就是侍卫的，如今也被这些歹徒强行掳走，她们只能步行。少郡记挂着鹿昭他们，也知这些歹徒来者不善，此处僻静，就是时昌带卫队赶到，也就是三十来人，这场恶斗也是够激烈。从这儿往北应就是京郊的一支驻军，可没马却是一时难以赶到。她问罗氏：“你们在这里能不能借到马匹？”
　　罗氏脱口道：“现在被官府逼的谁还愿养马，赔本。”
　　少郡又道：“你再想想，若有马，我就可以尽快找到援军，他们也会早点脱离危险。”罗氏听了，便对侄子道：“去，到上坡你妗子家借那两匹马，就说驿站被人抢了，慌着报案去，你也跟着，然后再还回去。”